山山山……
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多山了,除了山还是山。放眼四顾,四面八方全是大山,一座高于一座,一层高于一层,层层叠叠的大山,连绵起伏不断不绝,一直连接着目力难以穷及的天边。
如果你站立在高高的山巅鸟瞰,苍苍茫茫的群山,就象一望无际的大海,一座座耸立的大山就象一个个奔涌的波峰;一条条深邃的山涧,就象一个个神秘的浪谷。而那一条条在群山间迂回曲折的小路,就象一条条丝线似的,在群山间飘然来去,小路上的行人则如同一只只小小的蚂蚁。小路在高高的山峰间毫无畏惧地逶盘旋上下,直通山外,山外目力勉强可以穷及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圩镇。圩镇的房舍、车辆、看上去好象是一群小小的甲虫似的。
顺着山路进山,翻过几座大山,再穿过一个古老的樟树林,经过两个枫树林,连接过了几个长满松树的山头,便隐约可以看到在零星的很小很小的水田。沿着有水田的山垭往前走,便有浓郁的毛竹林子,过了毛竹林,在深深的观音竹丛中,就有几户人家了。
这就是山坪村。来到山坪村,谁都会有山穷水尽的感觉,以为从山坪村往前走,就不会再有人家了,因为山坪村已经山得不能再山了。其实不然,就在山坪村水塘边那棵大榕树遮着的“一线天”下,有一条半米宽的小路通过,直通后山半山腰。半山腰的绿竹掩映之处,有一间小瓦房。瓦房前后有一片较平地开阔地,山头上长满野草。
牛女与她的父亲牛伯就居住在这晃若隔世的山腰里。这里,实在的太偏僻了,也实在太安静了。一年四季只有月起月沉、只有日出日落。除了他们父女以外,谁的脚步也不会轻易踏上这块荒凉的土地。这里,一天到晚,没有歌声,没有笑声,更没有喧闹声。仿佛天地间没有这个地方,也没有她们父女存在似的。
可不?每天天不大光亮,牛女的父亲牛伯,便悄悄地起了床,看了看还在熟睡的女儿,无声地轻叹息了一下,悄悄地洗漱,煮些前天留下的冻饭胡乱吃了,就悄悄地开门到山外做他的“牛师爷(牛市场的牛中介)”去了。
牛女呢,其实早就醒了,她总是喜欢看着父亲的背影远去,然后披衣下床,默默地站在门前,看着她的父亲身影消失在晨光之中,然后默默地打开牛拦的栅栏,让几头牛儿悠闲自在地踏着雨露在门前屋后的开阔地吃草,自己则坐在小屋前的小石墩上面,手托着腮,呆呆看着迷茫的群山出神。
面对这秀丽的雾海云山,你可以幻化出一幅幅奇异的图画,一忽儿象万马嘶鸣的战场,一忽儿象轻歌曼舞的舞台。略有兴致的人,都会精神为之一振,或是引吭歌唱,或是手舞足蹈。然而,我们的主人翁牛女却不知是司空见惯,还是心灰意冷,总之她总是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地坐在门前的石墩之上,静静地听着不远处牛儿的淅淅吃草声,默默地让青春年华悄悄地逝去。
牛女总喜欢穿一件黑色“单遮门”式大襟衫,穿一条淡蓝色士林蓝裤子,趿一对橡胶轮子底“水陆空”式凉鞋。这身打扮,对于日新月异的大时代来说,无论怎样说,都是太背时了。如果说穿着这样装束的姑娘出现在那怕是很小的圩镇的街道上,人们即便是不当成是疯子,也会嗤之以鼻。然而,我们的主人牛女却一年四季、就是到了寒冷的冬天,还是穿着黑色“单遮门”式大襟衫,穿一条淡蓝色士林蓝裤子,趿一对胶轮子底“水陆空”式凉鞋。她就三百六十五日都这样穿着,穿得那么心安理得,穿得那么自得其乐。只是细心点的人会看到,冬天的牛女黑色“单遮门”式大襟衫遮着的里面穿有桃红色的时髦衣服,只是她把里面的色彩遮掩起来罢了,仿佛她最喜欢的就是黑色。这真有点儿百思不得其解,这么个牛女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那件黑色“单遮门”式大襟衫后面到底掩盖着有多少令人费解的“迷”……
谁能不说牛女是个疯子,就凭她那反常的举止和奇异的装束。
谁能说牛女是个疯子,就凭她一颗百依百顺孝敬父亲的心灵。
谁要是走近了牛女,谁都会看出她透过背时的打扮流露出来的天然丽质,要不是眼角有了几条深深的鱼尾纹,谁都会认为是某个电影制片厂的明星为了体验生活而进行的化装。可不?那窕窈的身材,那姣好的瓜子脸,那淡淡的顾盼生辉的笑脸,还有那深淡而明亮的大眼,无一不是楚楚动人。只要是略加装点,就足以称之为美女,足以使每一个食人间烟火的男子为这倾倒,为之动容……
谁要问牛女多少年纪,牛女的回答都会使他吃惊,因为牛女年年月月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十八岁。十八岁,就如同牛女那件黑色“单遮门”式大襟衫,里面真不知掩蔽着牛女多少鲜为人知的秘密,掩蔽着牛女多少鲜为人知的隐痛。
牛女到底多少岁?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因为早就在十多年前,她的心目中的年龄就已经停止在十八岁这个美妙的年龄上了。牛伯呢,更是弄不明白,因为牛女总是反复叮嘱他,叫他永远都说她是十八岁。
牛女原来并不叫做牛女,只是在她“十八岁”之后,人们才把她称为牛女。至于牛女的由来,还得从她的父亲牛伯就起。
牛伯原名叫做黄仕铭什么的,因为他的一生都与牛相依为命,人们便把他的真实姓名忘记了将他以牛为姓,他也不以为意,牛伯则是人们对他的尊称。
牛伯在民国初期,出生在山坪村一个风水先生的家里。
正如世人所嘲笑的“风水先生漫虚空,指南指北指西东,世间如有封王地,何不寻来葬乃翁”一样。牛伯的父亲凭着一张铁嘴,指东指西,奔波一生,也曾把祖坟一迁再迁,然而却一点儿也没有能够改变自己贫穷的命运,妻子早逝之后,就连一个独生子牛伯也养不饱,只好把牛伯送给一个财主家看牛。牛伯的名就来源于此,只不过开始不叫牛伯,而叫做牛娃罢了。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牛伯呢,他是近牛者“牛”,他对父亲那一门风水经一点儿都听不进去,倒是掌握了一门牛经,早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就能替财主出入牛行充当“牛师父”了。
牛伯的父亲为风水奔忙了一生,除几本风水书籍外,什么东西都没有给牛伯留下,只有用不知为老财点了多少个龙山风水才换来的山坪村后头半山腰那块开阔地。临终那天,他把牛伯叫到床前,叮嘱牛伯,到二十二岁之后,就到那里搭间房子居住,还说那里是难得的风水宝地哩。
尽管,牛伯不信风水,然而父命难违,到了二十二岁,便就离开地主家,回支山坪村后山腰搭了间房子住了下来。
也不知是风水作怪还是事有凑巧什么的,就在他搭房子居住的第二年,也就是抗日战争爆发的第五年,牛伯居然与一个逃难的妇女年了家。
偏僻就是太偏僻了,然而,那偏僻的地方,还真的帮了他的好多次大忙,才使牛伯逃过了几次大难。原因就是那里实在是太偏僻了,四周又在天然屏障,宜于放牛。第一次是人人都在劫受难的那次大跃进,那时,山里人全都被赶到山外去“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一个个都被饥饿折磨得没了人样,而牛伯则被留在山里为“共产主义”看牛,加上牛伯的妻子省吃省用,一家三口都没有得当时大多数人都得的黄肿病。第二次是一九七一年的所谓“农业学大寨”运动,当时山里的山头,除了一些极少数的植被外,全都被付之一炬,垦作啥都长不了的“大寨田”开成“人造小平原”,唯独牛伯父女居住的山腰,因四周有悬崖阻挡,没有被挖平,这里种植的杂粮又一次救了牛伯一家三口。
正好象迷信思想浓厚的山里人所说的一样,再好的风水也会有劫数,牛伯一家也终究面临了劫难,乐极生悲了。那是一九七一年秋的一天,牛伯的妻子看养的生产队的那二头牛牯,不知为何突然无缘无故地打斗起来。牛伯的妻子不忍心看到生产队的财产掉下悬崖,奋不顾身赶去抢救,竟然被斗疯了的牛牯活活戳死了。
牛伯痛失爱妻,积劳成病,十六岁的牛女再也读不成书了,只好辍学回家,一方面照看病中的父亲,一方面当了她妈妈的“接班人”为生产队看牛,牛女的浑号,也就这样被叫开了。
牛女也有过甜蜜的爱情,那爱情就象一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梦。
那年,牛女刚满十八岁,就出落得象一个极标致的大姑娘了。不过,牛女很少留意到自己的美貌,只是放牛时在山间水潭伫立,才偶尔看到自己的天生丽质。她在潭边看着青山绿水淡淡一笑,水下的身影子就象一朵刚刚出岫的彩霞,她多少注视着水中自己的身影子出神……
就在牛女心中觉得身边似乎少了些什么的时候,爱神就悄悄地来到了她的身边,来到了她跳荡的心间。那是一个多好的早晨,牛女怕是一辈子也忘记不了。那天清晨,牛女也是一如往常一样,将牛赶到山里吃草,就又来到山涧上的水潭边,在晨光中梳起妆来。这时,牛女的头顶飘浮一朵彩云,水下也飘浮着一朵彩云。在彩云的影照下,牛女的脸上也泛起了红云,她对着水下的姑娘笑了笑,四只深邃的眼睛一碰撞,牛女觉得有什么秘密被窥破似的,赶紧把头扭开去。
就在这时,牛女窃见水下面有一个英俊的青年慢慢地向着那个姑娘走来,那青年身材适中,身上背着一个背篓。牛女觉得那青年太大胆了,竟然当着自己的面走近水下的姑娘,想笑。她是个直爽的姑娘,心里想笑,就嘻地笑了起来。说也奇,她一笑,水下的姑娘也笑了起来,象是冲着她笑哩。这时,她才明白,水下的姑娘就是自己的影子。一抬头,那青年落落大方地向她走来,不禁羞得红了脸……
经那青年介绍,牛女知道那青年叫华生,是比她高一年级的高中同学,头一年毕业回乡当了赤脚医生。华生对牛女早就产生爱慕之情,此日是趁采药之机前来倾吐心中的暗慕。牛女呢,也早就听说华生是个好青年,为了解除乡亲的疾病总是不辞劳苦。此时一见华生又如此英俊直爽,而且爱慕自己,也就大胆向华生敞开爱情的窗户。
在当时山里人的心目中,医生与司机、猪肉佬是三个令人向往的“活宝”级职业,牛伯对女儿的选择,非常赞同,暗暗佩服女儿的目光,为他找了个如意佳婿。
就这样,牛女和华生不时地在泉边、草地相会谈情,他们畅想着美好的未来,憧憬着以后的幸福,心中充满着无限的甜蜜……
然而,世上的事往往是出人意料之外。就在牛女与华生他们的爱情越来越成熟,就要结出丰硕爱果的时候,巨大的灾难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了。
原来,山坪公社有一位“文革”时造反有功,坐着“直升飞机”升级的副书记看中牛女,牛女的天生丽质让他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他先是采取软硬兼施的办法,企图让华生放弃牛女,让牛女投向他的怀抱。但是牛女与华生二人一点都没有动心,而是执着地非彼此不嫁不娶。后来,那位副书记竟然恼羞成怒,使用极其恶毒的手段,对华生极尽造谣陷害之能事。可怜的华生,那里是那位手握特权的副书记的对手?不几个回合下来,就被副书记打成所谓的“反革命”,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踉跄入了牢房。
那位副书记拿着华生的判决书来找牛女,牛女一见判决书,一下子就晕了过去,副书记趁机奸污了牛女。
牛女醒来,发现自己的心上人被害入了牢房,自己的清白之身已被虎狼一般的副书记糟蹋,当场就气疯了,复仇的五指狠狠地向着打着如意夫人之梦的副书记伸去,锋利的指甲,深深地他的脸上留下五道血痕……
从那时起,牛女的爱情心扉关上了,一颗心仿佛是死掉了。要不是因为要照顾年老的父亲,她真想将身一纵,抱着她的仇人一起跳下百米悬崖,一死了之。但她一想到还有个年近古稀的父亲,才屈辱地活了下来。
就这样,也就是从那时起,牛女的笑容消失了。她从母亲的故衣堆里找出一件黑色“单遮门”式大襟衫,一条士林蓝粗布裤子,一双母亲穿过的“水陆空”凉鞋,把自己美丽的一面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她就是要让自己,也让别人忘记人世间曾经有过一个美丽的牛女。
就这样,牛女无形的隐痛中顽强地活了十多年。每天,牛女总是静静地为父亲看牛,为父亲做饭洗衣,静静地数着星辰、数着小草,没有笑声,也没有歌声……
难道,牛女的心就这样永远地死去了吗?难道,牛女的青春就这样永远消失了吗……
即使华生刑满出来,“罪犯之妻”的帽子带在头上,牛女的心中,还会有青春的情怀涌动吗?
然而,世上的事却是出人意料之外,也在人们的意料之中,那一年,华生的案件经过复核,得以水落石出,平反释放。而那位副书记,则因为做了太多的坏事,恶贯满盈,郎当入狱……
当牛伯带着领到平反证书的华生,来到饱尝艰难的牛女跟前,牛女哇的一声,扑到华生的怀抱,哭泣起来……
啊,哭吧,那些强加的苦水,有如江河波浪;十年才真相大白,心中有多少思念的漩流……
牛女啊,牛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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