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的情怀
——永州追寻柳宗元的背影
作者:许杰
永州之名,源于何时,我没考证过,每次都是匆匆忙忙,擦肩而过。
永州之地,古称“荆楚南蛮之地”,处南岭之北,山佳水美,竹树繁茂,令人流连。
湘水悠悠,温文舒缓,穿城而过,一叶扁舟,从流飘荡,永州的灵魂就流淌在这条河里。
舜帝南狩,驾崩零陵,起山陵于苍梧,娥皇,女英二妃前往哭吊,痛投湘水,屈大夫于《楚辞》里反复吟咏,令人生悲。
在永州,潇湘夜雨,淅淅沥沥,滋润出无数的风景名胜,深厚的文化底蕴与瑰丽景观神奇相融。
在永州,清澈的潇水与悠悠湘江欢快交合,凭临潇湘二水,令人感慨嘘唏:“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
在永州,面对掩映在青山碧水中的山城,我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柳宗元被贬的蛮荒之野,一个盛产异蛇的地方。
在永州,名山秀水纵横城中,庙庵寺观遍布乡街,山石奇突而险峻,岩洞幽隧而众多。
在永州,思想家周敦颐、军事家蒋婉、黄盖、哲学家李达,书法家怀素、文学家柳宗元、诗人元结,或出生于斯,或长期隐居于斯,一个个被永州的奇山异水孕育成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精英。
在永州,历代名家欧阳修、陆游、黄庭坚、寇准、徐霞客、何绍基相继寻访到此,留下一篇篇脍炙人口的诗文。
在永州,上下三千年,既有楼塔寺庙之壮观,又有古遗址之神奇,还有碑石与石刻之绝妙,众多的文化遗产构成了一幅古老悠久的画卷。
如果说张家界是一幅画,那么永州就是一本意味隽永的书。当这本书打开在我面前时,一个背影,一个孤寂的背影跃然纸上,挥之不去。
这个背影是从柳宗元司马身上投射过来的,我似乎听到来自千年之外的唐朝遗风,我仿佛又感悟到万古之间的文学墨韵,正徐徐向我展开。
在这样一个冬日的午后,借湘桂铁路扩能改造工程之便,我踏着历史的苔藓,去寻觅千年之前柳宗元走过的踪迹。
那是个怎样的九月啊?那是个秋木萋萋,黄叶驿落的九月!那是个透着透着悲凉透着肃杀的九月啊!
宪宗上台,革新失败,柳宗元被贬为邵州(今笔者家乡邵阳市)刺史,于是刚过而立之年的柳宗元便扶着67岁的老母、带上堂弟柳宗直、表弟卢遵前往民风剽悍而物阜民丰的邵州。行未半路,却又接到加贬为永州司马的“通知”,致使我邵阳人不时发出“邵州痛失柳刺史”的长怀叹息。
从贬为刺史复又贬为司马,从邵州到永州,保守势力的气焰何等炽烈!虽然身离长安,但政敌们仍不肯放过他,造谣诽谤,人身攻击,把他丑化成“怪民”,叫骂不绝。
从此,柳宗元开始了待罪南荒的十年流放生涯。
残酷的政治迫害,长期的精神摧残,艰苦的生活环境,使他悲愤、忧郁、痛苦,加之水土不服和几次无情的火灾,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30多岁的汉子竟至“行则膝颤、坐则髀痹”,那是何等的凄凉!何等的凄楚!
在1200年后的今天,我踟踟躇躇,踏着永州幽幽的青石板,沿着那优美而又蕴涵丰富的文字,寻觅着柳子的足迹。
站在他曾经站过的地方,遥想那个怀才不遇而孤寂的影子。
在《江雪》一诗的凭吊台,柳宗元那千万孤独,跃然眼前。我仿然看到了一个饱经忧患苦受煎熬的垂钓老渔夫,又仿佛看到了一个上下求索振臂呐喊的独步苦行僧。
他不是在看别人,他是在看自己,那个蓑笠翁,就是他的魂。
在小丘,在夕阳下,我静静地捕捉空气中,是否还留着柳宗元的气息,湿润的,柔软的,还带着丝丝的凉意。他看似在感慨奇美的小丘被弃置在南荒"连岁不售"的命运,实则由物及己,以"唐氏之弃地"又喻自己的被"弃",不禁悲从中来,愤从心发。
在小石潭竹林幽深处,一个孤寂的身影在流连徘徊, 在“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在咏之吟之.歌之颂之:在低低的叹息,小石潭倒映着他孤独无奈的身影。
我在不经意之间,与石城山相邂逅。我在历史的长廊里,寻觅着他的背影。
石城山的美丽风光,石城山的嘉树修竹,让他慨然,联想到自己被贬谪的遭遇和处境,他有些愤愤然了:“怪其不为之列于中州,而列是夷狄。”
真是造化弄人啊!将美丽奇特的石城山列在了零陵,却将一些庸俗的山水,病歪的树竹占据要住位,尽享风华。
永州真是何其幸哉!这风光独特而又奇异的石城山没有列于中州,没有列于繁华的大都市,而是列在了永州之野的零陵!
在愚溪,他改冉溪为愚溪,托愚明志。蜿蜿蜒蜒处,我恍然看到柳子静坐水边,聆听着水声;恍若看到他与农夫在溪前小憩畅饮,以愚溪为题材吟诗酬对,这一刻,时光沉静如水。
这是一条石板小巷,一定也有柳子踏过的足迹,我一步步向小巷深处而去,我要去看柳子的故居,去抚摸他走过的地方。
溪水之上的柳子街里曾有他的住处,今已无处可寻,能留住文人精魂的惟有一座孤独的柳子庙了。
我在柳像前,怀着十分的敬仰肃立良久。凝视持卷端坐、神态安详的柳公塑像,透过窗外如烟的风雨,耳边已然隐隐听到这里一千多年以前的风声、雨声、读书声,柳司马却永远听不到一千二百年之后的莺歌燕舞夜夜笙歌了。
“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官场失意的他甚至想过“重入修门”,欲从佛经里得到解脱,但他的理想他的政治品质使他做不到,那是他一生不变的追求,而且如此地执着且矢志不移。他没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恬然自得,更无法如王维一样无心仕途,专诚奉佛。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十年啊!一生中最菁华的十年,从32岁到42岁,柳宗元就这样把自己一生和仕途当中最为宝贵的一段黄金时光,交付给了他曾经无限倾心、一度饱含寄托的永州山水和如画潇湘。
十年,在永州的十年,是柳宗元生平最为困厄,最为艰难,心情也最为孤寂郁愤的十年,
十年,寂寂无闻的十载仕途生涯,让人感同身受,为之动情,所幸乃在,“潇湘不负柳公,公亦不负潇湘”。
十年,也是这穷蹙的十年,造就了一个古文大家的绝世风范,郁郁才思得以强烈的激发,发言为文,莫不悲恻动人,散文史上赫赫有名的篇章都莫不作于这僻远凄幽的永州。幸与不幸,曷可言哉!
当他贬黜十年“期满”之后,满怀喜悦地从永州回到长安“述职”时,却不曾料想很快便又被 “发配”至湖南以南、比永州更为荒远的广西柳州。
而在柳州履任四年,柳宗元为他无比忠贞的唐王朝奉献出了自己46岁生命的最后一刻,到底还是客死他乡,这不无悲剧色彩的一生,划下了一个余韵不绝的悠长句点。
久旱的湘南,这时突然下起雨来。如烟似雾,如虚似幻,丝丝缕缕,缠绵不绝。
落叶飞舞,细雨飘零,都成了郁郁的忧伤。
我独自冒着砭骨的冬雨,走在这充满现代化气息的永州街上。每走一条街,仿佛都能闻到柳宗元的呼吸;每走一步路,都能感受到柳宗元留下的余温,潇水两岸的每一棵柳树,仿佛在诉说着这位大师的传奇。这故事里,有悲愤,有孤独,有失望,有怀才不遇的痛苦,更多的是思考,是期盼,是等待,是智慧的光芒。
晚上,下榻潇水河畔,潇水因其水流清绿幽深得名,《水经注·湘水》说:“潇者,水清深也。”伴着潇水潺潺,久久不能入眠,披衣而起,发出一声长久的叹息——
永州啊,真是一个让人梦萦魂牵的地方!
2009年11月21日写于衡阳
[请尊重作者劳动,转载引用请注明]
-全文完-
▷ 进入许杰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