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在我的老家,只要不是冰天雪地、狂风暴雨或忙于农耕的日子,对于牛马,我们都是早晨放出去、下晚找回来。不论在哪一匹山、哪一道谷,都是山宽谷大的。熟悉山野的我们,从不担心找不回牛马。如果真的找不回,绝不会考虑到被盗的事。因为没有通公路,山路又崎岖陡峭,山外的贼不知水性,不敢擅自闯入。“庄稼无牛空起早”。牛作为山中的父老乡亲最值钱的宝贝,谁也不愿做内鬼打牛的主意,以招人怨天怒,折福损寿。所以,在山上找不到牛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糟踏了人家的庄稼。为了索赔,人家把牛赶去关在牛圈里。这种情况,只要看到有庄稼被遭踏,就容易问到牛在哪家。而且赔偿的问题一般都好解决。庄稼被遭踏的人家,如果老实厚道,凭良心说赔多少,牛的主人多会认可并按约定赔偿多少。如果对方奸滑,牛主人就会提出一起到田地里看看,再协商赔偿。农村人对于这样的事,只求去得来得就行,根本不想因此而搞什么欺诈。加上都是庄稼人,什么样的田地出租,什么样的田地不出种。被牛马糟踏的面积大概多少,损失多少,凭眼睛看,凭经验估算,出入不大。因此,绝对多数情况下,双方都能协商一致,并依约而行。
因为放牛吃了下者戛寨子杨家的油菜,让我至今感到高兴。
有一早晨,我与堂兄黄恒生一道放牛到白岩冲。因为白岩冲属于石板村,放牛到那里的也多是那村的人。加上白岩冲的路比较平一些,把牛吆进长似的山谷,将路口一扎(用刺丛堵住),便可回家。两家两头牛长期在一直起,像好伙伴似的,你跟我随。所以,下晚找牛时,只要找到一头,另一头肯定相离不远。可是,当我们去找牛的时候,找完了长长的山冲,又翻过几个山梁,却没见到牛的踪影。天气晴朗,又明显的无牛脚印可寻。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它们可能遭踏了人家庄稼,被人拉去关起来等待索赔。太阳快要落坡的时候,我们找到上下者戛两寨之间的护佑,见有一片油菜地被牛践踏过。我们知道这是下者戛的地,就前往下者戛打听。很快打听到我们的牛是苗族杨开诚家拉去关在他家牛圈里头等牛的主人找上门好索赔的。因为天已黑了下来,而从下者戛到老家窝了还有三公里多的路,并且要经过一个叫龙洞的长长的山谷,爬坡上坎的。虽然有点毛毛月亮,可两座山脉之间,在夜鹰的怪叫声中,显得荒凉可怖。当我们哭着在外问牛在不在他家时,杨开诚的妻子出来看到我们老老实实地站在外边,不知说什么好。我镇静了一下,想了想说:“伯娘,我爸爸叫黄存宏,他爹叫黄存林。我家就住在窝子你们赶白岩场要经过的那道常门里头。他家住在窝子村的渔塘边。你先让我们把牛吆回家去,我们给大人讲,该赔好多就赔好多!要是我们找不回牛回家,回家去要着打的!”说着、说着我们都哭了起来。看到我把话说到这份上,两个瘦小的身影在夜风中发怵的可怜样,那女的说:“我可以把牛放给你们去,不过你们回家一定要给大人讲清楚,你们每家至少要赔我家两升(10斤)菜籽,叫你们家大人记住,收菜籽后,晒干了,簸干净了,就拿来赔。我家就是杨开诚家。”我们两人不住地点头应允。牛放出来了,那人还嘱咐我们路上小心点,最好拉着牛尾巴走,稳当点。其实,作为山里娃,这样的路,为了追电影看,我们已走过不少,应该说不在话下。加上两人有伴,也不觉得怕什么。
回家路上,勤劳惯了的我们,到白岩冲大窝地边的高坎下,看到坎上有打捆的干柴。不知是谁砍放在那里晒干的。我们两小声商量着说,不如一人扛上一小捆回家,免得大人骂。
就这样,我们扛着柴、吆喝着牛回到了家。到家后把情况给父母讲清。父母虽然生气,但看到我们深更半夜的还要扛捆柴回家,觉得我们懂事,为家里考虑问题目,不但没有责怪,还说黑幕地洞的,以后像这种情况就不要再扛这第重的东西了。母亲说出这样的话,让我心里感到无比的温暖。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像水波似的从心底慢慢荡开。
枇杷熟的时候,两位母亲用布袋背着菜籽去下者戛赔偿。在之前,两位母亲按约好的时间准备。我的母亲将打下的菜籽用风簸搅了后,又用簸箕认真地扬了又扬。我那位伯娘来见到之后,还说我母亲傻,这样认真,还怕人家不要似的。她说随便点,背去了,好坏人家也不可能再叫背转了来。可母亲说,将心比己,如果人家拿来赔自己的毛生草壳的,自己又会怎样想?
母亲将干干净净的两升菜籽运足装好背上,与我的那位伯娘一道,一路说着家常话,很快到了杨开诚家。坐下之后,说了几句交接的话,杨开诚的妻子就分别接过袋子去倒。回来的时候,很热情地问母亲姓哪样?听说我母亲姓杨,他们一家就觉得格外的亲,杨开诚说是如不嫌弃,就认我母亲为姑妈。母亲说,讲哪里的话,一笔写不来两个杨字,那以后就叫娃娃(指我及弟妹)喊他们舅爷舅妈。在二老的引导下,母亲一一认识了他们一家人,包括出嫁寨中的大姑娘家。这一认,母亲说,杨开诚大舅妈把菜籽倒了后,给她们一人摘了一袋枇杷果。看上去两人都是一样的。但是,母亲得的枇杷果没有枝叶的净果,而我那位伯娘得的却是连枇杷枝在一起的枇杷果。母亲说,苗族人很聪明的,你拿心对待他,他绝不会拿背靠你。你如果对他耍心眼,他嘴上不说,心里明镜似的。母亲和那位伯娘道谢后,在回来的路上,那位伯娘还说这家人家真厚道,对人真好!
然而,母亲不说,那位伯娘也不知道人家是如何区别对待的。看得出,母亲的实诚,赢得了苗大舅一家的好感。
从此,苗大舅一家,不论是谁赶场从我家门前过,只要见到,母亲或父亲总是要留他们吃少午,或留突一夜,吃顿晚饭。
农忙季节,大舅一家会问了上来,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他们及时帮我们一家驮运、收割等,让父母倍生雪中送炭之感。
有一次,打好田后,大舅吆马来帮驮粪。晚上,累了一天的马突然倒上,肚子大了起来。父母焦急地去请兽医。大舅说用不着。只见他不慌不忙。裹了支叶子烟,点燃后吸着,将将一口又一口的烟雾朝马鼻子喷去。烟吸完、喷完,马眼睛满含泪水。打了几个响鼻后,头一昂,突然从地上蹦了起来。父亲脸上烟消云散,并说大舅这办法还真奇怪。
因为离得近,苗大舅与我家常来常往,虽没有血缘上的亲戚关系,但实际上,相互之间都没拿当外人看待。
有一年春节,我专程去看望大舅、大舅妈。他们一家用苗语说了几句,很快,他们的大儿子文友就捉了只乌骨鸡杀了。并叫老二鸽子在寨子头打了桶酒来。那天,我和他们像亲人一样说这说那,很是高兴。大舅妈说我名有个工作,实际上不像有工作的,不嫌弃人。我说我本来就是农村人,如果我嫌弃农村人,就等于嫌弃自己。就等于忘了本。听了我这样话,他们觉得我和他们就是一家人。
如今,我们两家的关系还是那样的莫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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