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一生在中学教地理,退休于乐山四中。2001年年初,检查患有晚期胰腺癌,半个月后便卧床不起,饥饿疼痛,疼痛饥饿,受了三个半月的罪,在四月二十七日,那个飘着冷雨的深夜辞了人世,其时他已经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下一副皮包着的老骨。
父亲一生劳碌,在我幼年的记忆中,父亲总是在奔波。子女太多了,又遇上动乱的年代,做教师的父亲,竟然没能让自己的两个儿女读上高中,为这,父亲揪心了一辈子。在哥哥姐姐下乡的日日夜夜,父亲从来没有安心过。操心哥哥太老实,操心二姐太要强,操心三姐脾气不好。为了尽早让哥哥姐姐回城,他四处找人说情,其实清高的他很不愿意涎着脸去求人,但每次他都得去,每次都十分艰难,一次次地奔波,一次次地辗转不眠。儿女终于回城了,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还是不满意,哥哥到了煤矿,二姐去了街道工厂,三姐进了大集体。于是,父亲又开始奔波,又开始求人,没完没了!我幼年残破的记忆装满了他的愁苦!
父亲在他四十二岁的时候才有了我,也许是与哥姐年龄相差太大,也许是我留在他身边的时间特别长,他似乎对我的宠爱要多一些,记得父亲不会唱歌,但是小时候的我一定要他哄着唱不成调的“do do do er,do do do er”才肯睡觉,那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催眠曲;更记得他要我给他扯白发,一根又一根,直到扯到他满头白发。最记得他用婉转悠长的声调叫我“幺女”,惊得四邻的小孩都羡慕不已,为这,我成了全院坝的“幺女”,一直叫到了他当我的老师。
父亲像老黄牛,敬业,有韧性,有钻劲。凡是他的学生,无不被他上课的激情和绝技所感染,其中也包括我。即使很多年后,这些学生都会清清楚楚地道出他课堂的经典语言,他随手画地图的绝技更是让人叹为观止。后来也做了教师的我得到了他不少教益,一九九六年,我教学竞赛一等奖,交谈中同事告诉主任评委:“这是雷老师的女儿!”,主任很欣喜的看着我说:“怪不得,是遗传啊!”一句话胜过了万千荣誉。确实,父亲遗传给了我太多做教师的基因,让我在漫长的教师职业生涯中不断地追寻他做教师的准则,努力把自己锻造成像他一样兢兢业业、具有独特教学风格的老师。
注定父亲的儿女都要让他操心。我毕业后也分到了农村中学,一干就是七年。父亲老了,竟然从来没有操心过我的调动。我嘴里不说,心里暗暗埋怨他偏心。后来,父亲的一位老同事给我说,为了你的调动,你父亲来找过我,可惜没见着,害的他老人家苦等了我两个小时,要出门才遇见,行色匆匆的他只说留了纸条。那同事回家一看,那哪是纸条啊,洋洋洒洒三大篇文字,述说了他一生养儿养女的艰辛,那可能是父亲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诉说他的愁苦。
父亲很勤俭。高考恢复后,他就一直在外兼课,那时课时费每节课只有两元,上半天课估计能挣六元。他不管天寒地冻,日晒雨淋,都步行去十几里外的学校上课,然后又步行回家。一路上连一口水也舍不得喝。然而,他对儿女的需求都尽力满足。三姐下岗后筹措着买车跑运输,父亲把他全部的积蓄都拿出来了,还特别叮嘱母亲,不能要儿女还钱,谁要提还钱他就跟谁急。
劳碌了一生的父亲终于病了,生病的日子里,常常看见他两腿跪地,趴在床沿上,虽然没有痛苦的呻吟,但可以想象一向很斯文的他遭受了怎样的疼痛煎熬。到最后,所有的止痛药都没用了,针药打进去又从他瘦弱的肌肤里面流出来。四月二十六日,他全天都没闭眼,四月二十七日,我看着他的手掌,由通红变成花白,再变成苍白。弥留之际,他拉着我的手吃力地说:“我在一天,你们就幸福一天!”
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从他的上衣口袋里只找到了五毛钱!
父亲葬在了学校后面的青山上,生前他为自己选好的墓地,他说,在那里,他可以眺望大佛,俯瞰滚滚岷江。现在,墓地周围长满了野生的金银花,像父亲一样朴素而馨香!
仁慈的上帝,保佑我的父亲在天之灵永安!
-全文完-
▷ 进入宿雨桃花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