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临出门的时候妻子就一再叮嘱说要下大雪了，意思是不想让我去乡下。好久没有去乡下了，说心里话，我也真的不想去。可是前几天大妹从日本发来邮件，让我抓紧时间写一篇关于贫穷的调查报告或是论文。说她的导师上次来中国和我交流，对我的一些关于贫困的思想很感兴趣。下个月他们要去美国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想带上我的思想前往。

大妹是研究贫困的博士后。过去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专题。只是近年来大妹总是回家乡搞调查研究，有时我也陪着前往。几次下来我不知不觉的也有了一种关于贫困的思考。尽管大妹他们研究的精深，可我觉得要理解中国的贫困，光是凭借他们的那些所谓的理论是不行的。为了这个我和大妹还发生过激烈的争论。当然没有结果。

今年秋天，她在日本的导师要来中国，点名想来我们家乡看看。大妹提前和我联系，说人家也想和我好好交流一番。因为读了我的几本书，觉得对于中国的社会问题还有自己的想法。开始我不答应，说人家是搞学术研究的，我算什么菜。充其量就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土玩意儿。和人家在一起交流弄不好会给中国丢人的。

不过最后我到底没有拗过大妹。特别是大妹说，人家本来就觉得中国的基层官员是混蛋，除了吃喝嫖赌就再也没有别的本事。如果我要在不见人家，那还不让人家真的看扁了我们中国人。说到无能我还可以接受。说到吃喝嫖赌十恶不赦，我还真的就有些不服气。中国人软弱倒是真的，可是说中国人就像日本人当年侵略中国那样残暴无耻，那可是有些冤枉了中国人。

见就见见吧。后来大妹和她的日本导师来到家乡。要不是有着过去那些宣传的印象，就眼前的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让我看去还真的是很和善的。我们在一起待了三天，大部分时间是陪他走在农村。当然也交流了不少。后来他走的时候对我说，他没想到在中国的基层还有如此有思想的小官员。

日本是礼仪之国，人家吃了我的，耽误了我的时间，临走的时候说几句客气话也不算什么。所以我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当今世界，什么都有价值，唯独这赞美之词不值一分钱。可是我没有想到过了几个月，他竟然想带着我的思想去美国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尽管我知道就我的那点思想，根本经不住学术的审视。但是能有这么一个机会让自己的想法走出国门，也算能有一种中国人式的自豪。

因为人家要的时间很紧迫，我手头又没有多少资料。开始还真想偷懒，想从县里几家专管农村情况的单位里弄点县城的材料。可是联系之后颗粒无收。也许人家说的对，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工作说的是成绩，谁现在还说那些令人不好意思的事情呢。没有办法，看来我只能亲自动手了。

昨天出门的时候就是阴天，我去的地方又在山里，所以妻子的担心不能说是故弄虚玄。不是妻子的预言很准，是我们当今的气象学有了进步。说是有大雪，果真就来了大雪。在北国下雪其实不算什么。只是在山里，早晨起来，厚厚的积雪挡住了我的去路。因为是住在老乡家里，所以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帮着老乡打扫积雪。

本来今天是要去其他老乡家走访的。可这里是山区，大家住的都很分散，一家和一家相隔最远得要好几里地呢。好心的老乡劝我就不要去了。大雪天山道很难走的。如果常不走山道的人这个时候出门弄不好还会出危险呢。可我心里装着大妹给我交办的事情，说什么我也不能就这样无所事事。

不过看到大雪封山，而且此时此刻大雪依然漫天飞舞，我就是在有想法，也是走不出去。在老乡家吃了早点，站在院子里正想办法，这时妻子打来电话，说雪太大了，让我千万别逞能。山里的路不好走，一定要注意安全。临了还说儿子也打来电话了，让我要注意。

儿子打没打电话我不知道。不过妻子此刻的心情我是完全理解的。这时老乡也劝我不要出去了，需要什么东西他可以告诉我。而且一再向我保证，他所说的一定都是真实的。就这样，我只好坐上老乡的热炕头。这个山村我已经陪着大妹来过好多次了，不能说不熟悉。我这次来是想看看几年过去了，这里到底有些什么变化。不管怎么说，咱也是中国人，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留给花言巧语，把讥笑留给外国人。

“那年我来，山里不是还住了不少人，那里的条件实在不好。当时我听说政府已经安排让搬迁了。不知道现在搬了没有？”我问这个是有原因的。当年我去山里，看到那里的农民住的都是依山而挖的土窑洞，人畜和住在一起。要不是身上穿的衣服还有点现代的元素，还真能让人联想到原始部落。当时村主任陪着我们，说政府已经决定了，这里的人马上要搬迁到山外边去。

“没有，他们还在那里，情况和当年你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老乡看起来是个老实人，只是他的女儿在外边打工，所以他这里似乎多少还有点家的温暖。

“那是为什么？”我就怕出现这样的答案，可是偏偏就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当年不是说用的是世界银行贷款吗？怎么后来没有成行呢？”

“听说世界银行的款子是下来了，只是后来没有用在搬迁上，而是乡政府盖了办公大楼。”老乡说：“乡长说了，先把乡政府建设好，上边的领导就愿意来，这样我们就能得到更多的好处。如果乡政府破烂不堪，没人愿意来，我们真的就没有希望了。”看起来这一切在老乡得心里似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开始我还想说点自己的观点，可转念一想，说了又能怎么样呢？不说让老乡心里存放一点安心，也许对于心灵还算是一种爱护。

“那这几年政府扶贫就没有给这里投资？”我这会儿已经不想再去问那些具体的，令人心酸的故事了。所以直接就把话语切到我的文字需要的素材之上。

“听说年年都有，不过没有到过我们这里。上边领导说了，我们这地方太偏僻，太落后了，一时半会儿也发展不起来。现在要把钱用在刀刃上，要用在别人能看得见的地方。这样才可以出政绩，上级领导才会高兴。”老乡说：“我们这里祖祖辈辈就这样，大家也习惯了。既然上边的人这么说，可能也有他们的道理。”

“对了，那年我来的时候听说咱们这里的小伙子连媳妇都娶不上，原因是没有姑娘愿意来我们这穷山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还不是一样。”老乡说：“现在村子里人越来越少了，姑娘都走了，留下的小伙子只好打光棍了。过去村子还有好几百号人，现在留下的已经不到一百五好人啦。不过我想这也好，终有一天这里就会没人的，到那时候也不用国家花钱在搬迁了。只是祖上在这里，要走还有些舍不得呢。”

“你们祖上就在这里？”我感到吃惊，因为原先我听说这里住的都是后来的移民，年代并不远。今天怎么能听到祖先就在这里的话语呢。

“是呀！我小时候就和爷爷在这里，当年爷爷还带着我去给他的爷爷上过香呢。”老乡少说今年也有六十岁了，看来他所说的一切不会是假的。

“那为什么上次我来村上说这里的人都是外来的移民，时间都不是很长呢。”我这时感到真的困惑，因为这里贫穷是事实，可为什么要说谎话呢。

“这是上边让这样说的。说这样说就可以要到钱。如果说祖祖辈辈都在这里，那现在人越来越少，不是给政府抹黑吗。”老乡说话的声音很平静，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可以说道的。

“现在大家收入怎么样？”我问：“这几年山外边的经济条件可是好了不少，那年我来的时候，这里的人都是靠进山挖药材生活。当时我听说上边给投资让开发多种经济林的产业，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呢？”

“现在还是这么说，只是还没有行动。大家还是靠进山挖药材变卖一点钱养家糊口。”老乡说：“不过山里人没有什么要求和奢望，能填饱肚子就可以了。这两年药材的价格还上升了一些，买点油盐酱醋还是可以的。”

“那孩子们上学呢？”我问。

“我们这里的孩子就不上学。”老乡说：“村上没有学校，孩子要上学就得去山外几十里的地方，要吃要住，谁能负担得起呀。再说了，常年就在这山沟里，读书有什么用？不读书倒还省去许多麻烦。”我知道老乡这时说的是什么意思。所以也就没有再敢去接他的话。

“这雪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我说：“看来我是赶不上时间了。”

“山里的雪说停马上就会停的，你不用着急，就住在我这里吧。我看你的那个小本本不错的，你可以摆弄那玩意儿，也就不心慌了。”老乡说的是我去带的笔记本。原说时间紧，心想就在下边边调查边写，很快就可以发出去。现在看来也只能照老乡说的了，只能摆弄那个摆弄止止心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