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过无数身边亲近的人,心也随着世事的炎凉逐渐暗淡。而当今天落笔的时候,手是多么的无力,心绪也是多么的沉重。我是多么不愿提及往昔,又是多么不能提及。因为就在昨个天朦胧黑那会,老公的哥们打电话来,说他们最要好的伙伴即将撒手西归,催他前来见最后一面。
我,无疑尾随老公去了。见他的原因简单也复杂,更多的则是同情和遗憾。他不同于老公一般的朋友。他们是麻将桌上的赌友,是患难见真情的铁哥们,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抗战到底的生死之交。我曾为他们的赌博闹活了半辈子,我曾在麻将桌上羞辱谩骂,并摔了牌砸了桌子。
他们无关亲人的死活,他们不知道赌博带给其他人的伤害。用他们的话说,是业余爱好,是休闲娱乐。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卑微渺小的,先前比我泼辣耍赖的女人多不胜数,可在赌王,赌雄,赌侠面前,照样失败的一塌糊涂。
我又能阻止男人,改变历史,岂不是自不量力,痴心妄想?既然豁出脸皮无济于事,那么就看自己的路怎么走。在遭致他们赌博的伤痕累累后,我学会了放下,学会了固守自己。
这次,他是真的要走了。
他早已被妻儿冷落,可对麻将特别钟情的他还是执迷不悔。人们为他已心力交瘁,人们已经无能为力了,该说的都说了,该给的都给他了,该借的也招架不住。他不珍惜自己的生活,别人的日子还要继续下去。
前阵碰到他,我知道他将命不久矣。他蜡黄憔悴的脸,跛瘸的双腿,瘦骨嶙峋的身架,还有什么能够支撑呢?就这他还吸着烟,低头朝麻将馆的方向走去。他穿的破烂不堪,家里也被他弄的不成样子,患了糖尿病的他不忌口,仍然在麻将桌子前跟着小青年和娘们熬夜。
没有人是他的救世主。他的生命就这样轻贱。
老公的四个赌友中,一个离婚后七年未娶,独自带着孩子生活,一个妻离子散,孤家寡人在街头卖油条。一个丢了邮政的铁饭碗落魄的在果园看大门,现如今这个原来在县城是叱咤风云的税所人员,正直和清高使他放弃了优越的环境,而屈尊的回到我们小镇发展。
我是94年正月进门的,女儿出生在同年的国庆节,他的第二个儿子比我女儿早一个星期。为此他非要和我们结亲。我是打心眼瞧不起老公的朋友的,尤其是他们个个嗜赌如命。我的婚姻做不了主,但我能做我孩子的主,要是和这样的人结亲,那我不成了人们口中的同流合污?
但这并不影响他和老公的交往。他们经常是白天休息,晚上一吆喝,全体出动,且不顾及家里人的颜面。他们从春赌到秋,又从冬赌到年末。家里的活一撂下就没有长短,我要是阻挡或者劝和,他们不是说我无事生非,多管闲事,要么就说我吃饱了撑着。
我曾据理相争,为什么不拿手指和头颅做赌注,而要拿着箱子底仅存的那点收入呢?我的话语非但不起作用,且换来的是一顿殴打,之后是心灵无休止的折磨。我曾亲眼目睹他们三天三夜不下桌子,他们的饭量也大的过人,他那次吃了两碗羊肉,八个烧饼。
老公吃了四个烧饼就已经惊的人目瞪口呆了,更何况他是八个?他口出狂言说,这算什么,要输就输个痛快才算真本事!那年腊月二十八,他们在一起又玩个天翻地覆,可恨的老公竟然拿着盖房的三千元一个晚上输了个精光!回到家还嫌弃饭没做好,我们难免大打出手。
四个当中,一个以果园为生,无耻之徒的他竟把老婆压在地上抢拿了孩子的学费。一个是开车的,常年的赌博致使寂寞的老婆红杏出墙。在丧失了男人的尊严后,一纸协议结束了十年的婚姻。一个更可笑,苦于无钱进麻将馆,那老婆买了桌子做起了后盾,全力支持。
我们家徒四壁。我在田间辛苦劳作,老公穿着寒碜,但不争气的他连买菜的钱也拿去当赌款。我婆婆临死前最不放心的就是她儿子的赌博。可她酸楚的泪挽不回儿子的心……这个赌友工作体面,又有点小权,年龄在这四个中又位居第一。
我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以为他文化高,明辨是非,以为他睿智果断,可聪明的他伙同老公他们一起犯错犯罪。他来调解矛盾时,说的好听极了,先让老公给我承认错误,而后把钱交给我保管,继而帮我照管孩子,接下来劝老公陪我下地。
没有想到一个星期后又聚集在牌桌了!我摸了菜刀,说非剁掉他的手指不可!他笑着说说剁掉手指,照打不误!
我气势汹汹找他的哥们论理,他当时这样说,我兄弟一不喝酒,不然掉到沟里你跟着担心。二不打架斗殴,派出所抓了你高兴的起来?三不养情妇,要是窝藏个老二小三,你跟着受不完的气!就是偶尔赌赌,你还穷追不舍,难道要逼的老公嫖娼吗?末了训斥我快回去辅导孩子作业吧,别不知足了!
在场的老小赌棍们顿时哈哈大笑。
我苦笑不得。摊上他们这群死狗,赖皮,纵使我有无限不满和委屈,又能再说什么呢?他们历来是义气的,赢了下次当本钱,输了也不蔫头耷脑。贫困也赌,富贵也赌,宁可不要前途,事业,婚姻,也要轰轰烈烈赌一场。
他们几个成了我们这里响当当的人物,只要是打牌,尽管叫他们。他们说一不二,他们义无反顾,任家里再忙,手头再拮据,一提起赌,就心花怒放。难怪为首的大哥名字叫忠诚,对别的一概无视,对麻将忠诚的甚至将命葬送也在所不惜。
他们的年华和精力就在一年又一年的赌中荒废,他们的日子也在袅袅的烟雾中消失,他们的生命更是超负荷的支付运转,直到岁月老人的鞭打,他们才轮番的败下阵来。
孩子大了,消费也增长,街头卖油条的那个孤苦伶仃,但他死猪不怕开水烫。早晨卖完油条,晚上便去赌。接班的小毛孩说他流着鼻涕,唾沫飞溅,其中一个厌恶的扭头让他滚远点。他气咻咻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他上桌子的时候,小家伙们连开裆裤也没有穿!
开车的那个只要发工资,别的地方找不到,去麻将馆他准坐的稳当。他把儿子托给父母,过着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没酒哪怕喝凉水的逍遥日子。大家每问起谁最幸福,就说他是天下幸福的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又是单身,挣的花不完。
另一个他老婆虽说买了桌子,但入不敷出,无奈之下,去了果园给一农户看门。每当他骑着自行车从大街路过,人们就会指着他的脊背说他们是麻将夫妻,而后议论他们放着舒适的日子不过,偏偏和麻将结缘,被麻将迷惑!
老公前妻的女儿上高中了,他姐姐猛不防将孩子送来,并让他负担学费。
他呜呼哀哉!我却嗤笑着,问他怎不去赌了?不惑的他赌的两手空空,这下担子落实了,他不得不外出打工。我问他当年铁铮铮的雄劲呢?我问他在赌桌前的豪言壮语呢?他不甘心说他会东山再起的!我讥讽问五十还是六十岁?
要离世的这个哥们,六年前被医生诊断糖尿病,所有人都替他捏了他一把汗——他两个儿子。现在社会两个儿子意味着什么不说大家都很清楚,他老婆为了给他治病,借娘家的,亲朋好友被她求遍了,并卖完家里值钱的东西,就这不够他的药物。
走投无路的老婆接受了一对夫妻的馈赠,管人家的儿子不说,还要给人家做饭。他却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巴。治疗期间,麻将馆成了他生命唯一的支柱。
一百五十多的体重不知不觉成了二位数,老婆和儿子阻扰了,不知好歹的他拿着刀四处追杀,嘴里一再骂着老婆给他戴绿帽子……旁人没法看下去了,纷纷躲避着他。老婆把孩子安顿出去后,在附近干起了活,一心一意操持这个家。任别人流言蜚语,心里丢不下的始终是他。
他的命危在旦夕了,可他还是堕落在麻将馆。
人家说糖尿病若是忌口,静心疗养,能控制住,长寿的也大有人在。他的赌心未改,他的眼里除了赌还是赌,以至于赌毁灭了他。
我想为他流泪,可我只是心潮起伏。如若不是他的哥们说他快要断气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探望他的勇气和力量。感触最大最深的是老公,他几乎是小跑着,嘴里还语无伦次唠叨着,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我说老天爷和阎王爷不会骗人的。
到他家门口,我第一眼看见了搁置在墙角的纸汽车。那是来接他上天堂的吗?他还算年轻,四十六岁,人生的路正走向辉煌,而他就那样轻松自如的预备走吗?
床榻前,理发师为他剃头,枕边,是他的军装。附加一系列的寿衣。他静静地躺着,眼睛微闭,双手搭在胸前,匀称地呼吸者。老公上前喊叫了一声,他毫无反应。老头又摸了摸他的头,温度正常。只是在老公握他手的时候,任怎么用力也扳不开。
长时间的沉默。随后大家不约而同抽起了烟,他的一个哥们实在忍不住了,附在他耳边,大声嚷嚷说,伙计,起来啊!今晚搓到天明,我们奉陪到底……老公也附和着说,不招呼我们也可以,但起码说句话,你不是没有礼貌的人。
据他老婆回忆,前几日他的头脑清醒时,说想和在外的儿子聊天,还想抽根烟。递给他烟了,他却颤抖着抽了半支。随后他交代,看在他有两个儿子的份上,下葬那天,给他叫八个奏乐的人。饭席也不要什么讲究,四个菜草草了事,就是苦了老婆和儿子……
我无不为之动容。转过身假装侍弄炉火,侧耳倾听老公一声声深情的呼唤,并追忆他们过去的一点一滴……
在生命面前,我们每个人是那么的脆弱,而在爱好面前,忠心耿耿,坚持信念的恐怕没有几个,无论这条路是对是错。我不单是替老公是替他的哥们难过,不单是替一个快要入土的人心酸,更多的悲痛应该是身边关注他牵挂着他的所有人,包括他艰难的老婆以及那两个未成年的儿子。
死一个人很轻而易举,但为死去的人活着并不容易。很晚了,他忙活了一天的老婆却不敢歇息,这会他要是扛不过的话,就得为他的后事劳碌奔波……众人的非议没有因为他老婆的恓惶停止,最多的感慨还是他的赌。活该,死不足惜,这些字眼在我听来,是多么刺耳。
他的多半辈子,他的名声就被赌定型总结了吗?
老公在一旁听着人们嚼舌根,不知道反省悔恨没有?不知道有满怀愧疚的感觉吗?我不得而知。我不求他脱胎换骨,浪子回头金不换,我也不赞成他抛弃自己的爱好,我只希望他适可而止,我期望他善待自己生命的同时也顺便善待一下自己的亲人。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紧接着越来越微弱,终于在夜半十二点如流星划过。
屋里挤满了男女老少。这个冬天很冷,听说明天有雪降临。但他的凄凉在于他没等到他亲爱的儿子。可怜他的老婆,麻木的连泪水都没有了。老公一行合住他的眼睛后,便去村头烧纸汽车,他们给汽车特意起了一个名字,叫福来。
回到家已是凌晨三点,辗转反侧的他久不能入眠。
我说睡吧,时光不会倒流,人生不可能重新开始,想那么多费脑也无益。
他拥紧了我,不在说话,只是把头靠在我的怀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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