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年前,6栋东头辟出一间理发室,理发室前面有一块不大的空地和两棵梧桐树,只要不刮风落雨,空地四周花坛沿上、树下就会坐满说说笑笑,像我这样赋闲的“老男人”。有人说,树大好乘凉,但依我看,分明是理发室那位理发的小寡妇小魏人缘好,她的长相不算十分漂亮,身材却丰满性感,为人行事又热情大方,所以她的门前成了我们宿舍区一处凑热闹的好地方。
我是这里的常客,每天上午十点,我泡上一杯茶,自带一把竹椅,前来报到。我知道,人满为患,来晚了便没有我一席之地。我刚刚放下椅子坐下,今天身着一件水红色背心的小魏就端出一盆水,笑道:“各位留神!”她把那盆水使劲儿泼在地上,水泥地立刻哧哧哧冒出一片片热气。
“魏妖精,你作死!”下岗多年,死了老婆的老欧慌忙起身,躲开泼来的水骂道,接着又嬉皮笑脸,“你说说,你那宝贝儿子怎么越长越像他爷爷了?”
“不像爷爷像谁,难道像你这老不死的丑鬼?”小魏捋捋头发,哈哈大笑。
“那么,孩子是叫爷爷呢,还是叫爸爸?”老欧继续追问。
“当然是叫爷爷爸爸啰!”几个老欧的同党附和他齐声答道。
“好嘛,你们都来欺负我!”小魏又端出一盆水,一把把水撩在这些不正经的爷们儿身上,我放在地上的茶杯被踢翻,大家嘻嘻哈哈,抱头鼠窜。
这时,从3栋那边走猫步走来一位腰身像水桶的中年妇女,我们管她叫“乌鸦嘴”,因为她就是一只报忧不报喜的乌鸦嘴:“哎哟哟,这话怎么讲,昨天还在打太极拳,天天如此,今早说走就走了!”
“你把话讲清楚,是谁说走就走了?”
“你们不知道?英国佬呀,自杀死的!”
我发现小魏的嘴唇立刻哆嗦,眼睛发直,一会儿,她打了个冷噤,骂了一句:“这死鬼前天下午剪头还没给钱呢!”说完,裙子一荡,转身进屋关门。
乌鸦嘴眼睛一斜,怪有意思地瞅着我们笑,并朝理发室努努嘴:“英国佬也真是,抛下孤儿寡母不管,到底有什么想不通嘛!”
我也吃了一惊,我知道英国佬这六、七年活得很艰难很痛苦,但他今年才四十四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竟自杀身亡,实在要不得,太不应该!
(二)
英国佬因长相酷似英俊的洋人而得名。九年前,我从厂办调到技术科,从事技术情报翻译工作,他则一直在科里负责胶面(雨鞋)设计。为了开发新产品,打开销路,我亲眼目睹他夜以继日玩命,走访客户,修改图纸,试做样品。他挖空心思推出一系列专供青春少女臭美的双色胶鞋,一只鞋一种颜色,投放市场后果然供不应求,连三十几岁的半老徐娘亦人脚一双。下雨天,他常常打着雨伞蹲在路边,欣赏自己一手设计的杰作,只见一双双彩色雨鞋打眼前经过,鞋面在雨水的冲刷下,如同主人清新亮丽。突然,他发现一双脚的颜色不搭配,蓝怎能配绿呢?他断定她们是一对姐妹花,她准是穿错了姐姐或妹妹的一只鞋,他想上前提醒她,又怕吓着人家。他用心如此之细,讨好了千千万万个陌生的女人,却得罪了家里漂亮的老婆。专心工作,不顾家庭,这种似是而非的做法不可取,为什么工作和家庭不能兼顾呢?我多次提醒英国佬注意,不要闹到离婚的地步,但此人生来一根筋,哪里听得进我的劝告?他照样早出晚归,难得在家吃一顿饭,再加上到处出差,老婆忍无可忍,终于带着女儿,左手一个包,右手一个包,回娘家去了。
好了,这个警告够严重了吧,你的后院起火,如果稍有家庭责任感的人肯定会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赶紧回家灭火。可惜我们的“市劳模”执迷不悟,还睁着眼睛说瞎话:“她是回娘家照顾老母!”“得了吧,”我收拾办公桌上的文件,准备下班,“你就守在办公室等着瞧!”
过了一个月,英国佬在办公室收到法院传票,顿时慌慌张张,跑回家问老婆:“你不是真要离婚吧?”老婆板着脸不作声,只管收拾她的东西,看样子去意已定。他哼了一声,走到客厅,打开电视,四岁的女儿跟过来,他把她抱在腿上,问:“你跟着爸爸还是跟着妈妈?”女儿眨巴着眼睛,答道:“我要跟着爸爸妈妈!”“你跟着他!”老婆在卧室大喊。
老婆一去兮不复还,英国佬听之任之,半年后法院判决离婚,女儿名义归他,其实大部分时间随妈妈。英国佬仍在赌气:老子就是要干出一番事业给你瞧瞧!无奈事与愿违,那时国有企业大多资不抵债,如同多米诺骨牌纷纷倒闭,我们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型橡胶厂也未能幸免于难,英国佬失去了家庭,又失去了在他看来比家庭更重要的工作,情何以堪!据说,他是全厂最后几位离开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他在办公室发神经,除了顿足捶胸失声痛哭,还把他历年保存的图纸资料统统撕碎,放一把火烧了。
家庭和工作,孰重孰轻?工厂关门了,树倒猢狲散。一天傍晚,原先管技术的何厂长在路上遇见他,总算对他说了真话:“还是家庭重要!”
然而,现在,他比任何时候更需要工作。怪只怪中国人繁殖太快,走在大街小巷,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搞得他发黑眼晕。你挤我,我碰你,又是在雨中,英国佬踩到一个女人的脚,被骂了一句:“你没长眼睛!”“你才没长眼睛!”英国佬又惊又喜又生气,你知道你穿的鞋是谁设计的吗?英国佬低着头,左看右看她脚上那双红绿雨鞋,那女人又骂了一句“吃错了药”,然后长发一甩,继续赶路。英国佬追了几步,停下默神:她这么性急,只怕是去上班?休想,她和我一样,准是装着去上班!
僧多而粥少,如今像英国佬这样下岗的“胶面设计”,用我们本地话说,多得一扫把扫得一门角弯,况且,穿雨鞋的越来越少,城里人宁肯打湿一双脚,也不会穿那泥腿子穿的玩意儿。难怪他到处碰钉子找不到工作,难怪他送礼也是白搭。可是连他这个厂里的大红人儿也找不到工作未免太不像话,他若找不到工作谁能找到工作?英国佬衣着体面,夹着公文包,天天早上按时去“上班”。一路上匆匆忙忙,一旦遇到熟人怀疑的目光,他赶紧抬起手腕看时间,挥挥手,快速通过。问题是出门容易回家难,他不能一天到晚像野狼似的满大街逛,当他垂头丧气,确定今日找工作没戏了,只好舍近求远,鬼鬼祟祟走另一条路返回。“近乡情更怯”,千真万确,英国佬一溜烟儿上了楼,闭门不出。
英国佬这个鬼把戏终于被我识破。那天晚上,我们打牌三缺一,我拉他去凑数,他说没工夫,得加班画图纸,偏不凑巧,他前妻上门破口大骂:“你他妈算一个男子汉吗?孩子的生活费你几个月不给,你想赖,好,又不是我带来的野种,要死大家一起死!”英国佬一脸紫涨,当着我的面,结结巴巴乖乖承认:“我还没找到工作,找到了工作,我会一次付清。”
英国佬继续边“上班”边找工作。皇天不负有心人,工作找是找到了,他不耻下就,在望城县一家小胶鞋厂管工艺,不过得更玩命,因为你要老板的钱,老板就要你的命,而且这里的饮食极差极不卫生,假洋鬼子真的水土不服,染上了急性乙肝,不得不住院治疗。
平心而论,我们生活在这座繁华的省城,基本生活是有保障的,找不到工作,我们可以按月去民政部门领取几百元救济金,领完两年的救济金,还可以到社区申请吃“低保”。如果某人显得太穷酸,特别是邋里邋遢,那么一定是他的健康出了毛病,需要额外支付一大笔医疗费。家庭、工作、健康,英国佬一一丧失,他后悔莫及,千不该万不该去那该死的小胶鞋厂讨生活,得不偿失呀!
(三)
与英国佬相反,我是一个不思进取,随遇而安的懒汉。下岗就下岗,须知,下岗有下岗的好处,比如,老子不妨晚睡晚起,上午浇花溜鸟,下午打牌下棋。我想,那些干到六十岁仍恋栈不退的蠢货最悲哀,辛辛苦苦工作一辈子,油尽灯枯,然后回家等死,什么叫享受生活,你们懂吗?钱多多用,钱少少用,只要不饿饭,只要家有贤妻,我便天天打哈哈。
话要说回来,我也有闲得慌的时候,这时我往往恨不得“替天行道”,抢几个贪官污吏,救济救济英国佬之类的穷光蛋。我把我的愤愤不平讲给英国佬听,他却举起一个望远镜朝窗外看看,他对我似乎无话不说,他说,他孑然一身,无事可干,晚上坐在窗口,借助望远镜,深入万家灯火,也算给自己增添了一点儿人气。“你瞧瞧,一对小夫妻正在卧室吵架!”英国佬得意忘形。我一把夺过他的望远镜,笑他偷窥别人闺房私密,英国佬红着脸说,他已心如止水,只想好好锻炼身体,多活几年。
“去你的,”我放下望远镜,“我问你,你跟小魏是什么关系,那孩子又是谁的?”
“你别瞎猜好不好?”
“我是瞎猜吗?你瞒着其他人可以,瞒着我就不够意思了。事情明摆着,你对小魏的孩子格外费心,一看就是个慈父,你说实话,孩子是不是你的私生子?”
“隔墙有耳,”英国佬嘘了一声,“是这样,我是怕你嘴巴发痒传出去,传到玲玲她妈耳朵里,我们一家三口便真的散了。”
“原来你还在一门心思做复婚的美梦,依着我,不如将错就错,娶了小魏好好过日子,小魏年轻能干,你挑什么,老牛吃嫩草,还不满足吗?”
“那怎么行,小魏虽然有心于我,但我不能跟她结婚,这个婚一结,那边就崩溃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留下一笔孽债?”我喝了一口茶。
“咳,”英国佬叹一口气,“这都是命中注定,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看我能不能替你出出主意。”
“我从头说起吧,”英国佬坐下,“那时我的肝炎稳定了,出院后把自己关在家里静养,看书看不进,只好睡大觉,结果弄得夜里失眠,生怕肝病复发。我越担心睡不着就越睡不着,有时烦躁得真想砍掉我乱哄哄的脑袋。后来我妹妹告诉我,睡不着就出去跑跑步,跑累了自然就能入睡,因此,我常常深更半夜沿着韶山路慢跑,跑到袁家岭再折回。有一次,我经过附二,见一女孩蹲在地上,她就是小魏,看样子是发高烧,一脸通红。我扶她进附二急诊室,替她挂号拿药,送她回家。几天后,她的高烧退了,找上门表示谢意。说实话,我当时很冲动,你想,我们孤男寡女,又是夜晚,谁不冲动?我试着拍拍她的屁股,说:‘你打算怎么谢我?’她死死抱着我的腰哭了。我把她推到沙发前坐下,问她有什么伤心事,她说她从浏阳农村来,结婚不久丈夫便出车祸死了,她不忍心丢下待她如亲生父母的公婆。我说那你就守一辈子寡好了,小魏抬起头,眼巴巴瞅着我,嘴唇如湿润润的草莓,我忍不住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接着我发疯般的吻她,她推开我,喘着粗气说:‘大哥,我求求你,帮我生个孩子吧,有了孩子,我就能安心留在陈家!’我想,我虽然不会挣钱,但造人还行,如果连这个做不到,我还配活在世上吗?不过,我把话跟她讲得明明白白,我说,我不会对她生下的孩子负责,我穷得叮当响,也付不起这个责,我连玲玲都养不起。小魏点点头,答应我可以不管孩子。接着我闭上眼睛,咬紧牙关,任凭小魏为我‘宽衣解带’,我反复提醒自己,千万不能主动,我和她上床,完全是助人为乐做好事。
“孩子出生后,小魏给我打了个电话,从此再无消息。她一定吃透了我,我口口声声不负责,实际上是自欺欺人。你想,孩子是我的亲骨肉,是个可爱的胖小子,我能视而不见吗?我悄悄去看了几回,尽我所有,送去奶粉、童车、玩具,还有几件玲玲穿过的旧衣。我的心渐渐偏向了小魏,我差不多要改变主意了,可是,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玲玲她妈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跌倒骨折。玲玲打电话要我陪她妈上医院,这一折腾便是两个多月,又把我从小魏那边拉回,我两边牵挂,对谁也不敢承诺。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得向我发誓打死不说,就当不知道。我怀疑小魏跟老欧有一腿儿,这也是我下不了决心娶小魏的一个原因。我在夜里多次发现老欧从小魏家出来,好像做贼似的。老欧虽然手紧,把钱看成他的命,但是个色鬼;而小魏,怪不得她,她要养家糊口。我痛心啊,我的女人,孩子他妈,不得不出卖肉体,她这也是为我呀,否则她能不改嫁吗?我恨我没出息没志气,如果我是女人,遇到这种不中用的男人,同样会像玲玲她妈那样走人。真难为小魏能忍受老欧,瞧他那一副尖嘴猴腮,一双鹰爪手,我老做恶梦,梦见小魏大喊救命,可是我有什么办法?钱,他妈的钱,老欧仗着几个臭钱,其实也没几个臭钱,他下岗后没出去做事,哪来余钱?食色性也,还不是省吃俭用,兼顾兼顾他那里,所以他给小魏的钱只能打发叫花子。我想好了,一旦我的病情恶化,我就吃安眠药死,早死早超生。我立了遗嘱,哪天拿去公正,到时我会交给小魏一份儿。说来可笑,我立什么遗嘱,我一贫如洗,只有这套房子,一分为二,将来两个孩子各得一半。玲玲她妈如果胡闹,你就帮着小魏打官司,一定要打赢,我拜托你!”
英国佬关于老欧和小魏有一腿儿的猜测不可确信,很久以后,英国佬和小魏为此吵架,我两边解劝,小魏哭得如泪人一般,要以死表明清白,幸亏被我拦住。
(四)
当我赶到23栋时,英国佬的家早已被封锁,一个手持照相机的警察从我身旁经过,回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看得我心惊肉跳,好像我是犯罪嫌疑人。我想,我怕什么,英国佬是自杀死的,我着急上火干吗?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议论纷纷,有的说,英国佬欠下一屁股债,债主逼债,所以夜里打开液化气一死了之;有的说,小魏和玲玲她妈争夺英国佬,他顾此失彼,痛苦得如五马分尸;还有的说,英国佬找不到工作,闷在家里不出门,得了抑郁症生不如死云云。我不相信事情那么简单,就算他欠下一屁股债,不,他能欠下多少债呢?他说过一句名言:“没钱不做多余的事!”他对两个孩子根本谈不上供养,一不嫖二不赌,一日三餐,吃的是还算营养的‘猪潲’。至于穿衣,若不出门,总是那套褪色的旧工作服。英国佬的确倒霉透顶,一个毕业于名牌大学,事业有成的工程师,如前所述,家庭、工作、健康,统统丧失,但仅此尚不至于寻死自杀,因为我们这里比他更不幸的人还活着。
小魏是在孩子满周岁时把理发室从窑岭迁到我们宿舍区的,公婆也被接来同住,据英国佬告诉我,最初他心中怕怕,骂骂咧咧,但事实证明,小魏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从未纠缠他,倒是他自己隔三差五便要偷偷摸摸去看看他们母子。英国佬心疼地把儿子抱在怀里,儿子吓得哇哇哭,小魏留他吃一顿饭,或过一夜,然后打发他走人。玲玲她妈可没这么好,可怜英国佬陪护她住院治疗,一出院她便翻脸不认人,恶狠狠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那b*子鬼混?你要是拿不出钱供养玲玲,以后不要再来见她,你不要碰她,别把乙肝传染给她!”英国佬大概患了“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不知好歹,前妻对他越是厉害,他就越是贴紧这头狂怒的刺猬,他仍不识相跑去献殷勤,他认为他们是如花美眷,他还在做破镜重圆的美梦。
我们很难想象一个怀有“美梦”的人会去自杀。你以为自杀容易吗?由生入死,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英国佬赴死的勇气从何而来?俗话说,知耻近乎勇。英国佬自杀死了,那么,他知的是什么耻呢?
中午吃饭时,我与老婆谈起英国佬之死,老婆说,你别把事情想得太复杂,英国佬自杀的原因很简单,不就是你说的那些倒霉事吗?
我也巴不得归咎于英国佬怀才不遇,穷愁潦倒,这样我就不会老琢磨这件事儿,甚至隐隐约约感到自责。可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虽然死要面子,关起门来竟贱得很,他那个窝儿,不用我说,就是一狗窝,亏他生命不息,活得下去!他活不下去了,非死不可,必是有人在他身上加上了最后一根压垮他的稻草!
(五)
下午,玲玲她妈接获噩耗赶来,我正指挥几个农民工在英国佬楼下搭建灵堂,她过来跟我打了个招呼,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你尽力了,节哀顺变吧!”她唉了一声,转过去坐下,看着灵柩一言不发。一会儿,原技术科所有的同事都到齐了,包括正副科长,大家一起动手,扯横幅,挂祭幛,摆花圈,写挽联,我吩咐英国佬的徒弟文斌去居委会请示关于谭四郎(乐队)的费用问题,他答应一声去了。
我们花了将近三个小时,一个灵堂大体上布置好了,我坐下抽烟,玲玲她妈坐到我的身边,说:“你休息一下,不着急,然后陪我去看看小魏。你别紧张,我是诚心诚意去看她。我想,她也不容易,侍奉公婆,带着一个嫩崽——英国佬干的好事!”“今天算了吧,”我掐灭烟头,“小魏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万一情绪失控,要死要活,隔壁邻舍少不得胡乱猜疑。”“说的也是,那就这样好了,你替我先向她转交这一千块钱,就说给孩子买点儿营养品吃,改日我再去看看她们母子。还有,这本《胶鞋设计》是英国佬写的书,让他带进棺材吧,摆在家里,我瞧着难受!”
玲玲她妈的突变让我不可思议,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是呀,英国佬人都死了,她还恨小魏恨英国佬干吗?这一千元,照我理解,是她试图通过小魏的儿子,也是英国佬的儿子,给英国佬一点儿力所能及的补偿以求得心安。她不是心中没数,假如当初她再忍耐忍耐,不提出离婚,英国佬就不会做出帮小魏生孩子的荒唐事,更不会一步步造成今天的悲剧。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她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
英国佬一死了之,留下两个可怜的“未亡人”,但比起来我更同情小魏这边。玲玲她妈单位经济效益不错,是本地人,有退休的母亲照顾孩子,另有做服装生意的兄长资助,生活应该不成问题,而小魏一家四口,无依无靠,单单经营一间小理发室,日子过得下去吗?公婆年迈多病,上不了户口的孩子明年要上学,小魏今后作何打算?
(六)
晚上我抽空去探望小魏,两位老人早已关灯歇息,我们坐在沙发上,小魏一双眼睛红肿,孩子坐在她腿上好乖,我扫了一眼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小客厅,乱糟糟的,与平素干净整齐形成鲜明对比,小魏说着说着又流泪了。
“我始终想不通,”小魏边说边擦眼睛,“为什么他要自杀,是不是他老婆逼他拿钱?”
“没有的事儿,他老婆早当他是个死人,他的肝炎转成慢性病养生病,一个月的药费至少两三百,剩下的房租收入(英国佬羞于申请吃低保,住房租出一半),恐怕吃饱饭都是问题,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谁敢逼他?事实上,他老婆有时还送来一些营养品,如鸡蛋、水果、奶粉什么的。”
“咳,我怎么这么糊涂,那些东西他又送到了我这里,可见他老婆还算有良心!”
“毕竟夫妻一场,相互护持,也是人之常情。她还想到了你,”我掏出一个信封放在茶几上,“她托我转交给你一千块钱,说无论如何不能亏待孩子。”
“原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对了,你最近发现英国佬有什么反常没有?”
“反常嘛,倒是没发现,不过,前几天,他的一个从上海来的同学,大概出差到长沙,顺便来看他,恰巧向我打听他的门牌号码。我把客人带到了他家,敲开门,英国佬高兴极了,和老同学拥抱,问长问短,我不便留下,告辞走了。我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总之,英国佬晚上一脸苦相,也许面对老同学很惭愧,谁知道!”
“他没说你什么吧?”
“怎么没说,他要我以后机灵点儿,对凡是来找他的人统统说他调走了,这个不近人情的怪物,这么要面子,人家好心好意来看他呢!你等等,”小魏起身把睡着的儿子送进卧室,顺便拿出几张照片,“这是我三年前抓拍的,你瞧瞧他各种表情,是不是怪怪的?”
照片中的英国佬在树下煞有介事打太极拳,他笨手笨脚,齿牙咧嘴的样子真滑稽。
“我记得那天天气好冷,下着毛毛细雨,他每天都是六点不到就来花园打太极拳,我一向早睡早起,我躲在他侧面的树后,咔嚓咔嚓按快门,照相机闪一下,他便吓一跳。我说,下雨呢,快回家吧,当心着凉!英国佬如临大敌,问我这么早出来搞什么鬼,我说除了送伞还能干吗,他一扬手,瞪我一眼,叫我把伞拿回去。‘我在树下,淋不着,你快走吧!’我讨了没趣儿,冲他伸伸舌头走了。我怀疑他的脑子有毛病,如此痴迷,几乎天天这样,他那太极拳一打就是两个小时,不到八点是不会收工的,你说打太极拳能包治百病吗?到了晚上八点,他又开始打他妈的太极拳,现在他简直成了打太极拳的专家,动作多么优美流畅,可惜没人请他去中央电视台表演给全国人民看!”
“英国佬是很怪,我跟他同事十几年,他做事不做就不做,一旦上手就疯了,非要做到底,绝不半途而废。往好里说是持之以恒,往坏里说是不会变通,一条道儿走到黑。你有所不知,为了锻炼身体多活几年,除了打太极拳,他还球不离手,一对健身球在他手里哗啦哗啦转个不停。有一次我去看他,他又在做甩手运动,他两眼发直,口角流涎,笑得我捅了他一下,他才如梦初醒,这不是走火入魔了吗?”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你说英国佬是怎么想的,”小魏突然一巴掌拍死我腿上一只蚊子,接着说,“得肝病的不是他一个,我二哥就是二十几年的老肝炎,照样打工做活,高兴起来喝酒熬夜,哪像他,前怕龙后怕虎!我想,书读多了,读蠢了,就是这副德性,凡事按书本办,辣椒不吃,肥肉不吃,这不吃那不吃,吃完饭立刻躺在床上,非要躺够半个小时才起来。如果稍有不适,比如打了个喷嚏,有点儿腹胀,感到疲倦,就惊慌失措跑来向我诉苦,说他肝病复发,如何得了!我吼他,别一天到晚疑神疑鬼,你的病没有什么了不起!你放下两个孩子不管,不出去找工作,天天闷在家里,即便身体没病也会闷出心病来——”
小魏说到这里,我的脑袋轰了一下,我想起昨天下午我对英国佬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他午睡刚醒,打着可耻的哈欠,我生气地质问他:“你知道现在几点了,你这不是行尸走肉是什么?你每天除了保养、锻炼身体,还是保养、锻炼身体!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连我这个混阳寿的人都看不惯,你不如死了算,孩子他妈也好脱身,改嫁改命!”
天呀,莫非我的气话就是加在他身上那最后一根压垮他的稻草?怪不得今儿我一整天惴惴不安,在23栋见到警察时特心虚。
这时,从23栋那边传来谭四郎吹吹打打的喧嚣,小魏说:“我去安顿一下,今晚我要为英国佬守灵!喂,你怎么啦,发生么呆,你看上去就像活见鬼,哈哈哈!” (2009-11-26)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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