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算来，祖父去世已经十个年头有余，早已记不清他的音容笑貌，况祖父辞世时我年纪尚幼，不谙世事，只觉身边兀地少了一个可亲的人。十多年一晃就过去，祖父最小的儿子也已经四十出头，有几次翻出那张若干年前庙会时照的那张全家福，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祖父一贯严肃的神情，却在那张相片里绽出了笑颜，怀里的弟弟企图逃出去玩。就这么一张全家福，站着大伯、二叔、父亲，除祖父母外，七个孙子已然长得齐齐整整。也就是这么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竟成了很多年后，回忆祖父的唯一纪念物。

这些年，家境也渐渐由破败转好起来，吃些珍稀果蔬，祖母便止不住要唠叨几句，无非是祖父走得太早，享上儿孙的福之类。全家都不语，只有祖母沉浸在那一段伤感中，我也鼻头有些酸楚的感觉。那时祖父最疼我，而我年幼，尚不知祖父之心，直到祖父一走，年纪稍长。又加上祖母断断续续、不厌其烦地讲祖父是如何疼我、如何依着我。这样，在祖父去世好多年后，对祖父的感情却日渐加深了，想起许多隐隐约约的往事，心中便不免感慨沉浮。

一日夜里，竟梦见祖父光了身子站在我面前，我便扑了上去，像小时候那样，却是痛哭着对祖父说着不该如此之早离开我们。最后，发现是一场梦罢了，早上起来，枕上依稀是冰凉的泪痕。祖母便说天气冷了，给你祖父送件寒衣吧，毕竟你是他最疼的孙子，既然在你梦中出现，说明还是忘你不下，也想你讨几件衣服。门外，已然飘着洋洋洒洒的雪花，这才想起，已经是冬天，过几日便是祖父的祭日了。

带了二弟，还有一些手剪的寒衣，我们去给祖父的坟头除草。那片坟园，虽然大伯已除过数次，却依然草木丰茂，到了这秋冬季节，草木枯萎下来，瑟瑟索索，看了叫人心里顿生悲凉。我低头献上那些供品，也尽量不让二弟看到我眼里的酸楚，他不知道，印了那个梦，我对祖父的怀念愈发浓厚。

祖父留于我的记忆虽少，但也不至于无，现在想起，有些还是印象比较深刻。我未入学时，祖父便教我写自己的名字，然而我生性愚钝，写了数日，还是轻轻松松让李字下面的部分翻了身。祖父耐性颇佳，依然表现除了失望，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于是对人便说，我在读书上是取不了功名了，除非比他人勤之又奋。其实祖父何尝不是靠了勤奋，靠了那些年月的起早贪黑？然而后来我却如祖父所言，真的勤奋起来，在学业上也就得了上进。所以，父亲总是言我像极祖父，连那字体，也几乎是分毫不。有时我也恍惚：果真是传了祖父之遗？但是等我能够想起这些问题时，祖父坟头上的野草已经老长了。

再一件忆得起祖父，确乎是祖父生病住院后，步行去医院的探望了。说是医院，其实也只是镇上的卫生院，而且当时条件极差。但因了那时逐渐衰败的家境，终于还是没有将祖父送往更大的医院治疗。后来我便推想，定是那极差的医疗条件，为祖父日后旧病复发麦下了隐患。那时我在村小学三年级，只知道祖父病了，也知道是动了手术，然而是什么病，却终究是想不起来了。家里距镇卫生院也就是个三四里的路途，却因和同村一玩伴的同往，免不了路上的嬉闹，耽搁时辰，从中午到晚饭时节，竟走了半天的光景。到祖父的病房，也就是破旧的一间平房，一方脚地，站了父亲兄妹五人。祖父见我来，有些安慰，分了大姑带来的炖兔肉与我吃，然而眼看着祖父日见消瘦，终究吃得不是滋味。可不知为何，那顿兔肉竟成了我此生吃过最美味的佳肴。

后来祖父出院回家，大家都以为平安，也就放了心，无论如何，这个冬天可以熬将过去了。不想祖父却恰恰在那年一个安静的夜晚，走完了他六四十年的人生旅程。祖母的伤心，还是因了祖父的早早辞世。那个春节过得也是特别乏味，家人的悲痛，容不得我们小辈的喧嚣。没了朱红的对联，那个年过出了辛酸、过出了惨淡！之后对祖父的缅怀，只是在遭了父亲的打骂或是受了别人的欺侮之际，猛然想起祖父对我的袒护，便偷偷抹了眼泪。就这样，祖父的离去，非但没有中断这份血水之亲，反倒是日渐加深。祖父刚去世的那段日子，玩累了奔进门，祖父祖母呼唤一通，但见了祖母的伤心之后，长了记性，也确定祖父似乎已不可能再回来，便也心情暗淡下来。

生活还是很快恢复了正常，父亲依旧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我们弟兄也依旧维持着家里最后的那一段生气。十年感觉弹指一挥，自己却早已站在另一个季节的门槛外，张望复彷徨。很多时候感觉事不遂人愿时，很想在祖父的坟头相对大喝一番或者大哭一场，可最后还是咬了牙，挺了过去。当我回头去看自己的这一程时，却发现祖父的身影无时不在，或者说化作了我精神的归宿。

今天翻出那张全家福，看到祖父那张笑脸，这才想起，原来祖父去世已经十多个年头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