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63岁时得了脑血栓，先后几次到城里治疗。爹曾经流露过要在城里享几年清福的愿望。可那时的我也在城里漂泊，居无定所，所以没有满足爹这个合理的愿望。爹又回到了他的老屋，继续守着他的大青杨。这成为了我心中永远的遗憾和痛悔。

爹66岁时，和爹一起生活的弟弟准备盖新房子了。因为家境已好转，老屋在村中众多的新房中显的实在是寒酸和破旧，实在不能再住了。新屋很快就建成了，全家人搬进了砖瓦结构的宽敞的新屋。可爹好像总是心里不塌实似的，每日都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去半里外的老屋，然后一棵棵地数着他的树，一棵棵地数着已腐烂的树桩，数累了，便坐在他的那棵大青杨下，久久地望着一个方向，或许眼神仿佛凝滞在某个时段，或许凝滞在某事件，或许凝滞在某个点。爹的记忆中永远褪不去的就是大青杨和老屋。一日不去老屋，爹就吃不好睡不着，神情焦虑，心情烦躁。一天不见大青杨，爹就像失了魂魄一样。大青杨和老屋早已成了爹生命的一部分，成了他的魂。

搬进新屋不到一年，爹的病情就加重，瘫痪在了炕上。躺在炕上的爹每天都不停地向外张望，每天都盼望着我们回去，可我们每次回去以后，他都说不上是喜悦还是激动还是悲伤的老泪纵横。爹也许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把我们兄弟几个叫到家，用含糊不清只有我们能听懂的语言叮嘱说：“老屋没人了，剩下的树没人看着了，都砍了吧，甭让别人偷去。砍下来的树，你们兄弟几个谁有用谁就用吧！我留着也没啥用了。”爹顿了顿说：“那棵大青杨也砍了吧，砍了放干，留给我做一口寿材吧！我要是看不见大青杨，闻不到它的苦苦的香在地下会不安生的。”我们真的都愿意给爹买口好寿材，可却爹摇头说：“不用了，费那钱干啥！人死如灯灭，好的孬的不都一样。我就要那棵大青杨做的寿木。”我们答应爹的时候已经泪满盈眶。

我们遵从爹的遗愿，选了好日子，在大哥的带领下，兄弟几个去砍树。在一阵忙碌中杨树、柳树、榆树都一棵棵倒下了，最后只剩下那棵大青杨。我们个个神情肃然，个个恋恋不舍，谁都不忍心先下斧子下锯，都围着大青杨转了又转看了又看。大哥说：“爹让砍就砍吧。”二哥三哥持锯锯下了第一锯。我的心好揪痛啊！我好像听到了树在呻吟，更觉得感应到了爹的心痛，感应到了爹在炕上浑身抽搐。谁能把爹和大青杨分开呢！

瞬间，青白色的液体像泪一样从锯口流了出来，枝桠间的乌鸦也仿佛知道了就要树倒巢倾，在树顶哀鸣地盘旋着久久不肯离去。几个人不知道轮换着锯了多久，在树下四周一片锯末时，按锯口看树身已经完全被锯透了，可大青杨就是不倒，这在我们北方砍大树时经常遇到，叫“坐住了”。而那时，我们似乎都感觉到大青杨不应该倒，总感觉有神灵在庇护着保佑着它，保护着见证了我们一家人一段岁月的大青杨，爹和它互相凝望互相依托了几十年的大青呀！为了安全起见，大哥命令我们全部退到老屋的屋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棵不倒的大青杨。不知何时，阴沉的天空中狂风乍，在一阵哗哗啦啦的树叶哭嚎声中，大青杨訇然倒下，大地也随着那巨大树体的震憾陡然颤栗，荒败的老屋那碱土夯成的山墙也随之訇然倒塌。这轰然巨响，连同枝桠落地折断时那刺耳的声响一并随着狂风飞向天外。　

天空乌云压顶，地上尘土风扬。大青杨倒了，一个时代，一个以爹为核心的一个艰苦奋斗的时代结束了；一片绿，一片心中的绿色，在苍凉的世俗磨砺中结束了；一座老屋，一座被绿色包围着的老屋，完成了它遮风挡雨的使命就那么颓然而败了。老屋见证的所有酸甜苦辣、悲欢离合、春花秋露，都伴随着这一抹尘埃和一阵狂风渐远渐散、渐飞渐高，然而我心存的记忆却永远挥摸不去。

大青杨砍下不久，老屋就转卖给了别人。

爹总催促着二哥找木匠做寿材。二哥拉着很快就做好的寿材到新屋给爹看。爹已经失去知觉的手臂挥动了几下，眼角流出了不知道是感激还是惋惜还是痛苦的浑浊的泪。那天，爹一天水米未进。

爹病重期间，村里的几位老人相继过世，有的人家没有来得及为老人准备，就到我家向爹借寿木，这在农村是件吉利的事儿，谁的寿木借出去，就意味着谁能活的更长久，俗称“借寿”。可是无论大家怎么劝说，爹就是摇头不同意借。爹生怕他的寿木被别人借走，躺在炕上眼睛总盯着他的大青杨做的寿木不离神。有时看的娘都不耐烦了说：“整天盯着它干啥呀！等你死了一准把你装里去。”爹总是艰难地生涩地咧着嘴，含糊不清地说：“哎，我也不死，活着拖累你，拖累孩子们。我真想现在就躺在那里面去。”爹在炕上躺了7年之后闭上了眼睛，我们匍匐跪倒，泪眼婆娑地群拜爹和承载着爹的大青杨。

我们用那口大青杨做的寿木葬了爹。

爹抛弃了一切凡俗，灵魂宁静地跳出了尘世的纷繁，在空灵悠逸的天堂自由地飞翔。生命如树，爹亦如树，生根发芽、成长成熟、叶生叶腐、果熟蒂落。

今秋回去给爹上坟的时候，我无意中在爹坟前的荒草里发现了一簌盛开的野山菊，在一片枯黄的荒冢中是那么的耀眼，那么地绚丽，一朵朵粉白色的小花，尽情享受阳光，尽情吸吮自然的净化，陶醉于生命的芬芳。我不知道是不是天地的机缘让它生长于此，更不知道它是不是爹的脱胎换骨，甚或不知道它是不是爹的灵魂在绽放。但我知道，儿女就是爹生命的延续，儿女身上具备的品质更是爹生命的延伸。爹穷尽毕生守护着家，守护着他的儿女，守护着恩惠于我家的大青杨。今天，我们在已经没有爹掌舵的人生航道中，已经可以自如操浆，这不正是爹给予子女们的期望吗？

爹，你是北方苍原上的铮铮男儿，你是耐得住风霜雪雨，耐得住酷暑暴寒，耐得住饥寒交迫的铁打的汉子。你如是，大青杨也如是，想你还是想大青杨已经无法让我分清了.你们都是我为人的楷模。

爹，我想你！　大青杨,我想你!(完)

原创　月亮又圆

感谢月亮又圆朋友给我这么好的文章,让我在整理的过程中有幸认识一段历史,有幸认识一位老人,有幸懂得做人应该懂得感恩,懂得做人应该心中有爱,有大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