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南庄桃花雪原风

发表于-2009年11月24日 晚上9:13评论-2条

门外巷道嘈杂喧闹,几个小孩在拉扯嬉笑,不时燃放几个从野地捡来的爆竹,沉沉的爆裂声透过窗户纸,依然强烈冲击崔生的耳膜,挟有冲击波震荡窗户纸的呜呜声。崔生习惯性地转头瞟眼声源方向,又回转放下书本,揉揉眼睛,搓搓脸部,突然记起,清明节已到。

崔生蜗居这个狭小房间已有些时日。为了博取功名,父亲力劝儿子借住京城,发愤用功。崔生本来不忍离家,说“父母在,不远游”,母亲赞成。但父亲高瞻远瞩,心想趁家资殷实,青春年少,早立功名;并坚持好男儿志在四方,况且京城信息灵通,又可广交朋友,结识贤达,有助学业。如此这般,崔生不敢违拗,只好依从父命。于是择取良辰吉日进京,屈居这么一个狭小房间。一个床铺,一把椅子,几箱书籍,收拾得精雅别致。房内书香阵阵,倒也陋室不陋。从此潜心攻读,岁月平静。只是这年进士不第,心情凝滞,后来一想,华夏大地,才人济济,白须飘飘的老生也屡试不第,自己哪能那么幸运!这般结局,也是合乎清理在乎意料。退一步暗自思忖,居然海阔天空心渐宽慰,便又重操书本,孜孜苦读。

清明的爆竹声提醒他,该歇息了,他站起身,对着家乡博陵方向遥望,心中无限感慨。此时父辈及我辈定在山上祭祖,燃起烟火爆竹,烟圈袅绕飞腾,坟前打躬作揖;而其中没有自己。自己只能拘束一室之内,寂寂枯坐,苦苦攻读。原本企望这年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不料竟成乌有!一念至此,脸上闪过一丝羞愧。

屋内有些寒凉,室外阳光出奇的明艳,这光线射进居室,顿时春意袭人,崔生一下子欢快起来。“老是枯坐,也成呆子,”他暗想,“不如趁天气晴好,到郊外走走,散散心。”主意一定,来不及整衣束帽,立即跨步出门。

崔生书生意气,孤傲性格,抛却酒肉朋友,志同道合者就少,历来独来独往。信步街巷,穿越朱雀大街,所见无愧国际大都市气派。车来人往,肤色各异;叫卖声声,语种繁多。不时有香车宝马驰过,有五陵年少跨过;碧树上面彩练飘飞,旗杆顶端酒旗招展,真是繁华气派,升平景象。但有王孙冠盖喧哗驰去,就会牵动崔生功名情绪,落第阴影就会袭来,心中顿生隔离和孤独,夹些茫然;崔生只得加快脚步,往城外赶。

春天城南郊外景色非同凡响,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春日浩荡的气息强烈撞击崔生的身心,包裹他的身躯。盛大的桃红远景如巨浪澎湃,缓缓涌起,漫过山梁,奔腾至暗绿的远山。明灿灿的阳光铺天盖地,万物闪亮着,辉煌着。处处升腾的轻烟被春风吹拂,清淡,绵远,纷披,袅绕。

不知是崔生追逐片片桃林和缕缕轻烟,还是片片桃林和缕缕轻烟诱惑崔生,不知不觉,崔生跨过道道山梁,过了山路十八弯,他如同步入仙境,坠入梦幻,走进童话。漫山遍野的桃花就是看不够,绿色的菜花叶,镶嵌暗褐的空地,成了背景色,大自然鬼斧神工,加上人力精心铸造,大地成了一件无边无际的花毯。花毯上恣意游走,目不暇接。有时遇到刺蓬和茅草,并被它们拖住了衣服,也顾不得了,因此刺蓬留下的痕迹让崔生狼狈,倘若不是风流倜傥的气质和英俊潇洒的面容,那他走在郁郁桃林里就太不协调了。

崔生浮漾在红霞之间,感到圣贤书何等苍白,苍白让天下无数读书人奋斗终生,对如许红霞却要收敛,真是人生的悖论!此时,他要奢侈挥霍大自然,回复真性情。忘情地欣赏,目光饥渴般搜索,纯粹的桃花竞相绽放,尽管有的花蕾含苞;在阳光催化下,天空红成一片,漫天红霞扑向崔生,心头晕眩迷醉。阵阵春风拂过,花瓣颤动,粉红的雾气翻涌,崔生在芬芳里漂浮,在火焰中燃烧。

转过一道坡,从娇媚桃林间走出来,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小院落骤然凸现,清爽,雅致,精神,所有娇媚倏然收缩,浓缩凝聚到院内一簇簇桃树上。山中桃花热烈争艳,院内桃花却静静舒展,无言绽放,清纯而寂寞,静穆而高贵。只有旁近竹林内有不厌其烦的演说,那是几只小鸟在叽叽喳喳的点评:谁家的桃花开得最美最欢。

移步院落门前,崔生已然感到腰酸背痛,口渴难忍。看看庭内庭外,一道低矮篱笆墙在瓦蓝天穹下,秀美山林旁,显得不同凡俗。难道是大隐之士的居所? 打扰藏龙卧虎的清修,似乎不妥,但一想到与高人雅士交流也是赴京城的初衷,于是略略整理衣帽,推开篱笆墙柴扉,径直走到居舍门边,抬手轻叩。

“谁呀?”一个姑娘的清脆嗓音。

“晚生路过,”崔生以为书童在应答,“不想冒昧打扰……”

“吱呀”一声,门扉开启。一张清纯俏丽,绝世脱俗的容颜展现在崔生眼前。朴素精致的紫襦上衣罩不住姑娘青春勃发的气息,飘逸的绛红长裙在开门刹那间款款飞动,艳而不俗。桃红的面颊,闪烁的眸子,乌青的发丝,山林间无数桃花也选不出胜过眼前的一朵。

高人雅士竟成一位姑娘!崔生睁着双眼,惊愕,茫然。

崔生失态了。

姑娘在微微惊愕中尴尬,被他的眼光刺得不自在,低头察看自己的服饰有什么不妥,却并无发现。纤纤手指不自觉地牵扯衣角,侧身而视,脸上更增一片桃红。

崔生旋即意识到失态,结结巴巴地说;“我,找水喝……”

酸弱的书生一眼就让人看出没有半点邪恶。“请到屋里坐。”姑娘落落大方邀请,显得知书达礼。

崔生考场落魄,生活底气不足,自是有些惊惶。目光游移室内,试图猜出主人身份和蕴涵。姑娘看他从狼狈衣着间透出一股英气,不觉怦然心动。再看面前书生的拘束,不禁抿嘴侧脸,莞尔一笑,心想:我又不会吃了你。

“满了。”崔生移过脸来,看到姑娘碗中茶水溢出桌面,提醒姑娘。这回姑娘失态了,因为她正在专心判读崔生的形象。

斟满的茶水难以端持,崔生忙起身接过,道谢,一饮而尽,立即察觉自己的牛饮状难堪,自嘲地笑笑:“见笑了。”姑娘帮着掩饰说:“口渴了,还来一杯?”崔生说不用。

一杯茶喝下,神清气爽,气定神闲,崔生暗自惊叹好手烹好茶,人品和茶品契合得这般完美。这时崔生重新打量姑娘,又别有一番风韵。姑娘亭亭玉立,陪着崔生,抻着衣角,脸上红扑扑的。崔生想找些话语,欲言又止,终于说,又像自言自语:“晚生姓崔,名护,子殷实,博陵人。暂住京城读书,今天趁晴好踏青,胡乱就到了这里。”

崔生后面的话倒像说有缘千里来相会。

“看得出来。”姑娘眨巴着眼睛说。

“你怎么能看出是踏青而不是祭祖?”崔生疑惑。

“祭祖不止你一个,有备而来,不如你这般匆忙狼狈。”

崔生听了,心下佩服,不自觉拍拍衣服和帽沿,一瓣桃花从头上飘落而下,无声坠贴桌面,姑娘看了,巧笑嫣然。

姑娘无语,此地不可久待。崔生起身告辞,显得期期艾艾。姑娘送崔生出门,崔生出得门来,立定,缓缓转身。姑娘跟着停住,顺手搭住身旁一根桃枝,但突然口中“咝”地惊声,迅速收回玉臂,好像被什么蜇了一下。

崔生关切道:“是虫子蜇了吗?!”

“没事的。”姑娘捂住手指,灿烂地笑。 

“我还没有弄清尊府高姓大名,尤其姑娘的芳名呢?”

好个“尤其”,弄得姑娘怦怦心跳。姑娘浅笑,含羞答答,没有吱声。崔生只好转身走了,似有不舍。出了柴扉,回身看到姑娘脉脉的眼神。

姑娘更羞赧,鼓起最后的勇气,躬身说出:“我叫桃儿!”似乎是把这话用力推出,否则会卡在喉咙里。说完迅捷回身屋内,砰的关上门扉,倚靠门板,捂住起伏的胸膛,心突突地跳荡,为自己报上芳名而激动,不能自持。歇一口气,桃儿从门缝窥探,崔生身着圆袍的颀长身影渐去渐远,消失在山坡转角处。桃儿赶紧挎着篮子,沿着崔生走过的那个方向,上山张望。

崔生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清回程,经过朱雀大街,依然彩幡飘舞,酒旗招展,依然香车宝马驰过,五陵年少跨过,但都失了去时的耀眼 ,比之于南庄人物,已然黯然失色!他的眼前只有一个形象——桃儿,满世界都是桃儿的光辉。

“桃儿,桃儿……”崔生心底一路上千呼万唤,并反复琢磨每一个细节。桃儿告诉我名字的当儿,那语调,那眼神,那羞态,为什么那么柔情?

崔生若有所悟,又疑惑不解。这个问题竟然困扰了他无数个日日夜夜。

自从南庄回来,崔生神情恍惚,心思不宁,南庄成了他精神家园。他几回回梦游南庄,醒来后决心再度叩访,面见桃儿,但临行时心生顾虑。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自尊心强,他不断自问:“一个落魄书生,学业未成,凭什么面见桃儿?”内心一纠缠、挣扎,成行的心思压抑了,更兼不久家父托人捎信,叫他注意休息,保重身体,不要因了学业,废了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本钱。想到这,心生愧疚,打消立即再见桃儿的念想,只寄希望于来年。

却说当日桃儿目送崔生回家,下得山来,收拾桌面,那桌上一瓣桃花闪闪发光,她分明记得是从崔生头顶飘落而下的,桃儿轻轻拾掇,小心翼翼,置于掌心,看了又看,闻了又闻,仿佛一股英气直沁身心。桃儿暗自笑笑,笑缘分的偶然,笑自己的多情。而后,走进卧室,把这瓣桃花放进胭脂盒。从此每日妆扮,离不开崔生的形象了。桃花手拿铜镜,反复查看自己面容,侧来侧去,心想崔生会满意吗?他记住我叫桃儿了吗,应该记住了,当时我的声音很大的呀?过几天他一定会来的,真的会来吗,找什么由头来?没有不来的理由呀,也许还会是媒人来哩……想到这里,桃儿对着镜子说:“你羞不羞啊,这样想!”

南庄的时间过得极慢,但南庄的桃花已然凋零,红红的果实挂满枝头,桃儿每天挎着篮子上山,向京城眺望,她期盼总有一刻会产生惊喜,路上行人中会有一个突然出现在篱笆墙外,他就是催公子,他会健步穿过庭院叩门,并呼唤我的名字,那咚咚的敲门声定然清脆有力。

南庄桃果一天红比一天,桃儿却一天瘦比一天。她每次挎着的篮子里什么也没有装着,只好摘几个桃子充数,父亲说门前的桃子不是很多,干吗偏要采摘山上的?桃儿说山上的更甜脆,特意拿回孝敬父亲大人的嘛。父亲捋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接着又听桃儿说,家里这么多桃果,不如让桃儿担到城里换钱。父亲一听哈哈大笑,一个姑娘家,用得着你去抛头露面吗?不可,不可!其实父亲真不懂女儿的心思。

无奈之间,岁月悠悠。桃儿心灵手巧,无事的时候就把一腔心思放在绣花上,短短的时间,绣成了一方精致的手帕。方方正正的手帕,黄色丝线镶边,边缘留坠红色丝絮,中间绣一根桃枝,零星几朵粉红色的桃花,桃枝上还挂着两个重叠的果实,形状外沿是红色丝线,内侧为黄色丝线,寓意心心相印。桃儿眼汪汪的注视这方精致的手帕,折叠又摊开,摊开又折叠,轻轻抹平。后来她把化妆盒内那枚干枯的桃瓣,小心翼翼放置手帕心心相印的中央,折叠起来,珍藏枕下,待到将来她要交给一个人。

当桃实已尽,桃叶零落的时候,桃儿的脸也苍白瘦削,走路弱不禁风,粗心的父亲也看出异样,问桃儿是否身体不适。桃儿说,没什么,过几天精神就会好的。直到桃儿走路时捂着头停歇,父亲焦急起来,请来当地郎中,郎中按了脉搏说,没有事,只是身体虚弱。父亲舒了一口气。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漫漫岁月,已是秋风萧萧,荒草茫茫的时候,桃儿仰望灰色的天空,感到已如离群的孤雁,孤单,无助,惆怅,落寞,她单薄的身子出现在山坡上,已能被秋风吹倒。桃儿再也不能上山,她彻底病倒了,卧床不起,只有她的眼神,依然坚定地远望京城的来路。

桃儿饮食一天少比一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弱。父亲的须发也突然转白,愈来愈白,一天,他不惜花重金请来京城名医,名医银髯飘飘,童颜鹤发,两目炯炯,问了饮食起居,父亲有时代为回答。名医闭目按了脉搏,一会,起身转到客堂,拉过父亲悄悄地说:“令爱身体无碍,只是有一病……”“什么病,严重吗?一定拜托老先生,老夫将感恩不尽。”“这病有点特殊,解铃还须系铃人啊。”“请老先生一定帮帮老夫的忙啊,丫头就是我的命根。她娘去得早,我们父女相依为命,您一定得帮帮……”“治病的药引,需要一个人。”“嗯,啊?一个人?”“别着急,听我说。”“好好好,您就直说。”“令爱是过度相思所致。”“啊,是不是该找对象了?”“这就是您的失察了。想找对象绝不致病如斯。令爱心里应该会有一个人,必须找到这个人……”“那到哪里去找啊!丫头的心思很紧的。”“嗯,难就难在令爱不愿开口,女孩子嘛。”“有没有救?”“要找到这个人也不是很难,想必令爱平时很少外出,所见应该不远。不过,万事万物都讲一个‘缘’字,也讲一个‘命’字。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样说来那……”“不过,事在人为嘛。”

名医说完飘然而去,留下父亲在秋风中发呆。

父亲在女儿的儿女情长方面动起了心思,无奈女儿守口如瓶。于是留心女儿的梦呓,果然听到“崔公子,崔公子……”的呼唤,父亲开始了攻心战略,轻轻向女儿征求:“前些天有几个媒人向我提起你的事,那些青年,人才还不错,你也到了待嫁年龄,是否看看有合适的?” 桃儿苍白脸色泛起红晕,摇摇头。父亲又问:“以前是不是有个崔姓的青年到这里?”桃儿震了一下,眼里闪烁光芒。“那把你知道的情况说说。”听了这句话,桃儿一下子神色萎顿,闭上眼,不说话。父亲百般劝慰,询问:“哪儿的啊,嗯?”摇头。“京城的?”摇头又点头。父亲很是棘手,于是找来邻村一个稳靠的大妈来交心,桃儿还是摇头又点头。

无奈之下,父亲为了挽救女儿,暗下决心,开始行动,暗访崔生。从此大街小巷,总是出现一副苍老的面孔、佝偻疲乏的身影。然而,茫茫人海,如同大海捞针。父亲不愿声张,终于想出最笨又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逐街逐巷,挨家挨户打探。假装无意地问东家,你这里有没有崔姓人家?没有。假意无心对西家随口说出,你这里有没有崔姓住户?回答又是没有。其间遇到几多冷漠,遭受几多白眼,但哪能抵消一片父女深情!一次,桃儿父亲恰巧经过崔生窗前,崔生正好开窗张望,心中一愣,这个白发男子似曾相识!苦思冥想,直把记忆拉回遥远的过去,得到的还是迷茫和遗憾 。其实未曾谋面的人哪能有什么印象,只是父亲与桃儿面目风骨隐隐透露相似,或者是崔生神灵凸现,与记忆倏然遇合罢了,只是无法记起和判定。桃儿父亲也看到了崔生,本想开口,但刚好问过这里没有崔姓人家,只好作罢;崔生寒窗苦读,露面极少,街坊邻居不曾识得,因而就此错过。

岁月如梭,又是一年。街坊又响起沉闷的爆竹声,嬉戏的孩子们天真地燃放从野地里捡来的爆竹——第二年清明节到了。这是迟来的清明节,崔生苦苦盼望了好久! 

这天天气阴沉,桃花依然盛开。崔生今天特别兴奋,一路上远望南庄,只恨不能身长翅膀脚踏云。桃花漫山遍野,依然是去年的桃花、去年的轻烟,他无心欣赏,一路上只把今天特意换上的华丽袍服,扯了又扯,拍了又拍。华美的衣装把崔生颀长的身姿装扮得英气逼人,胜过五陵年少;读书人的高雅气质引得路人侧目, 崔生毫不在乎,心中只有一个目标:南庄,桃儿。

不用转弯抹角,径直来到桃儿庭院。崔生兴致高涨,也没有去年的惊慌;但更忐忑。目扫庭院气象,隐隐感到不妙,眼前杂草丛生,寥落萧条,一派荒芜。

来得不是时候?

“有人吗?”连呼三声,桃花无言,庭院无语。崔生推开柴扉,径走院中。“桃儿。” 崔生放胆呼唤,可是连鸟雀也已噤声。 

踏青?祭祖?走亲戚?嫁人?最后的疑问最能击碎崔生的心灵和梦想。他身不由己地移向大门,大门铜锁锈迹斑驳,显然早已人去屋空。轻推门扉,吱呀一声错开中缝,向里一窥,果然空空如也。

一股落寞惆怅之情在荒凉的庭院弥漫。崔生呆立,徘徊,沉默。桃花无语,篱笆无言,荒草寂寂;青山俯首,白云低垂…… 

崔生不甘就此离开,转到一个窗前,那是桃儿卧室的窗前,窗台上一方赭红色盒子赫然入目,崔生起出插栓,打开窗,拿起盒子,很轻,积满尘垢。仔细端详,盒盖扣上,上了栓,却没有上锁。崔生很是奇怪,为什么桃儿独独留下精致小盒,不珍藏、不上锁,莫非临嫁之时忘了带上,怎么可能?

崔生怎么也悟不出当时哀戚情景。原来那时桃儿日渐消瘦,让痴情猛烈燃烧,烧毁心神,也烧灭身体。人间至情使她成了真正的桃花,灿烂的开放,迅速的蔫灭。秋风去,寒冬来,理想之光熄灭,生命之火冰凉;心中的情郎始终没有出现,她彻底绝望,更绝望于人间至情的虚幻。一念至此,她眼中留出最后一滴泪水。

弥留之际,无限惋惜表达对父亲不孝的愧疚,同时从枕下取出那方心心相印的精致手帕,里面安放那枚干枯的桃瓣,那是从崔生头上飘落的桃花,一同放进赭红色盒子。她请父亲帮她完成最后一个心意,把不上锁的盒子永远放置窗台,期待有那么一天,日夜盼望的崔公子能看到它,领会她的心意;在她去后,把她葬在通往京城的路边山坡……说完,无限失意地闭上双眼,如桃瓣一样永远零落。

父亲不堪丧女之痛,在忙完女儿后事,魂追女儿而去。

这一切,崔生无法感受其中凄凉和沉痛,他还在端详摩挲,有一股强烈欲望打开盒子,看个究竟。缓缓拉开了插栓,但是,停住,旋即又插上。一个饱读圣贤书的书生是不会偷看别人东西的。于是,小心放回原处。

考场失意,伊人杳然,人生没有比这两件事更让人辛酸,揪心。崔生觉得头上天空压得这样低沉,身旁桃花笑得如此残酷;短短一年,物是人非,可堪饱经沧桑。

离去当下,他从地上拾起一块黄色石板,在南庄门扉上书诗一首:

去年今日次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终于离开,内心莫名其妙地悸动不安。经过转角山坡,眼角一闪,悚然一惊,崔生似乎瞥见一个紧衣上孺,下裙飘忽的女子冲他凝望,多像桃儿啊。仔细一看,又不见踪影,只见那里周围桃花凄然绽放,中间一个土堆,长满青草,格外寥落、凄凉、孤单,一阵风过,桃瓣惨烈飘零……

但他不知道梦系魂绕的人儿,就长眠在那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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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归燕精华:奔月
☆ 编辑点评 ☆
归燕点评:

考场失意的书生,桃花林中邂逅美丽的女子,
匆匆一别后,痴情女子却因相思成疾,抑郁而终。
来年桃花依旧灿烂,只是不见了怀想之人。
深情优美的文字,低语倾诉着一段相思之恋,
读来为之心痛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文章评论共[2]个
月下的清辉-评论

欣赏佳作,问候阳光明媚的初冬愉快啊~~~~~~~~~~at:2009年11月25日 早上9:40

醉心竹-评论

桃花依旧笑春风,昔日伊人已不在。千朵万朵桃花,见证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读罢,余味无穷。祝好!at:2009年11月25日 中午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