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爹也老了,甚至举起手臂也够不着那越来越矮的老屋的屋檐。爹步入了老年人的行列。他满脸皱纹,行动迟缓,目光呆滞,神情木然,像老屋一样失去了以往的八面威风,但似乎总有忙不完的活计,操不完的心,想不完的事儿。这段时间,让爹最操心的不是我们兄弟几个,而是大姑的几个孩子。
大姑生小表妹时因难产而亡。姑父因中年丧妻而涣散心智,变的颓废而又委琐,整日与汗烟牌九为伍,输掉抽掉卖掉全部家当。耗尽财力体力后,姑父整日躺在床上残喘度日,苟且偷生。那三个儿子就成了无娘有爹却如无爹的不是孤儿的孤儿了。他们在村里游手好闲,偷鸡摸狗,耍赖泼皮。爹看在眼里,疼在心上。遇见或是听到他们不正经了,往往一边大骂一边顿脚并捎带上姑父一起骂。真是恨铁难成钢啊!想到妹妹,看着她的孩子,爹总是无奈中倾力援助他们。我们兄弟姐妹不冻不饿,也绝对给他们等同的待遇,从来不跟他们声张我们的困难。爹时不时的自言自语道:“一家人,四个大老爷们,没个女人可真难啊呀!没个女人栓不住孩子们的心呀!”所以爹时常张罗着要给大表哥讨个女人成个家。大表哥29岁时,在镇子里寻到了一家上门女婿,爹很高兴地说:“上门女婿也好呀!娶上一个算一个吧!好歹有个家,总比打光棍儿强。”
女方提出上门的条件是盖三间房。这对于家徒四壁的姑父一家,对于身无分文的大表哥,简直是比登天还要难的事儿。表哥无奈,只有赖着脸皮来求爹。在帮与不帮的问题上,全家人聚老屋的煤油灯下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娘气愤地说:“这么多年,我们没少帮他们了。再说,咱家也不宽裕,咱三儿和五儿又在读书,盖房子这么大的事儿拿什么去帮呀!再说,咱家的几个孩子也都老大不小了,哪个不是等着用钱了!”大哥二哥和两个姐姐也都不同意帮。这事儿如果在过去,哥哥姐姐是绝不敢反对爹的,也许是哥哥姐姐们长大了,家里的活计还靠他们支撑,也许是爹真的老了,干不动了。听了家人的意见,爹沉默了半天,叹了口气说:“帮帮他吧!他成家了,咱也就心净了。我也算对得起妹子了。”听爹这么一说,娘急了:“帮!帮!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呀!” 爹也急了,激动地说:“他毕竟没有娘,咱不管谁管呀?你说不给他成个家,将来他怎么办? ”听爹喘着粗气调高了嗓门,娘的声音顿时低下了许多。 爹好像下了决心又不容争辩地说:“砍树!咱家不是有树吗?”就这样,在全家人反对,爹却执意坚持下,让表哥砍了我家几十棵可以做檩材的树,足足拉了两大马车。这是我记忆中,我家砍树最多的一次。当时左右屯邻居见了,无不交口陈赞爹的大度和善良。都说爹当年是响当当的老爷们,如今老了,胸膛更宽敞了,心肠更火热了。
转过年来,大哥已娶妻生子。二哥也到了订婚的年龄,可家里还欠着大哥结婚时拉下的债务。爹四处托人给二哥张罗定婚。后来在邻屯定下来一个,人家要了6000元的天价财礼。女方的母亲偏偏又是一个刁钻刻薄、搬弄是非的主儿,今儿个提出要这个,明儿个提出要那个。为了圆全二哥的婚事,从来不喝酒的爹,却要陪着媒人划拳醉酒。为了筹集二哥的财礼,爹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后来乡里搞绿化,爹带领全家把房前屋后杨树苠条儿全部褪了下来,剪成母根育了10母杨树苗卖给了乡里,这才解决了二哥结婚的婚事。二哥结婚没多久,二嫂与娘因婆媳不和提出要分家另过。爹说:“分吧!树大分枝,子大分家,毕竟早晚要分的。”二哥说:“分家另过没有屋,我要用家里的树支间房子。”爹说:“砍吧,爹没有能力再帮你们盖房子了,也给那么奔不来钱了。”
二哥精选了几十棵杨树做了房檩,又选房梁,挑来挑去都不中意。为难的二哥终于和爹商量,要砍那棵大青杨做房大梁。爹说:“那棵大青杨你就别惦记了,想砍,除非我死!”二哥一看爹的口气不容商量,也只有作罢了。
多年以后,二哥二嫂还为这件事对爹耿耿于怀。二嫂私下里还抱怨:“不知道这老头子怎么想的,外姓人用树随便挑,自家儿子用他却舍不得,真是邪性!”
几年的光景过去了,两个姐出嫁了,三哥在镇里成了家,我参加了工作,弟弟初中毕业也能操持农活了。这时的老屋早已被淹没在周围一座座新盖的青砖瓦房中,寒酸的像衣着褴褛的哆嗦佝偻的乞丐。从过去的人声嘈杂变得冷冷清清,从过去的鸡跳狗咬变得门可罗雀。只是偶尔有一些年长的村民来家里听爹说他已经能倒背如流的一些评书片段。这是不抽烟不喝酒的爹的唯一的爱好。爹的精神变的更加萎靡不振,整日呆坐在那棵大青杨下茫然的望着。我偶尔从城里回家,爹总是说:“你们翅膀都硬了,早早晚晚的都飞走了。那时候盼那么快长大,长大了又都一个一个飞了。”娘依然是对我絮叨:“你爹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整天坐在那棵大青杨下不知道瞅些啥?咱家的老屋几十年了,能不能坍塌下来呀?房顶又该上碱土了,可你爹干不动了。”听着唠叨我时时敷衍搪塞,有时默默不语。好像是有一种距离,把长大的我与日渐年老的爹娘分开了,让我不知道对他们说什么做什么,甚至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们。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变了,如果是我变了,是本质变了还是我的思想变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爹娘真的老的成了累赘,还是我自己不懂得怎么去孝敬去回报爹娘的养育之恩。有时候我想起老屋檐下的燕巢,想着那飞进飞出的燕子,心中五味。爹和娘何尝不就是那燕子,衔泥垒巢,下蛋抱窝,叼虫喂崽,终日茫碌,等小燕子羽毛丰满,翅膀硬朗便纷纷它往,寻找自己的生活。我真的不知道,飞出去的燕子还能否回来,能否认识它们的爹娘它们的窝。
年迈的爹身边飞走了长大的儿女,只有大青杨依旧是他精神寄托,是他万年的伙伴;风雨飘摇中的老屋,依旧为年老的爹娘遮风避雨,依然是我们儿女回乡落脚的巢。爹大青杨和老屋依然是我心中的怀念,依然牵动我那内心深处的乡情。
原创 月亮又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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