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年前,有个长得像男人一样五大三粗的哑巴女人,流落到我们龙门村,见人就吹着玩具喇叭比手划脚傻笑,且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桃花露天她也毫不避讳。因此,村里的媳妇们常对着哑巴女人吐口水,有的媳妇还上前踹几脚,叫她“滚远些”。可她就是不走,依然吹着玩具喇叭,比手划脚傻笑着在村里转悠。
冬日的黄昏,寒风凛凛,父亲牵着牛在漫山遍野的雪地上往家赶,雪在脚下被踩得嘎吱嘎吱响,父亲见哑巴女人冻僵在村头古杨梅树下,淹淹一息,怜悯之心由衷而起,父亲一跛一跛把哑巴女人扛上牛背驼回了家。
那时,中国正处于抗美援朝时期,我父亲已有35岁。他二年前,在剿匪中折断了腿落了残废,原先又因家里穷,一直没娶媳妇。奶奶见那哑巴女子年轻,就动了心思,与公公叽里咕噜,决定收下她给我父亲做媳妇。父亲虽老大不情愿,但看着奶奶、公公坚决的态度,咬咬牙还是答应了。结果,父亲一分未花,就当了新郎,哑巴女人也就成了我的哑娘。
转眼到次年2月下旬,县里召开“土改”庆功表彰大会。公公作为土改根子参加大会,会上公公等250位先进代表,每人荣获奖励一尊主[xi]半身石膏像,散会后公公手捧主[xi]像敬若神佛,钟爱有加。为了完好无损地把主[xi]像带回家,公公鬼使神差地用麻绳绑住主[xi]像的颈脖,稳稳当当挂在单车羊头上。为此,被值勤的城管区副主任拘福光逮住,拘福光用驳壳枪指着公公的额头,暴跳如雷,气势汹汹地吼:“胆大的现行反革命份子,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拿主[xi]吊颈游街,罪该万死!”
当晚,公公在批斗会上被拘福光活活敲死。公公死于非命,村里的人都对奶奶说:“拘福光是克星,哑巴女人是扫帚星,两凶星相加是祸根,不但要把你家祸害得家破人亡,而且还会祸及乡邻。”悲愤交加的奶奶,迷信到了极端,决定把哑娘撵走。奶奶翻箱倒柜搜出三元六角钱,说:“媳妇儿,这个家太穷了,婆婆对不起你。你拿着这钱,就去找个富点儿的人家过日子,以后也不准来了,啊?”父亲刚扒的一大团饭在口里,听了奶奶下的“逐客令”显得非常吃惊,一团饭就在嘴里凝滞了。哑娘“卟嗵”一声跪下,比手划脚,拼命摇头地哀求奶奶,奶奶猛地沉下脸,摆出威严面孔厉声吼到:“你这个哑巴女人,犟什么犟,犟下去没你的好果子吃。你本来就是到处流浪的,我救了你一命,收留你几个月了,你还要怎么样?拿钱就走,听到没有!”说完奶奶从门后拿出一扁担,像余太君的龙头杖似的往地上重重一磕,“咚”地发出一声响,又迅猛地举了起来,哑娘吓了一大跳,泪流满面,怯头怯脑地看着奶奶。
瞬刻,父亲像弹簧一样从地上跳起,奋不顾身护在哑娘身上,父亲指着自己的头,“要打就先打我、打我”地叫着。奶奶举在半空中的扁担颓然垂下,嘴里愤恨地吼道:“你这个憨仔,瞎疼爱哑巴女人干么?早晚我们要被这扫帚星祸害得家破人亡!”
父亲缓缓转过身来,“卟嗵”一声跪在奶奶面前,声泪俱下:“娘,恕儿不孝。往后,您和媳妇要相依为命过好日子。”说完,父亲像一头震怒了的狮子,抄起一把杀猪刀,义无反顾夺门而出。父亲富有血性,感恩报仇的壮举,把奶奶吓得魂飞魄散,瘫痪于地哀嚎:“儿呀,你给我回来,你要让欧家断子绝孙吗……”
跪在地上的哑娘怔了一下,飞也似操起地上的扁担追了出去,迅雷不及掩耳把父亲揍昏过去,三下五去二把父亲扛回家,结结实实绑在椅子上。然后,对奶奶比手划脚,叽里咕噜一阵,三叩九拜后,便傻傻一笑夺门而去。
第二天一早,“拘福光被鬼吓死啦!”在县乡间人们奔走相告,成千上万人欢天喜地涌上县城。一时县乡炮贵,供销社的鞭炮顿然脱销,炮竹连天,人们欢声雷动,欢欣鼓舞送瘟神,仿佛迎接二次解放。
那个年代,讲阶级斗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堂堂的区委副主任拘福光的死,却偏偏不了了之没人追究,任凭百姓欢天喜地。
奶奶和父亲最是扬眉吐气,欣喜若狂,第一时间不约而同想到的是去告祭公公。当他们到公公坟头时,见坟前有燃尽的三柱香杆,沾满着露珠,坟头端庄放着玩具喇叭。奶奶沧桑的脸上老泪纵横:“唉!有情有意的哑巴女人。儿呀,你要把她找回来。”
父亲踏上了寻找哑娘之路,说真的,当时父亲真的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要找多久。县内?省内?三年?十年?可心里的主意很硬,就算找到天涯海角,找一辈子,也要把哑娘找回家。
其实,哑娘并不走多远,她害怕殃连家里,白天躲在山里,夜里悄悄下山帮家里挑水、煮潲喂猪……天未亮又躲进山里。这样,仅三天就被奶奶撞了个正着。两个女人情不自禁相拥而抱,奶奶老泪满面,哑娘还是傻傻而笑。
哑娘知道父亲找她已出去三天,她又急又乱,也执意出门去找父亲。老天不负有心人,竟让他们在邻县的郊外相遇了。时值傍晚,尽管两人又困又饿又冷,但见面的喜悦不言而喻。两人找到一个非常简陋的草棚,垫着草席地而坐,父亲在哑娘耳边轻轻地唱着“罗咳”,哑娘一个劲儿地傻笑,那样傻傻的笑容,似乎让昏暗的天空也变得明亮起来了。
父亲拿出一个口袋,从袋里抓出一个红薯,撕皮喂哑娘吃,哑娘心疼地望着父亲示意,你先吃。 父亲拍着口袋说:“四个,每人两个。”哑娘隔着口袋用手摸着数,是这个数,两人相视一笑。父亲细心地把两个红薯一片一片掰开,一口一口喂进哑娘的嘴。天老爷似乎也能闻到红薯的香味,感觉到他们相濡以沫的温馨。哑娘吃完两个红薯,也想象父亲一样,一口一口喂父亲,她伸手进口袋抓红薯,却抓出两块与红薯般大小的泥块,哑娘气得叽里咕噜哭出了声,双手轻轻打在父亲身上,父亲紧紧搂住哑娘,爽爽地笑说:“我吃你……”。
哑娘生下我的时候,奶奶抱着我,瘪着没剩几颗牙的嘴,欣喜地说:“这哑婆娘,还给我生了个带把的孙子。”但是,在山村有根深蒂固的迷信:谁带小孩,小孩长大了就接谁,哑巴的奶水里有“病毒”,是会传染的。所以,我一生下来,奶奶就把我抱走了,而且从不让哑娘接近,更不让我吃哑娘的奶。每当哑娘有抱我、奶我的请求时,奶奶总瞪起眼睛训她:“你别想抱孩子,我不会给你的。要是我发现你偷抱了他,我要把你撵走;要是你偷偷奶他成了哑巴病,我就打死你。”奶奶说这话时,没有半点儿含糊的意思。哑娘听懂了,满脸的惶恐,每次只是远远地看着我。
白天,尽管哑娘的奶胀得厉害,可我没能吃到哑娘的半口奶水,都是奶奶一匙一匙喂我的。只有到了晚上,父亲以抱我去游睡为名,偷偷摸摸给哑娘过母亲隐,哑娘每一次将我搂在怀里,咧开嘴傻笑,笑得春风满面,心花怒放,尽情地敞开两个奶子奶我,尽管每次哑娘抱我的时间不足十分钟,但每次都心满意足,然后进屋关门,把兴奋甜甜地带进梦乡。
我八岁那年,我的二个弟弟、三个妹妹如雨后春笋,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出世了,我家依然在贫困的泥潭里挣扎。屋漏又逢连夜的雨,霉运接踵而来。先是奶奶病逝了,家里欠了一屁股债;接着闹饥荒,我家所在的县饿死了三万多人:“不少人家绝户,不少村庄绝村……最后竟然出现活人吃死人、活人吃活人的事件。甚至街上有人公开摆卖人肉。”我家里也常揭不开锅,父亲瘦得皮包骨头,哑娘一劲叽里咕噜催他去医院,他都说小毛小病没得事。结果没过一个月,父亲躺在床上就起不来了,本身皮包骨,肚皮却成了个球。哑娘哭哭啼啼跑到族长家跪求,族长招呼几个有气无力的年轻人,把父亲抬到县医院,检查出来是肝腹水晚期。医生说救也救不活了,回家想吃啥就吃啥,享几天福吧。就这样父亲又被跌跌撞撞抬了回来。
本来家里就断炊了多日,现在父亲又遭此病祸,亲友们欲助无力,一家人抱头痛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哑娘绝望到了极点,心里盘算着,与其等死做饿鬼,不如找死奔极乐世界做饱鬼。于是,哑娘不动声色,带着我和大弟下河,摸了十几尾肥胖的河豚。
一家人将河豚杀好下十二拳大锅,河豚在锅里滚翻烂熟,飘出诱人的肉香味,饥肠辘辘的弟妹们闹着要吃,哑娘摆出一副傻傻的威严面孔,叽里咕噜,比手划脚阻拦着,意思是:“一定要按规矩,等父亲醒来全家才能吃!”小弟、小妹们在哭闹中昏迷过去,又在昏迷中醒来哭闹着要吃河豚,哑娘声嘶力竭叽里咕噜,心如铁石,一定要等父亲醒来才给吃。
一锅河豚,硬是烧了一天连一夜,直至家里所有柴草都将烧尽时,父亲终于从昏死中醒来,一家人方才祭礼般作了人生最后一次饕餮。吃罢,哑娘凄凄惨惨安排一家人平躺于草床上,等待生命之终结,天籁之召唤。
结果等了一夜都没等到死神的召唤。而父亲晚期的肝腹水随后数月竟也不治而愈。我家也因此,成了全村唯一没有人死,而逃过了饥荒的人家。
度过荒年,家里的日子过得还是艰难。哑娘一年365天,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地挣工分。每天队里收工,她披星戴月到自留地忙碌,夜深了,还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针一线纳着鞋底,直到全村鸡犬安宁,万籁俱寂,她才稍稍上床喘口气。天不亮,哑娘便惺忪着蒙睡眼起床,挑水、炖红薯或洋玉做早餐,煮潲喂猪。
哑娘每天忙里忙外,每当要招呼我们兄妹回家添衣或吃饭时,由于不能喊叫,只好沿村用玩具喇叭代嘴叫喊。哑娘总是鼓足底气把玩具喇叭吹得很刺耳,那刺耳的喇叭声伴随了我家兄妹整个童年。
村里的孩子看见哑娘,总跟在她后面起劲地喊:“哑巴婆,吹喇叭,嘴巴鼓得像蛤蟆……”哑娘听力很弱,听不清楚到他们在喊什么,不时地回过头冲他们莞尔傻笑。
九岁我开始读书后,哑娘成了我的耻辱。每次和同学们在一起玩时,总有人叽里咕噜,用手比划做出吹喇叭的样子,发出怪叫。这时,其他人就哄堂大笑。我拼命捏紧了拳头,脸涨得通红,不知该转向哪里。
更为气恼的是,我上学的第二个六一儿童节,哑娘还破衣烂衫,头上沾着枯黄的草末,来到我们学校。她不敢进教室门,却面对着门窗傻笑,手里还拿着个脏兮兮像水瓜一样的“白气球”。她急切地在教室中搜寻着我。哑娘终于盯住我,死死地盯住我,裂嘴傻笑着叽里咕噜,不停地扬着手中的“白气球”,毫无顾忌朝我奔来,讨好地往我怀里塞,我却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一个顽皮的同学在一旁嘲弄讥讽道:“小斌,这就是你娘?有本事,竞有进口的“白气球”!而且你娘话不多,你好福气呵!” 引得所有的同学哄然大笑。
过后我知道,所谓“白气球”,是哑娘检到别人用过的避孕套。回到家,我恼羞成怒大声向她吼:“你为什么去检避孕套?你这个哑巴,为什么要到校出我的丑?为什么!以后不准再去学校了,不准再认我为儿了!” 话音刚落,我的后脑勺挨了一巴掌,是父亲打的。父亲瞪着眼骂我:“小兔崽子,你怎么说话的?再这么着,她也是你娘啊!”我不屑地嘴一撇:“我没有这样又蠢又哑的娘!”
哑娘听不见我在说什么,但她似乎从我的表情中读出了什么,默默地站在一边。泪,像从伤口流出的鲜血,无声地顺着哑娘的脸颊静静地流淌着……
“嗬,你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看我不打你!”父亲又举起巴掌。这时,只见哑娘像老鹰捉鸡仔中的母鸡一样跳起,横在我和父亲中间,用身体护卫着我,嘴里叽里咕噜地叫着。
以后的日子里,我很少搭理哑娘。我把同学们对我的嘲弄全化成了对哑娘的仇恨。那时,我只有一个愿望:赶快考上初中,去县城读书。那样,就不会有人知道,我有一个哑娘了。
终于,小学毕业了,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中。我住进了学校,一个多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哑娘都会打量我许久。当她伸出手,想摸摸我的头时,我会把冰冷的目光投向她。哑娘伸出的手就怯怯地缩回了,她的脸上有孩子般的不知所措和难过。
初二那年冬天,我感冒了,周末没有回家。星期天早上,我正在宿舍里躺着,忽然听到了熟悉的玩具喇叭声。是哑娘!我的心急速地跳了起来,难道真是哑娘来了吗?
我犹豫了许久,才走出宿舍。屋外,飘着大朵大朵冰冷的雪花。
在学校门口,我看见了哑娘。她已被白雪覆盖了,如同一个洁白的雕塑。寒风卷着雪花,不停地扑打着她的身子。瑟缩成一团,用冻得红肿的手紧紧地握着玩具喇叭,边吹边向四周焦急地张望着。
看见我,哑娘露出兴奋的神情,玩具喇叭吹得更响了。
听看门的大爷说,哑娘天不亮就来了。那天,雪下得很大,县城离家里有三十多里路,我不知道哑娘是怎样走过那些崎岖不平的山路的。看门的大爷看不懂哑娘的手语,不让她进,让她站在门口,这一站,就是整整一个早晨。万般无奈之下哑娘吹起了玩具喇叭,以此来呼唤我。
我万般无奈,把哑娘带到了宿舍,让她暖一暖。哑娘比划着告诉我,她听村里的孩子说我病了,不放心,来看看。她望望我,又比划着:寒从脚下生,她要我带她到街上买鞋。
我躲躲闪闪带着哑娘到了商店,哑娘兴奋地掏出八个比子,对着售货员叽里咕噜,比手划脚,我急忙翻译说:“同志,我们想买八双解放鞋。请按这八个比子尺寸拿给我们好吗?我们有钱。”售货员按比子尺寸,把八双解放鞋摆在柜台时,哑娘就将手伸进了破棉袄里掏出了一把零钞。售货员数了数这些油腻腻的零钞,对我们说:“这些钱买八双鞋还差九角五。”
这时,哑娘有点为难,我用手拉了拉她的衣角说:“我就不要了。就给爹、你和弟妹们买吧。”哑娘叽里咕噜嗔怪:“说什么话,你是个渎书人,不买啥行!”她毫不犹豫地人蹲下身子,将我脚上那双沾满泥水的千层底土布鞋子脱下来,用自己破旧的衣襟擦干净我的脚,小心翼翼地给我穿上了新解放鞋。然后,哑娘站起来,捡出自己尺寸的那双,示意售货员收回,把余下的六双解放鞋装进布袋里。我望着她缩在破旧轮胎胶鞋里的脚丫子,已冻得变成了青紫色,再看她那沧桑的脸却是掩不住的欢喜与幸福,嘴叽里咕噜,比划着:“这下好了,买了鞋我马就走,你的同学不会知道我是谁的。”
我蓦地感到一阵钻心的痛,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我无法体会哑娘此刻的心情,但我知道,那一定是苦涩的。我激动地比划着告诉哑娘:“没关系,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哑娘。”然后,情不自禁地拥入哑娘的怀里。
哑娘傻傻笑了,很欣慰,眼睛里却有点点泪光在闪动……
时光荏苒,我们兄妹都成家立业了。家里只剩下父亲和哑娘。俩老相濡以沫,刚过上几年好日。1980年临近春节时,父亲和哑娘在一次赶街时,在车水马龙中,父亲突然看见前面有一个女孩被车撞,横卧在公路上鲜血淋漓,书包课本七零八落洒落一旁。父亲来不及细想,全然不顾一跛一跛跑上前去,抱起女孩往人行道跑。
悲剧就在这时发生了。父亲刚把小女孩递给哑娘。一股巨大的力量便把他撞向了半空中。哑娘看见父亲紧闭着双眼,全身血流如注,在地上痛苦抽搐时,她尖叫一声便瘫软了下去。
父亲因救人的事迹,感动了医生和护士,经一天一夜抢救后,以最大努力维持了父亲的心跳。我们兄妹陆续从各地赶回,在医院帮助下,把父亲转到了省城医院。在省城医院里,各方面专家组成治疗组,倾尽全力为父亲治疗。但不管人们的愿意多么美好,父亲的病情不容乐观。“头部先是被强力震伤,接着双腿和手臂骨折,全身机能一半丧失,这样的病人没有死,已经是奇迹了。根据我们检测后判断,他这种植物人状态,最多也只能维持一年。”这是医院专家组对父亲的病情下的最后结论。我们儿女听后如同万箭穿心,万念俱灰。
但是哑娘却偏不信这个邪,强忍悲痛,叽里咕噜,指手划脚:“只要他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让他被死神拉走!”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后,我们把从医的小妹调回了家乡,也把哑娘和父亲接到了家中。
在服侍父亲的日子里,对哑娘来说是一件艰苦卓绝的事。在小妹指导下,她学会了医疗按摩,每天不停地呼唤着父亲,坚持按摩八小时以上。最难为哑娘的是给父亲喂食,由于父亲没有任何吞咽行为,因此,每当喂流食时,哑娘就抱着父亲的头放在胸前,把流食倒进父亲的口里,然后再把他的头往后仰,喂一次食,这样的动作要重复近百次。哑娘害怕父亲卧床久了会生褥疮,每天都要给他擦身,天热时一天要给他洗三次,洗完还要在他身上洒爽身粉和花露水。每次看到父亲食饱,被清理得衣着光鲜,清香扑鼻时,哑娘的心里就像喝了密一样甜,傻笑着手舞足蹈起来。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五年过去了,父亲仍像当初一样呼吸均匀,面色红润。权威专家下的“活不过一年”的诊断,没有在父亲身上成为事实。
1985年3月的一晚,父亲突然发起高烧,心急如焚的哑娘不由分说,敲开小妹的房门,把父亲送往县医院,当医生给父亲检查后,发现他的脑压偏高,心跳加快,许多生理指数几乎为零,已是死亡前兆。
当小妹把诊断报告告诉哑娘时,她傻笑了一下,怎么都不愿相信自己照顾了5年之久的丈夫,最终还是要离开自己,她不相信自付出了这样的代价,还跑不过死神。
父亲已经高烧三天不退,吃药也不见效果。我们陆续赶回的兄妹们,都买了寿衣,寿品。在我们一阵接一阵的哭泣声中,哑娘不得不接受父亲将离去的残酷事实。哑娘只好叽里咕噜,指手划脚吩咐:“落叶归根,把他送回龙门村老家。”
黄昏时分,我们送父亲进村,当到村头古杨梅树时,哑娘突然叽里咕噜,凄凉地指手划脚:“这是他救我的地方,停一停吧,把他抬到树下作个告别。”哑娘在树下,抱着父亲哭泣着,反反复复叽里咕噜:“你看到了吗?我们今天儿孙满堂,人世间的生活多么美好,你难道一点都不留恋吗?你记得你是在这里救了我的命吗?你真的忍心离我而去吗……”
埋头在父亲的怀里的哑娘,突然兴奋抬起头来叽里咕噜:“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他说不忍心先离我而去。”但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的话,儿孙们都知道她耳背,认定是她的幻觉,可是无论儿孙们怎么不足为信,哑娘始终坚信自己耳朵,坚信在天国与人间俳徊的父亲听到了她自己真切的呼唤和诉说。所幸的是,不管怎么说,往后的几天里父亲的高烧突然之间退了下去,为他准备后事的亲友又纷纷离去。
小妹带着疑惑,找到几年前为父亲治病的专家,专家们也被哑娘对爱情执着的精神所感动,他们在反复查阅了资料后说:“人的感觉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至今医学上探索不足其千分之一。如果你们那里经历的点点滴滴对他来说刻骨铭心的话,刺激他潜意识神经后,可能促使某种记忆恢复,从而唤醒他的意识。”
小妹把专家们的话解释给哑娘听,哑娘傻傻一笑,高兴得叽里咕噜,手舞足蹈起来。从此,哑娘每天都要在黄昏时分,推着父亲去村头的古杨梅树下,一遍遍叽里咕噜着,他们发生这个小山村的点点滴滴,喜怒哀乐,酸甜苦辣,一遍遍吹着玩具喇叭。
一年多时间过去,父亲竟张开了眼睛!哑娘喜极而泣,奔走相告。在哑娘更为精心的呵护下,父亲发生着越来越惊人的变化。到1987年5月时,父亲竟然能站立起来了。在小妹指导下,哑娘又加紧训练他独立行走的能力。尔后,父亲又开始逐渐有简单的语言和动作了……父亲就这样在哑娘的呼唤下,缓慢而顽强地变化着,一直活到2001年冬。享年86岁。
父亲去世,给哑娘带来无限的悲伤。我们兄妹及儿孙都在外地工作和上学,在家乡只剩下哑娘和小妹夫妇,村里同辈的老人也一个个去世了,哑娘感到十分悲凉、孤独和寂寞。我们兄妹轮番动员她到北京或上海或广州或南京居住,都被她傻傻一笑回绝。她宁愿守着父亲,抬头望天,低头看地,吹吹玩具喇叭平平淡淡,叽里咕噜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
2008年春节,我们兄妹率全体儿孙回家探望哑娘,她望着成帮结队的子孙,在傻笑中意味深长地叽里咕噜比划着:“希望是火,失望是烟。人生就是一边点着火,一边冒着烟。”然后,非常庄严地提出了一生唯一的要求:“希望我们为他立块墓碑,死后葬在父亲身旁,要求即使儿孙们在天涯海角,要一个不少地回家为她送终。”我们答应了她。哑娘会心傻傻一笑,逐个握着我兄妹的手,眼角眉梢尽是天伦之乐……
2009重阳,哑娘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零时十分逝世。经我兄妹们共同推敲,为哑娘巽写碑文如下:
吾母平生育有三男,三女,在北京、上海、南京、广州、环州及海外,各早成家,子孙发达,兰桂腾芳,堪称瓜瓞绵绵。
吾母虽未晤于诗书,但明乎礼义,恺悌城实,忠厚待人。温良恭俭让,嫉恶如仇,正直公平,除暴安良,和睦邻里,勤俭持家,大兴田园之乐。
幼年时,耳聋声哑,世道纷纷,豺狼当道,履峥嵘岁月,苦难多灾,流落他乡,幸嫁入欧门,方赎人命于劫难。
中年,含辛茹苦,披星戴月,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砸锅卖铁,严教子女刻苦读书。不孝等,无违母望,各均力就,长子戎马北京任军长,次子供职上海海关率部守国门,三子潜心教育在南京任校长,长女海外企业懂事长,次女从政为民广州任厅长,小女悬壶济世于家乡。孙子孙女攻读大学于北京、上海、广州及海外,参加工作于政府、军界、教育和经融、经商贸易海内外,如此人才辈出,荣宗耀祖,深感吾父吾母训育有方。
晚年,足食丰衣,相濡以沫,享受荣华,遗恨南山有度,享年84而终寿,呜呼!痛思吾母,辛苦一生,奔波一世,栉风沐雨,深恩难报,谨勒碑铭记不忘耳。
重阳的第三天,伴随着一阵爆竹声,“上杠,起棺”在凄风苦雨中哀婉回荡。那刻,我已经没有知觉了,却从眼角缓缓地、缓缓地流出一串串泪珠。冥冥中似乎耳闻目睹哑娘吹着玩具喇叭,傻傻一笑,嘴叽里咕噜比划着:这下好了,买了鞋我马就走,你的同学不会知道我是谁的。猛醒来,眼前空荡荡的,我泣不成声应道:没关系,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哑娘……
我伫立在哑娘的坟头,悲痛得五脏俱裂,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恍恍惚惚,仰望天上飘着蒙蒙细雨。听说,好人死了,上苍也会伤心的。哑娘,那是上苍为你流的泪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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