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去耒阳报社,在人民路意外碰见多年未见的陶姐。她问我是不是没在公安局上班了。我点点头。她说,难怪了,去年她母亲病逝,老人家临终时嘱咐她和她两个哥哥,一定要找到我,可她哥跑到公安局打听好几个人,都说我调离单位了,由于丧事紧急,他就没再寻找,成为一大遗憾。我听了陶姐的话,大吃一惊。一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微驼背的老奶奶一下浮现在我的脑海。
1994年春,中专毕业一年多还没有找到理想工作的我,在经过做民工、烧锅炉、卖冰棒、摆书摊等几度周折之后,经人介绍,来到耒阳市水泥厂做临时工。该厂是一个中型国营企业,当时正在建设一条旋窑生产线,建成后将招收一批新工人。一心希望找到正式工作的我,自然不会错过这次改变命运的机遇,于是就在该厂原料车间做搬运工,一边搬运石头一边等待招工的时机。为了方便,我就在厂外附近的东风桥边的锦源大楼租了间二十平方的小屋。这栋六层楼高的房屋过去是灶市居委会的商场,因为亏损就抵债给市农业银行了,而农行一时没有卖出去,于是对外发租。在这里租房的人很复杂,有耒水运输公司的退休职工,有做小生意的人,也有民工,住我隔壁的陶奶奶就是耒水运输公司的退休职工。
那时,陶奶奶有七十岁了。她的丈夫曾经是抗美援朝战争的功臣,很早就病逝了,留下三个没有成年的子女。陶奶奶含辛茹苦把孩子们带大,其中大儿子在铁路部门工作,小儿子在做生意,女儿原本是耒水运输公司职工,企业倒闭后就下岗了,一直在外打工。我刚住进去的时候,整栋楼无自来水,三十多户人家,吃水,靠肩挑,照明用电都是从一楼一家姓伍的个体户那接的,电费比市民用电高出很多。陶奶奶舍不得出电费,家里只安装了一个十五瓦的灯泡,还是晚上吃饭的时候用下。我上的是白班,每天下午六点下班后,尽管一身尘灰和疲惫,但首先要做的就是到大楼后面的耒水河边一口水井挑一担水。我见陶奶奶上了年纪,行走不便,子女不在身边,顺便也帮她挑一担水。这一挑就是一年多,直到第二年我发动大家集资安装了水户头,把自来水接进了大楼才结束挑水的历史。挑得多了,老人家很感激,逢人就夸我是一个好人。很快,整栋楼的人都和我熟悉了。我本来就是一个热心人,主动当起了义务水电管理员,谁家电线路断了,谁家水管漏水了,只要叫我一声,我就会赶过去维修。
次年7月,我通过考试招工进水泥厂,成为一名正式工人。我当上了车间班长,不用像做临时工时那样做苦力活了。厂里为我安排了集体宿舍,但我仍然住在锦源大楼。一来我素来一个人孤独惯了,二来一个人住方便看书写作,第三,也是最主要的,我舍不得离开。这里,虽然环境艰苦,设施简陋,但充满了人情温暖,几十户人家,就像一个村庄的,互相走动和照应。由于我对大家好,大家对我都很关心。有时,我下班回家,发现火炉煤球熄了,无论找谁家换煤球,从没遇到拒绝的。穷困中的我平时很节约,早餐是一碗稀饭加一个包子,中餐、晚餐经常是白菜豆腐之类,舍不得买肉吃。陶奶奶很是心疼,说我人这样瘦小,又成天干苦力活,这样下去不行的。她常常送些好菜给我吃。我很感动,把她当自己的奶奶一样,没事的时候,就找老人家聊天,或者帮她写写家书。
我们的住房是单间的结构,一家挨一家,阳台是通的,而门窗全部是木材,这就给梁上君子可乘之机。大楼里丢东西是常事。单车必须放屋里去,不能放在走廊。我当时有部载重单车,就是因为晚上睡觉不记得搬进屋子,放在楼梯间丢失的。一个夏夜,我熟睡中,梁上君子爬进阳台,用铁丝把我的衣裤勾出了窗外,把我裤子里一百二十多元钱全部盗走。次日醒来不见了衣裤,我惊叫起来。陶奶奶以为我出事了,赶紧进来询问。我说我这个月的买菜买米的钱全没了。她就安慰我,说以后小心些,说着,就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打开,拿出一叠元票,说,这是六十元钱,算借给我的,随便什么时候归还。这天下午,我下班,发现门口放了很多蔬菜。我一问,原来是楼上几户人家,听说我的遭遇,纷纷送了些菜给我。那一刻,我感动得泪水都流出来了。
我在锦源大楼住了八年,大家和谐相处,日子过得清贫却充实。后来,我下岗,经商,结婚,买房,靠自己的努力,也因为贵人的相助,离开了水泥厂,离开了灶市,到了公安机关工作。而这栋楼也在2003年让农行变卖了。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到陶奶奶,以及住在那栋楼的邻居们。如果不是这次街头偶遇陶姐,我都不知道老人家不在人世了,更不知道她在临终的时候,想见到我。陶奶奶的晚年,其实是很孤独的,而我就是在她孤独的岁月,不经意间给了一些人性的温暖,这才使她至死未忘。而她和那些质朴的人们给予我的温暖,我又何曾忘记?
不知道住在天堂的陶奶奶,生活得好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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