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缘》
雪说:释浪你去,你去,我等你回来,回来,看见他在风雪中急走的背影,心里有股隐隐作痛的暗流涌动。眼泪滑落,他没有回望挥手。雪没告诉他,她怀孕了,她想或许真爱就是这样,得给对方自由的权利。
缘给释浪电话用的是疑问的语气很轻:嗯,你有成家的打算么?我在往那方面努力。他都没来得及考虑就承认了,也只因为是她吧才会让他不知所措。如果……那你看我们明天下午见面吧,就在学校外面靠街口的那家咖啡店里。缘,来把衣服披上。妈,这件衣服你在哪里找到的。哪里?你只穿了一次是不是,那小子说了些什么?
天下起了小雨,释浪打着伞进了咖啡店要了杯咖啡坐在靠窗边那个位置,看玻璃窗外匆匆路过的行人等缘来。奶香味的,不加糖,谢谢!缘接过服务员拿来白色素料袋把雨伞搁在墙边,理了理被打湿的刘海在释浪对面坐下,两眼注视着释浪的表情和旁边的花装着很随意说:早上明明好好的,怎么就下雨了。缘捧起释浪递过来的花说了声谢谢看了看没地方放,又放回释浪拿起的地方。那天下午他们并没有多说话,三言两语的断断续续,对话总不连惯,如同一对老情侣,眼神游离回避着彼此的言不由衷,相互问了问近况后,面面相觑有点尴尬。释浪没说,北方有个女孩子在等他回去,她叫雪。缘想起释浪曾对她说过的话也开不了口,只是那个被她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留了一个充满希望的遗憾去了美国。缘离开时释浪提出送她可被拒绝了。谢谢你的花,我喜欢它的颜色,白得那么彻底像百合,缘拿在手里挥了挥,一时找不到话说的释浪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倒在位置上看着,一步,两步……撑伞,缘出去了。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城市又开始骚动。释浪从缘消失的地方转回目光漫不经心地叫了声服务员买单,起身心事重重地回家了。
妈开门时,看到没预想的结果,就问他谈得怎样。释浪没吱声进入卧室倒在床上,十指交叉托着后脑搁在枕上,望着白白的天花板,眼皮一眨一眨地往复不已,好像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影响着他。其时缘出现在咖啡店门口时他就一直在看她,身材有点变形,妆化得有点浓。他心跳像冒水泡一样接连不断地又在想北方那位女孩子还在等他回去,尤其是他们在滑雪场外的恶作剧。
雪,过来,过来嘛,闭上眼睛,全身放松,雪以为释浪又要吻她还有点不好意思朝他走过去。释浪把握着雪的手藏在背后,女人原来真是口是心非呢,刚才自己想吻雪,没想到她会拒绝,看她不愿意就没勉强。那知自己刚准备放弃雪倒自己凑上来了,唉呀,真让人意外啦。
人家都湿了。
那有?
那你怎么碰得人家蹦蹦跳跳的。
来,我抱你回家。
你不是爱雪嘛,说来听听。雪想回避刚才主动吻释浪带来的尴尬,把手缩进袖口露出几根手指头捻着释浪下巴上那几根寒碜的胡子,整得释浪痒痒的。释浪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唉呀,真让人意外啦。
喂……昨天老板娘还说:那是你表弟吧,都长那么高了。
别乱开玩笑行不?我爱嘛,爱它的颜色,纯白,冰清玉洁般的美得叫人担心。那你又爱它什么呢?面对释浪的疑问雪反而显得很平静。
爱谈不上,只是我喜欢它落的过程。看,你看它就那么在风中舞蹈,缓慢、优美、张扬、疯狂又自我;没有一丝怯懦、彷徨和犹豫,就像义无反顾的爱一样,惨烈、悲壮、前赴后继……说话时两眼正经地凝视着纷纷下坠的雪,声音清亮而柔美,如同水从悬崖边落下撞击深潭的回声一阵一阵的在风中穿行,释浪好长时间都忘不掉,雪当时的表情为什么那么认真。
以前他从来不相信缘份,直到遇上雪,如果非要说这是缘份,他认为可以去试着改变自己的固执了。雪是那种典型北方女孩,典型得那么抢眼,给他的印象太深了,第一次都忍不住想和她答讪。即使冒着被拒绝的危险,为了那份特别这简直就不值一提。你看,她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坐在雪地里看书,系着一条红色的围巾,仿佛不知道冷。你太让人好奇了,我宁愿相信这是幻觉,自告奋勇地走过去,她礼貌地抬了抬头,眼珠像两颗黑宝石,闪动的睫毛让人无法习惯。显然没把我当回事,男人一到这时,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掉头转身,一种是……为了她那特有的吸引力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继续。后来朋友说我们有戏,而我认为主要是因为自己好奇。
大学毕业那年,家里为了他的工作不知找了多少关系,最终没有一个是他想做的。固执的他一心要去有大学同学的北方,气得爸爸话都不想和他说,恐怕只有妈明白他离家出走的原因。一旦独立,他发现现实中的流浪没有想像中那样美,宁愿像鬼一样活着,也没有勇气反悔向家里诉苦。大学室友拉他去滑雪,本来无心去,只是别人再三邀请,碍着面子不好拒绝。其实后来心里多感谢的,因为让他遇到了那个叫雪的女孩子,可当时滑雪场里的刺激和热闹对他毫无兴致可言。朋友们也有点泄气,问他怎么啦?他说以前在梦里经常见到雪…可现在反而觉得…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很理解转身又去滑雪了。
释浪记得有次在滑雪回家的路上,雪拉着他的手,突然问他你为什么要来北方。
我爱雪嘛,你知道雪在我们南方是少见的。常常在梦里见身边有大片大片的雪高兴得乱跳,真的,一点不夸张。我梦见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的和雪呆在一起就来了嘛,后来就遇到我最心爱的女人你了。宝贝,不知道和雪呆在一起多幸福,我就搞不懂那么多人说雪冷冰人。
哼,怕不是吧。雪仰望从树尖上正唰唰下落的雪,笑得很矜持,故意说你心里有鬼。
爱好流浪算不算,总之喜欢无拘无束又毫无目的的生活,三毛那首《橄榄树》多美啊。
释浪踢了一脚路边的雪说:还有我想鼓起所有的勇气向你坦白一件事……
今天我心情好,你可要想后果哈。
从前有一个上帝在梦里指着我的头说:注意哦,北方有个美丽的小娘们想你都想疯了,并且她也爱雪。
我要去告你,这明显是谋杀。释浪仰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雪的背影,还被扔了一把。
远方的山峰上,雪浪飘浮的松涛声呜呜着响,羸弱的雪花落飞满天。留在树林里的脚印见证了那对幸福的情人,在灰色的天空下如同童话中的王子与公主越来越远。在前方路口处,有个人从山坡上走下来招呼他们停下,穿着黑色夹克,平头,应该有三十几了。怕是冷得够呛,荒山野岭的,雪把围巾掩在羽绒服里面挽着释浪的手停了下来冲他说:能做自己喜欢的事,那算什么,跑下来拦我们,可能是发现目标了,我都遇上他们好几次了。兄弟,不好意思,我们潜伏好久了,那个男人递支烟过来,不抽,他望了一眼雪又把烟放回自己的嘴上,指了指他们正对面的雪山,都快绝种了。文化大革命时我家老爷子就因这事坐过牢,现在别人叫他专家,还在某某动物协会当了个什么主任,你说好不好笑。释浪倒没笑,只是让他想起小时候为一个女生去摘农民伯伯家的油菜花。回家挨了打还不好意思给她说,那个女孩子叫缘,他们算是青梅竹马,可缘呢?我们不说这些好吗?想起小时候多快乐,为什么人一长大就变了呢?缘的表情有点为难。缘说:能不能回到从前?怕是回不去了,如果非要选择跟一个不珍惜你的人在一起那你只能愿赌服输。释浪站在站台上像个没人要的孩子,看见缘乘的那辆公车一下就消失在暧昧的夜色里,转身突然好像听见自己小时候在喊妈妈。妈:儿子你非得要走么,老头子刚退休,在闹情绪。妈,我只想出去走走,在家堵得荒。为了缘,也因为是缘,就来北方了。
爸:别人的孩子都念小学了吧,其他我也不多说了。
妈:你放下了?
释浪:八字说我们命中相克,你敢不敢和我结婚。
妻子:你敢我就敢。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子,释浪三十三岁和她结了婚,他们同龄。
多年后,释浪望着雪问身边的妻子如果有来世你还敢不敢和我结婚?你敢我就敢,听着妻子这句话释浪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每次看到雪都会想起死去的缘,想起缘,自然就想起离开雪那天在滑雪场的情景。
喂,你相信爱情吗?别拍了。风越来越大,吹乱了她那挽着的黑发。她看环绕着自己的雪对释浪说,声音沙哑渗透着莫明其妙的悲凉,在风声中变得微弱无力。什么?相信啊,真正的爱情是长久的,比如我和你,释浪不明白雪无端地想起要这么问他,转过身来顺手用食指按了下她的额头说:女人呐,别胡思乱想。当时他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相机正对着雪拍个不停。
爱不是长久的,就像这雪总归会化成水。你看这满天的雪,纵使你千般挽留,它有如此不舍,可最终还是悄然而无可奈何地离去,因为它已经不是雪了。你看我手中的这几片雪花,只要你眨下眼睛就不见了,是水,是情人的眼泪。
释浪表面上没在意其实心里倒被怔住了,是吗?你看它不是还在下。相信我,释浪走过去把雪拥在怀里吻着那张充满虚幻的脸,仿如隔世。相顾无言看了看灰色的天空,怕是又要下雪了就沉默不语地往家走。家里给他来了电话,叫他回去相亲。妈说这次是她主动的,你要不考虑考虑?他想着被压抑的希望决定向雪撒谎。那年他23岁。雪21岁。他说家里有急事,必须马上回去。你要等我,我会回来的,转身的一刹那,窗外的雪像被撕碎的棉絮在空中逃窜滚落。
雪说:释浪你去,你去,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你不是说你要回来的吗,可人呢?
释浪后来想,如果同事不说,他也许会和缘结婚的,缘也许不会死。不过这都是后来的设想,只是假设。但事实和历史一样是不能假设的,那我们还是说结婚那天,有位同事笑着对释浪说:嘿嘿,厉害哟,老兄,还没结婚就要当爸爸了。本来这也很平常,可就不该当着那么多人,他一直不愿相信的事实甚至都快被逼得默认了,经同事这么一说,再也找不到骗自己的借口。原来释浪一直期待有意外发生,没想到意外和自己不敢相信的一模一样。婚是不能结了,他写了一张纸条让妈交给缘。
缘:
对不起,我无法再爱你,也不想多说。
释浪
恨有什么用呢,她原本勉强都不想属于你,是你一直在骗自己,不愿承认自己的一厢情愿吧,你不是说你会回去的吗,释浪,那位叫雪的女孩子不是说会等吗?
你还是来了,我是想等啦,可时间不愿意,我要结婚了,给你打招呼那个,他离过婚,有个女儿,简直可以当我妹妹。释浪傻眼,刚才自己被那个弄得莫明其妙的男人又走过来,雪却丢一下句你们谈谈转身走了。那位男士很斯文向他说:是雪的朋友吧,她谈起过你,我都快40岁了,往后只想安心过日子。我以前当过医生,老婆跟别人跑了,我带着女儿消失了一段时间,后来下海经商,现在女儿要上法国留学了。
关我什么事,释浪窝囊得忍受不了,只想找人打架呀,但不是那个带眼镜的男人,有过冲动,有那么一瞬间。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我,雪,你总归有话要对我说吧,不管怎样我都要知道。
你走那天我已经怀了你的孩子,我天天去滑雪场盼你,等你,想告诉你,我很需要你,可你呢不见踪影。你说等你不来,盼你不来,想着你还是不来,要我怎么办。我是你最心爱的女人是你说的吧,可结果呢?事实是如此的明显,一切仿佛是硬塞给我的,而有些无法隐瞒的事,使我被强调出来,父母逼我去医院或急着给我找对象,还骂我丢人现眼。有天夜里,我想离家出去找你,他们就说,走啊,走了就不要回来,还威胁要和我断绝关系。一想到医院我都怕呀,关在房子里像个疯子不见人。释浪,你想过我吗?你想过我处境吗?生为女人不但希望自己所爱的男人幸福,还要为他承受这个社会对女人的压力,这就是我为你付出的代价。又接着说:释浪,在你面前我是有时无法虚伪,掩饰不了自己。我要在你面前流泪,但不会哭,可还是哭了,因为我只想让你懂得什么叫破碎和无能为力。
你走后,我多次在我们住过的小屋前徘徊,不敢走进去,怕想起过去。我也想过如果当初留住你,今天的结果也许不是这样,如果真留了,你是不是还会走呢?想想你是怎么离开的吧,挣开我抱着你腰的手,义无反顾地转过身去,头也不回消失在风雪里。站在门边的我泫然泪下,望着你断然离去的背影,心里也曾想过,你走了还会回来么?过去仿佛就在昨天,眼前却不是……缘,想想你是怎么离开我的吧?缘,你不是说你不会走吗?可那个男人一来,你撇下我就跟着走了。可我呢像个十足的傻瓜还在寒风中等你回心转意。难道就为那束花么?没办法呀,真的卖完了,老板说年轻人如果她是真心的是不会在乎的,不在乎,还是在乎的。后来,在医院里听到老人在对一个来看望他的青年说:有些人是需要忘记的,年轻人,例如你可以默默喜欢她一辈子,而她呢连句谢谢都没机会给你说,你又能怎么着呢?释浪听着感觉这怎么都好像在说他,手中那本《明娜》也没心思继续了,望着窗外想了半天也没想清楚自己是怎么来这里的。看见儿子这样妈也由不得望了一眼睡在旁边床上的老人,儿子不说妈也不说,其实妈明白儿子是想说的……只是无言以对的释浪,沉默得像个木偶站在离雪只有两步远的地方,没作任何解释,因为他明白,能够撒谎的语言此时也无能为力。刻骨铭心的爱恨纠缠和伤害,根本无法说清楚。想毕真是命运戏人,一个怀了他孩子的女人即将成为别人的妻子,而自己却被深爱的女人当猴子耍。
爱后是伤害,伤害的结局,不是报复就只有退出,而退出就意味着原谅或永恨一生。
当他要走时,雪来留了他,强颜欢笑地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既然来了喝杯酒再走,就当算祝福我。现在要我和你一起私奔这肯定是不行的,他已经愿谅了我那么多,甚至超出了做为男人的底线,再说今天离去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相见都无法保证吧。
他去了和雪住过的小屋,早换别人了。眼前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这是爱情的见证地,也是埋葬爱情的地方,好像一个巨大的伤口潜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重复的经历让他明白,爱会变质,爱会事过境迁。曾经的承诺,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奢侈又天真,可一切都被时间改变得面目全非。在记忆里熟悉的只是虚无缥缈的过去,现实中的陌生像一条无法跨跃的鸿沟,阻挡了两个隔河相望的人,离去如同永别,也许不会再来,仿佛是来叙一场没有情人的旧。
夜里他躺在床上留下一张纸条以示告别。
雪:
祝福你们白头到老。
释浪
可他最终都有没告诉雪,他深爱的女人不是她,是缘。释浪想有些真相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不管是活着的雪,还是死去的缘。离开时,释浪又去了和雪相遇的滑雪场。想起雪的那双眼睛 ,安静看书的样子,和雪说过的话。
只是我喜欢它落的过程。看,你看它就那么在风中舞蹈,缓慢、优美、张扬、疯狂又自我;没有一丝怯懦、彷徨和犹豫,就像义无反顾的爱一样,惨烈、悲壮、前赴后继……
爱不是长久的,就像这雪总归会化成水。你看这满天的雪,纵使你千般挽留,它有如此不舍,可最终还是悄然而无可奈何地离去,因为它已经不是雪了。你看我手中的这几片雪花,只要你眨下眼睛就不见了,是水,是情人的眼泪。他站在白白的雪地,看着纷纷落下的雪花似乎体会到雪说的那些话,爱情原来比雪更容易受伤。雪被大风吹起,我知道这是你在对我道别,我也知道从今以后,我们只是两个曾相识不再相见的人。你我之间的一切将随着我的思绪和着风飘向孤独的远方,那些漂浮的记忆会淡薄、遗忘、终会变成虚无。即使有许多想说的话没说出口,我们也不会遗憾,因为我们懂得无望的爱情怎么都是绝望。如果不存在挽留、心碎和后悔,分手、道别也许会显得轻松自然。他发现这样的心情似乎很久没有过,只想快点离开。
儿子,来吃点粥,你已经睡了一整天啦。妈,我……释浪陷在被子里看见妈进来,扭了扭勃子疲惫得不知怎么回家的。别说了,这是老头子煲的,他从早上一直坐在这里。知道真相的父母了解儿子所受的委屈便没了责怪。释浪去了缘家,缘死了,死于难产,伯母的眼神有些迟钝恍惚,告诉他,去看看她吧,她可能很想你,她一直都很孤独。我真是做孽呀,这是她给你的信:
释浪: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不该骗你。如果我们从小不认识多好哇,这样的结局也许你我都能接受。
缘
早知缘死了,只是他不愿接受,他也不敢接受。缘生日那天他带了一束白色的玫瑰,安静地坐在缘的坟前。奇怪的是这时天空飞起了雪,于是他又想起了雪对他说过的话。
只是我喜欢它落的过程。看,你看它就那么在风中舞蹈,缓慢、优美、张扬、疯狂又自我;没有一丝怯懦、彷徨和犹豫,就像义无反顾的爱一样,惨烈、悲壮、前赴后继……
爱不是长久的,就像这雪总归会化成水。你看这满天的雪,纵使你千般挽留,它有如此不舍,可最终还是悄然而无可奈何地离去。因为它已经不是雪了,你看我手中的这几片雪花,只要你眨下眼睛就不见了,是水,是情人的眼泪。
2005年10月初稿于合川
周薰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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