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半仙出生书香世家,却天生一副叱咤风云的将帅之相。
张半仙年纪五十开外,肥头大耳浓眉大眼,天庭饱满肤色油亮,黑红的脸膛高耸的鼻梁,头顶上华发稀疏,脸上却蓄了浓密的络腮胡子,看上去英气咄咄逼人,也有点不伦不类。唯一的遗憾是五短身材,墩实是墩实,就是比一般人矮了一截。每有不顺心事情的时候,他就会在心里长叹一声,觉得自己不该长得这么矮。也许正是这个头影响了自己的运势。
他的祖父读过些诗书,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在十里八乡小有名气。死后没留下什么像样的家产,却留下了一大堆缺角残边散发着霉味的书籍,有关易经八卦风水测字麻衣神相之类,儿子既不感兴趣也没有扔掉,放在犄角旮旯里,年深日久落满了尘垢。张半仙能够读书识字时,发现了这些烂古董如获至宝,如饥似渴囫囵吞枣,那些半文不白云山雾罩的文字,多少在他幼小的心田里落下一些种子。因此他从小就在前后三村一拨同龄孩子中,显得出类拔萃鹤立鸡群。村人们每见了就竖起大拇指啧啧称羡,说这孩子日后定有出息。这也正是他的祖父遗愿。
张半仙本名张一品。这个名字是他的祖父临终之前就起好的,当时他还在母腹中踢腿玩耍未见天日。他的祖父病重的时候,知道不能亲眼见到自己的孙子抑或孙女了,老泪纵横地紧紧拉着儿子的手,谆谆教诲告诫说:儿啊,你要记住,媳妇生下来以后,男娃就叫“一品”,女娃就叫“一春”……儿子一时不太明白,就问,父亲断断续续告诉儿子一个祖辈口口相传的惊天秘密。
据说,张家的祖先有一块风水宝地,地下“一条长长的银飘带系着一轮金月亮”,祖坟恰好就葬在“金月亮”上,只要风水不被破坏,子孙必定繁盛大富大贵,不出五代就有官至一品以上……自己即将抱憾西归,儿子也难飞黄腾达了,就指望孙子一辈人了。男的“一品”不用多说,女的“一春”想必就是受了《红楼梦》中“元春”的启发,男的当大官女的嫁豪门,“一”同“元”。
说起来,张一品成为“张半仙”,声名远播,也就近几年的事。
张一品也是从自己临终的父亲口中知道祖辈传说的。其时他本人也要成为祖父了,混了大半辈子,还是一个整天盘算稻粱烟火衣食住行柴米油盐的普通职工,偶尔替人打卦看相测字算命,也没挣几个小钱,庸常平淡的生活与“一品”相去甚远,连“一品职工”也算不上,祖父对他的美好期待显然落了空,或许只能寄望于更下一代。
听了父亲的临终嘱咐,张一品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心中暗暗叫苦,抱怨父亲怎不早一点告诉自己的。经历了几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张一品作出一个果断的决定。第二天他就向单位领导请了一个长假,谁也不知道他去哪里干什么,连老婆儿子也一无所知。有说去普陀山烧香拜佛的,有说去峨眉山拜师学艺的,有说去“新马泰”观光旅游的,有说父亲的死对他的精神有刺激离家出走的,还有甚至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他拐了一个小情人私奔了……
当他重新出现在单位时,就不是原先的张一品了。
先前灰白的脸膛晒成黑红色,两颊和下巴蓄起了络腮胡子,走路倒剪双手八字步,不是仰首望天就是低头思索,见人眯缝着眼睛望得专注,不由令人心中发怵。与人闲聊,侃侃而谈滔滔不绝,什么玄武朱雀青龙白虎,阴阳五行天干地支,开口闭口必是周易八卦测字相面。整个人脱胎换骨了,像被洗了脑子。据说真的拜师入了相士这一行。
一天,他正说在兴头上,单位上一个熟人取笑他,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张一品你啥时候迷上迷信这一套,成了算命先生啦。他听了不急不恼也不笑,一脸严肃地说,周易预测是科学,信不信由你,不得乱说。那人就怂恿说,你给我看看面相吧。他笑笑,不置可否,人家是逗他玩的。那人灵机一动,真的来了劲,说,先别吹牛,这样吧,你真的给我算一卦,我老婆去省城几天了,看看今天能不能回来,算得准我请你撮一顿,永远佩服你。嘴上说着心里却在偷笑,老婆正在省城回家的班车上,不到傍晚时分就到家。心想看你张一品有什么能耐,你无论算出什么结果,我都能改变,一个电话就成了。张一品听了竟当了真,来了神,问,真的要我算算吗?那个人当即回答,当然。张一品从包中掏出小本本,戴上老花镜,哗哗地翻动纸页,仰首一会低头一会,作苦思冥想状,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把那个人拉到僻静处,诡秘地说,你要当心,你老婆今天肯定不能到家,而且会有点小麻烦。那个人面有不悦,在心中来了一句国骂,去你妈的,你才有麻烦呢,去死吧你。只是没有出口,毕竟张一品那么大年纪了。两个人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人的手机“嘟嘟嘟”地响了起来,接过电话,立马面如死灰,拔腿转身一路小跑而去……省城驶出的一辆班车出了车祸,许多人受伤,那个人的老婆坐的正是这趟车。
这等神算,张一品还能闲得住吗?旋即有个久被婚姻问题困扰的女子慕名而来。
一见面,问明来意,张一品说,恭喜你,你快要结婚了。那女的先是喜上眉梢,少顷,脸上就晴转多云了,婚姻已经折磨得她茶饭不思心情恍惚。她小心翼翼地问张一品,婚后的生活怎么样呢?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能生育,担心婚姻波折。张一品端详一下她的面容,又拉过她的手,看一下手掌,告诉她说,你命中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她把手抽回去,狐疑地说,不对吧,医生说我不能生育。张一品再把她的手要回来,仔细看了一遍纹路,肯定地说,你命中就是有儿有女的人。那个女的将信将疑地走了。第二年,她真的结婚了,她确实不能生育,但是她成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的继母。
“张半仙”从此不胫而走,很少有人知道“张一品”了。
张半仙成了大名人,也是大忙人。投资买卖发财升官,建房出游问学求职,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张半仙有求必应,三寸不烂之舌,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说得头头是道,说得点水不漏。一对男女结婚,他选的日子刚好是“光棍节”,人家质疑,他说这才是真正的良辰吉日呀,你想,“光棍”指的是男的,从来没有“女光棍”的说法,这一天结婚必定生男孩。一个人家盖房,请他选黄道吉日,上梁那天正遇倾盆大雨,事后主人心有不爽,找上门来,他和颜悦色地说,恭喜先生,下雨好呀,大吉大利大富大贵,俗话说,有钱难买雨浇梁嘛。说得那人气鼓鼓而来笑眯眯而去。
张半仙是有单位的人,不靠看相谋生,但看相给他也增加了不少收入。据说他家底殷实,积攒了不少钱财。
一天,恰好张半仙一个人在家,有个青年人戴一副墨镜,登门说请他看相。张半仙还是那句开头语,恭喜先生!让青年人摘下墨镜伸过手来,他看了一会,对青年人说,你有财运。青年人一边上下打量着他,一边东张西望探头探脑,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然后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一声不响非常沉着地掏出刀来,抵在张半仙的胸口,说,老东西,不许动不许喊,快交出钱来,否则一刀宰了你。看来是有预谋有准备而来的。张半仙乖乖地从抽屉中翻出所有的钱,装在一只塑料袋中,亲手交到那青年的手上。
恰在这时,张半仙的儿子回家,迎头撞见走出院门的青年人,他觉得此人鬼鬼祟祟形迹可疑,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又不好贸然发问,大步流星地奔进屋内,问正在愣神的父亲发生了什么。知道事情的经过儿子的肺都气炸了,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返身就要去追,被张半仙一把拉住了,儿子又从口袋中掏出手机说要报警,也被张半仙阻止住。张半仙连连摇头摆手,说,我仔细端详过他的面相,也看过他的手掌,他有财运,没有牢狱之灾。不要报案了,警察抓不到他。
去年,张半仙的本地师傅李大师给自己算了一卦,说是自己的大限将至,必须远行避祸,躲过七七四十九天方保平安,就像诸葛亮借寿那一出。李大师立马辞别家人,云游四方,直到第五十天方才返回。遗憾的是,自认为避过灾祸的李大师,到家第二天就一命呜呼了,死于突发性脑溢血。
泣别师傅,惊魂甫定,张半仙也悄悄给自己算了一卦,卦底让他大吃一惊:六月初六傍晚上弦月消失时将是他的死期。他吓得六神无主万念俱灰。
张半仙毕竟是张半仙。虽然内心很悲伤,也万分留恋俗世生活,还是平静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的家人和几个好友。匆匆安排完后事,又作了简单的准备,就开始静静等待死期来临。无论家人和朋友怎么规劝,他都摇头摆手不予理会,一颗心像吃了秤砣。其实他身体状态很正常。
六月初六的下午,家人和朋友就聚集在一起提心吊胆地守着他,生怕真的出什么意外。恨不得要么有一块巨大的幕布把西方半边天遮盖起来,上弦月挂不出来,要么有一根擎天柱抵住上弦月永远不落下。上弦月就要从西南方向天际消失了,张半仙的身体依然没有任何不适。他的内心无限恐惧,又实在想不出,灭顶之灾将会以怎样的方式降临。
张半仙不由得担心起来,卦底若是出现些许差错,既坏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名声,祖茔地下的“金月亮”也会随之消失,自己纵然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岂不贻害子孙?上弦月渐小渐暗慢慢下沉……呀,上弦月从天际彻底消失了。家人朋友欢呼雀跃,庆幸张半仙幸免于难。
恰在此时,乘人不备,张半仙拉开窗玻璃,纵身一跃,毅然从自家阳台上跳下……
顺带说一句,张半仙给自己的孙子取名“张至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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