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写下临水而居四个字，便有清爽的风轻轻扑打我的眉睫。

忽地就想起一件事来。几年前，弟弟开一家特色饭馆，想借家乡的清山秀水张扬店子的湘西风格，要作广告，问我山清水秀的“清”字有没有水旁。我开玩笑说，沅陵要是没有水，称得上山清水秀么。他笑笑说明白了。想想也是，清秀清秀，无水不成清，一个地方，要是没有了水，就很难谈得上秀了。

家乡那地方，一汪水，加上层层绿浪般起伏的山在天底下一路地铺排过去，秀气，也大气。山，都坐得稳稳当当，站得顶天立地；水，则绿得缠缠绵绵，清得柔柔婉婉。于是，这地方山山与水水之间，就有了灵气。

人说，仁者山智者水。我的祖先们仁厚，也睿智，他们对这方水土的选择，让我这个后辈儿女走到哪里，眼中都能少一丝阴翳，心里都能少几抹尘灰。对于他们，我感恩的心永远虔诚。

【2】在沅陵城下南门码头候船时，天热得下了火。一上船，炎暑立时就消了大半。船开动，凉风便和着一汪碧波两山青绿往怀抱里钻，往面颊上贴。于是就想，这水从山的最幽深处来，涓涓滴滴都带着神秘的灵性，是那世上最最善解人意的女子。

在沅水上行走，上水下水，我已记不清有多少回了。走得多了，感觉便有些迟钝，但有一点却始终清晰，那就是这水和两岸的山石泥土一样，都是实实在在的故土。水是柔软的土地。我的乡亲们在两岸结实的土地上耕作，收获五谷；也在柔软的土地上耕作，收获鱼虾。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古语流传千年，我的乡亲们却傍山临水，山水通吃，也算得一种福气了。虽说贫穷这东西有如一个阴郁的影子，到现在都还在这山间的某些角落里徘徊，但除了那些人祸连连的岁月，我还没有听说哪里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岁月永远流逝，山水却始终有情。

我还有一种感觉，两岸结实的土地是床，这一片柔软的土地则是梦。有床，我便有家的温暖与踏实；有梦，我就什么时候都不会失去对远方和未来的憧憬。

【3】在沅水上行走，两岸的一些别致的小河湾里，过去常能看到一小片一小片的木屋，一般都是二层的吊脚楼。她们像一些窈窕的女子，背倚青山，将双脚伸到水里濯洗。于是，这些隐在山水怀抱里的小村和木楼，在外面人的眼中，便成了一种永久的景色与风情。遗憾的是，这些现在已是难得一见了。因了一座大型水电站，沅陵境内的沅水变成了几百里的平湖。水，似乎不动声色地漫过了两岸曾经千年演绎的历史。秦汉的明月，唐宋的雄关；跑船江湖汉子的粗犷吆喝，吊脚楼上风流女子的媚眼……大幕落下，一切都成了传说，成了故事，成了一些人心中永远剪不断的记忆。

水底，鱼虾在游动，水草在荡漾，而我的乡亲们过去的日子，短短十来年便长起了一层幽绿的苔藓。

当然，日子依然在延续。如今的沅水两岸，你若有心，常能在山与树的掩映中，见到一角红瓦白墙，很是养眼。水边幽密的竹林中，总有青石铺就的小径，蜿蜒地探进水里。林中只闻鸡鸣不见炊烟。一两声狗吠随风落入旁边的溪涧，让人感觉这里的日子宁静而又悠远。

那些红瓦白墙和蜿蜒小径，让我有些想入非非。我想，我若舍却一切，只带一身瘦骨和两袖清风，披开密密的竹丛进山去，是遇到负瓮汲水的村姑还是骑牛而戏的顽童？是了，定是一位白髯齐胸荷锄戴月的老翁吧。借几点萤光，在太阳的热力尚未退尽的泥地上对坐，我手指一旁的竹丛，正要说些风花雪月阴晴圆缺的话，老翁却呵呵一笑，拿条汗巾擦去脸上的尘土，跟我说起去年的虾肥蟹瘦，今年的稻米桑麻了。萤光烛照下，我看见老翁的话和老翁的脸都闪着泥土的色泽。我默然良久。良久之后，我忽然想起，我离开家，离开这片土地，的确是太久太久了。沅江水武陵山，黄米酒端阳粽……我终于明白，它们何以总贴在我梦的窗棱，精致，却带些隐隐的疼痛，如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失败后留下的伤痕。

【4】在一处较开阔的河湾下船上岸，逆一条小溪而行，约五里，见半山坡上一片青黑的瓦屋，我便回到老家了。每次回家，我总爱在村头驻足回望，看近山连远山，白云接黑云；看溪水在山间林中回旋跳跃。沅江隐隐在望，细细的一线白水，看不见的那一头，一定联接着许多美丽的想象。

小村靠山临溪，溪虽不大，但常年青流淙淙。我的乡亲们就是靠了它灌溉两边的坡地稻田，获取赖以生存的五谷。据老一辈人说，这溪很有些灵性，再大的旱天也没见过它干涸断流。正因如此，在这片山坡上，我的祖先们才得以世代繁衍生息。我无从考证，我的祖先在这里繁衍了多少代，我属于第几代；我也无从查问，一代又一代人中，有多少人像我一样背离了这里，沿溪边的小径走向山外的沅水，又被沅水的波浪载向远方。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都和我一样，无论走多远，无论在何方，小溪会永远蜿蜒在梦里。梦里泉边花开，一如母乳飘香。

小村脚下，是一岭连一岭的梯田，村后是松林，林中一些肥力较好的坪地和坡地被辟为菜园或杂粮地。过去，我家有一块傍溪的菜园，那是我每次回家一定要去的地方，因为菜园的一角，长眠着我的祖母。每一次，在祖母坟前上几柱香，烧一些纸钱，做完这些，我便坐在祖母身旁，点一支烟，静静地听一旁溪水的声音和风吹松林的声音。那风吹松林的声音尤其让我着迷。风，从山的某个角落吹起，松林一动，“豁——豁——”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有如海浪般，一浪推一浪，一山传一山，一路地涌动过去。这声音和着溪水的铮铮淙淙，将这一角天地烘托得十分宁静。我时常想，人源于自然，最后回归自然，祖母辛苦一辈子，死后能躺在这没有惊扰的一角，也算是真正的安息吧。

这一次，我坐在祖母的身边，忽地就想起去世不久的母亲来。祖母在世时，在十来个孙子孙女中最疼爱我，主要原因还是在祖母的眼里，母亲是她四个儿媳妇中最孝顺善良的一个。记忆中，小时候我常跟着祖母来这园子里种菜。祖母种菜很是认真，横行纵列很齐整，培土施肥也很仔细。祖母是个爱说话的人，她总是一面忙活，一面嘴里不停地唠叨，像是对我，又像是对种下的菜禾或是脚下的泥土。至于她唠叨些什么，现在我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大约在我刚上学的时候，祖母就去世了。之后来这园子种菜的，便是母亲了，我放假没事的时候也跟着来。我吃惊地发现，母亲种菜，和她百里闻名的一手女红活一样漂亮，行列齐齐整整，土耘得细软均匀，长出的菜枝肥叶嫩，果实硕大，极是喜人。有时候我也想拿起锄头动动手，可母亲总是不让。每当这时候，她就对我说，摸泥巴有什么好？辛苦一辈子，读好书才是出息！话虽如此说，我后来却发现，母亲对她所谓的泥巴，特别是这片园子，有着极深的依恋。老了，我常听她念叨死后要葬回老家，最好埋在那片菜园子里，和祖母在一起，也好说说话，种种菜。然而，母亲的这种想法遭到家里大多数人的反对，理由是县城离老家太远，交通也不便，清明年节上个坟烧个香都麻烦。于是，我们兄弟便张罗在城郊买了墓地。母亲逆来顺受了一辈子，对此也没表示什么异议。

母亲叶落归根的愿望最终没有实现。如今，我真的不知道，母亲躺在异乡的地下，是不是会寂寞。

【5】这片依山临溪的老家故土，我只生活了十六七年，除了祖母和母亲，后来时常能在我梦中出现的人和事已经不多，倒是耍狮子和玩蚌壳戏这两件儿时带给我极大乐趣的事，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现在想，我的乡亲们年节时极喜耍狮子和玩蚌壳戏，正与傍山临水的居住特点有关。耍狮是雄性与力量的宣泄，是山之魂；蚌壳戏则抒写一种略带幽默的柔情，是水之媚。山水养育了我的乡亲们，我的乡亲们则用这种质扑拥抱山水，拥抱这结实或柔软的土地。

耍狮似乎是各地都有的习俗，而老家的人们玩得自有特色。每年春节，初一刚过，迎新的爆竹声还没有在耳边消歇，村村寨寨的锣鼓便敲得人心也跟着跃动。一上黑，先是一阵锣鼓在山谷里颤动，接着就见一条火把的长龙映着两山的雪光蜿蜒过来。村里的人们知道，这是别村的狮子队到了，于是村里一些有经验有学问的长者便准备好爆竹利是，选一块最大的坪场摆开“阵势”迎候。“阵势”分“文阵”与“武阵”两种。文阵一般是拆字对联游戏，专考耍狮人的学问与脑筋，是用许多木棍摆成一上联，耍狮人须拆开所有木棍组成下联，且木棍不能用剩，也就是说对出的下联所有字的笔画数必须与上联所有字的笔画数相同。对出下联不一定难，但笔数吻合则很是不易，很多耍狮队往往都败在这看似不费力气的文阵前。学问功力稍差的，一看玩不下来，便把狮子耍上一阵，对主人说些吉利话，而后锣停鼓歇地走人，连利是也不好意思去拿。武阵花样很多，耍棍耍板凳耍方桌，什么都有，耍狮人靠的是力气和腾挪纵跃攀爬的功夫。我见过的最刺激的阵势是六张大方桌翻翻覆覆垒叠而成的高高的方桌阵。那一次，耍狮的是后村的两名汉子。锣鼓响起，只见两人一手举狮，凭着一手双脚，几纵几跃便上了阵顶，那身手真是漂亮极了！上得顶来，耍狮头的汉子将狮身一举，单脚立起，狮头高昂，山一般沉稳豪气！这时，喝彩声锣鼓声爆竹声震天响起，似乎整个村子都在这狮头一昂之际被呼啸的热浪推上了云霄。

和耍狮的热烈场面不同，蚌壳戏则如水般清新流畅，并略带些轻松的幽默。戏的人物就四个，一个大头胖子，一个小头瘦子，一个不戴脸谱的花脸小丑。当然最吸引人们目光的还是场中心的五彩蚌壳，蚌壳开合之际，内里的彩衣花旦美目流盼，娉婷婀娜。戏的情节和动作也极简单，无非就是人间男女的追逐玩笑。作为配乐，锣鼓的节奏在这里只是点缀和烘托，只出现在幽默的情节中。乐器的主角是一支竹笛，笛声简洁悠扬。和着笛声，那花脸的小丑男子想尽办法竭尽全力去追逐象征美丽女子的蚌壳。从那真诚努力而又带些轻松玩笑的追逐中，我能看出我的乡亲们，在质扑如泥土的衣着与表情背后，他们的心里对那些美丽的事物，有几多热切，几多向往。

每年春节，老家的耍狮锣鼓和蚌壳竹笛响到正月十五是高[chao]，而后便戛然而止。这锣鼓声和笛声消歇之后，我的乡亲们便又开始新一年的忙碌。因为忙碌，他们从来就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对谁宣讲和表白什么。沉默的汗水洒进泥里，融进水中，这里的山山水水之间便郁郁葱葱。

这里的山水永远无言。

所以，这里的山水永远秀气，也永远大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