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前屋后的这片树林，日渐成为爹的骄傲和寄托。也使这个贫瘠的乡村绿色渐浓，生气健旺。这里，成了男人们劳作一天后纳凉歇息侃大山吹牛放松身心的好去处，成了村妇们鸡毛蒜皮家长理短的集散中心，成了孩子们掏鸟打鹊追逐嬉闹的乐园。甚至有的村民赶大集走亲戚，每当人们问起是哪个屯的人时，都要把嗓门提高八度地告诉人家，“我们家就住在那个有一片树林，有一棵大青杨的那个屯子。”日久流传，十里八村的人们似乎忘记了我们老屯“正亚”这个屯名，每次提及总是用“有一棵大青杨的那个屯”所代替。因为有了这样一片树林，爹在老乡心里有了抹不掉的形象，因为那棵高大笔直的大青杨，爹在老乡心里有了不可替代的地位，因为爹娘自盖起三间土屋，爹在老乡心里简直就是智慧、勇气和力量的化身了。爹，大青杨和老屋是我童年的骄傲和自豪，爹成就了我心中英雄。

我刚记事时，爹当上了生产队长，从此一天比一天忙碌了，好像每天晚上总是有开不完的会，每天都要向村民传达“最高指示”。　“社教”等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割资本主义尾巴”也被叫嚷的甚嚣尘上。当时公社派来了一个胖墩墩的、长着三角眼的“文化大革命工作队”小头目。他带着一群十六、七岁的“红卫兵”进驻我们屯儿。据说他们进屯，就是奔爹的那片树而来的。可以说，爹的那片树林以及那棵大青杨的传说已经远近闻名，甚至被赋予了传奇色彩。工作队以私自栽种为理由，扬言要“割尾巴”。于是，这帮工作队手持斧头镐头冲进树林。爹上前和他们理论，胖墩子三角眼叫嚣着说：“这是最大的资本主义尾巴！你是小队长却私自栽树，就是要从你这里开始割掉搞资本主义的尾巴。”还没等他说完，几个红卫兵就冲上来捉住了爹，反剪着爹的双手，按住爹的头，把爹控制住了。胖墩子三角眼下令：“砍！快砍！给我砍！”几个红卫兵便挥舞着斧头镐头砍向了沟塘边的树。一会的功夫，几棵碗口粗的柳树就倒下了。正当胖墩子三角眼挥起斧头要砍向那棵大青杨时，爹大喊一声：“给我住手！谁砍那棵树我就跟他拼命！”然后奋力挣脱了束缚，一下子扑到大青杨前，死死抱住了树干，用身体挡着胖墩子三角眼的斧头。就在胖墩子三角眼一愣神的瞬间，爹一把夺过了对方手里的斧头，怒目圆睁地大声喝道：“我看你们谁敢动我的树，动我的大青杨，就先砍了我再说！”说完，一只手挥起斧头砍向自己的另一只胳膊，鲜血顿时流了下来。

胖墩子三角眼被爹的举动吓呆了，看见发生了流血事件，又看见越聚越多的村民们个个义愤填膺，强装镇定地清了清嗓子说：“今天，我们割了四棵资本主义尾巴，战果是辉煌的。生产队长带头反抗，我要上报。”说完领着一伙人灰溜溜地逃跑了。

这伙人走了以后，村民们一下子拥了上来，七手八脚地为爹包扎伤口，好在只是皮肉之伤，没有酿出严重后果。爹忍着疼痛走向了那已砍倒的四棵柳树，一下下抚摸树干、树墩、树枝，泪水横流，无可奈何的坐在了地上。这是我知道的爹唯一一次，而且还是在众人面前落泪。铁铮铮的北方汉子，无力对抗世道，只有用一条命来抗议面对的不公，只有眼泪冲刷内心无尽痛恨，只有望苍天舒一口满腔挤压的愤慨。

爹和村民们把被砍下的四棵柳树的枝桠全部砍成斜面的小树橛子，埋在了沟塘边，并把残留的树桩也埋上了。第二年春天，埋下的树枝和树桩竟然重新吐绿，长出了几百棵郁郁葱葱的小树。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胖墩子三角眼再也没来割资本主义尾巴。或许是爹的威慑力和爹的抗美援朝经历给了爹一段平静的日子。

爹越发关心他的树了。哪棵树应该修枝了，哪棵树应该培土了，甚至哪棵树长歪了，他都了如指掌。对那棵大青杨，他更是关爱有加，他不让猪狗马骡甚至玩闹的小孩子靠近半步，还为大青杨围了栅栏。对于树他像一只老母鸡照看它的小鸡崽儿一样悉心，像老鹰巡视它的领空一样眼光锐利，又像一个父亲抚育他的孩子一样满是怜爱满是希望，而且满脸的陶醉。

岁月如梭，雨雪轮回。新屋在一片长高的树木中，矮了好多，在一片绿荫中隐秘了好多。树林和老屋编织了我童年的故事，老屋和大青杨给了我对未来的憧憬，爹娘让我懂得了亲情无价。

爹虽然每年都修窗修门，抹墙抹顶。但它好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弯檩驼梁的负重喘息，它像一座老钟一样在房门的吱吱呀呀中消磨光阴见证岁月，它像鸟儿的老巢一样七拼八凑但却寒暑往来挡雨遮风，它像历史长河中的一叶偏舟在岁月长河中摇曳在偏僻乡村的港湾，它像沧海烟波中一盏忽明忽暗的小灯引领我们在人生路上蹒跚而行。

就是在这个老屋，爹和娘先后生养了我们11个子女，其中包括4个夭折的；就是在这个老屋，先后娶进了6位新娘做了6次新房；就是在这个老屋，曾经住过四世同堂13口人；就是在这个老屋，我们兄弟5个为了走出这屯子更远而挑灯苦读，其中没有上过一天学的父亲竟然陪着我们读完了四大名著。就是这个老屋见证了历史的沧桑，见证了一个农民一天只有一毛钱价值的那个年代生活的艰难，见证了一个政治运动此起彼伏，朝令夕改的动荡时代。

60年代末70年代初，那时家里的十几张嘴是要吃饭的。爹靠不断地劳作，娘靠不断地节俭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爹真象那大青杨努力为这个家支撑生活的绿荫。只记得爹领着我们兄弟几个整夜整夜地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用苞米叶子为生产队的马车编制套包，每编制一个可以挣3个工分3分钱。母亲和两个姐姐白天抽空到野地挖野菜，夜里要一边剁碎一边煮熟野菜人吃猪鸡也吃。鸡蛋随时用来换油盐酱醋。卖了猪则要给一家子人替换衣裳。要不是家人的勤劳，说不定我们会光腚呢！

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全村人都开始吃救济粮了，每人每天4两玉米面的定量，13口人只能吃到11口人的4斤4两的玉米面，我的爹就是在这样的困苦的年代还代养了姑姑的2个孩子。也许是人越挨饿越能吃的缘故吧，4斤多的玉米面应付一日三餐，每顿1斤多的玉米面加上野菜、胡萝卜缨子煮上一大锅面糊糊，撒上一把盐花子，全家人喝得有滋有味。因为糊糊太稀，只能是吱吱地喝出声音。面糊糊一熟，13碗一轮，一会功夫就能看见锅底。全家老小都喝的肚子滚圆，可是撒泡尿的功夫，肚子就空了。于是，不懂事的我们又跟着娘的屁股后吵着饿了。要是中午娘会说：“出去跟小伙伴玩会儿就忘记饿了。”要是晚上，娘会说：“早睡觉就不觉得饿了。”没说一次她都会“唉”一声。娘的一声叹息都浓缩了对孩子的爱怜。

记得一天放学后，生产队通知去领救济粮，家里人都在田里劳动。每次都是年迈的爷爷拄着拐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半盆玉米面领回来。那天也许我太饿了，太想马上吃到金黄的玉米面了；也许是我太想证明自己长大能为家里干活了，竟然从爷爷的手中抢过面盆，一路小跑地向生产队奔去，后面传来了爷爷的叮嘱声，“慢点！小心点！”

领到救济粮，我满心欢喜，蹦蹦跳跳地端着半盆玉米面往家里走，路过村中的一个小水塘时，我只顾看水中打架的鸭子，脚下一不小心，被塘梗边的石子儿拌到，本能地向前一扑，一个趔趄把手中的半盆玉米面摔出了好远，正好落在水塘里。我大惊失色，忽地跳进了过膝深的水塘，想把散失在水中的玉米面收起……

现在回想起来，仍为自己那天真的动作感到可笑。也许那时是我年纪小不懂事，也许是我真的吓的乱了方寸。水中的玉米面被我一扑腾，瞬间就变成了一朵朵黄色的小花向四周漂散开来。偏偏这时，一群该死的鸭停止了打架，竟然不顾忌我的存在，半飞半游地奋力拍打翅膀，一起向水中的玉米面奔来，片刻功夫玉米面便荡然无存，只剩下我摔落的面盆在水中盘旋着向远处漂去。我又气又急又怕，发了疯地在水中追逐吃了我玉米面的鸭子，只想把我的玉米面从它们的嘴里抠出来。群鸭大骇，在水中狂飞乱舞呱呱乱叫。我终于抓到了一只鸭，狂怒地拽着鸭子的头，鸭子竟被我揪的头身分离，在凄厉的叫声中死去。水塘边住的于胖婆听到鸭子的惨叫从院中冲了出来，气急败坏的叫着：“你这缺德小兔崽子！你这该死的东西！你干吗跟我的鸭子过不去！”当她看到我手里的死鸭子时，跺着脚叫嚷：“你把我家的鸭子打死做什么？”我一看大事不好，急忙扔下那已断了气的鸭，没有来得及争辩半句，跳上塘埂，魂飞胆落的跑了。

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洒了全家人一天的口粮，弄死了于胖婆的鸭子。我不敢回家了，怕脾气暴烈的爹的拳脚，怕无米下锅的娘的摇头叹息，更怕兄弟姐妹被饿埋怨我。我心里乱糟糟地毫无目的地在村外晃荡。天黑的时候，我找了一个草垛躲了起来。夜渐渐地深了，我浑身又湿又冷又饿又惧，一个劲往草墩子里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在大街上卖粮食，有白花花的大米，有金黄灿灿的玉米面，有滑滑的白面粉，还有其它好多种杂粮。我叫卖着，好多熟悉的面孔围着我，卖了粮食高兴的回家了。那粮食泛出阵阵香气。我看见了娘的身影便大声叫：“娘，今天我们要吃白米饭！你要多煮米饭，不要数米粒了，你和爹不要再在吃饭前喝那么多水了！我今天要听到咱家所有人打个饱嗝！嘿嘿……”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朦胧中听娘招呼爹的声音："他爹，五儿醒了！"朦胧中听见爹向我走来的脚步声，我马上就彻底惊醒了，觉得头很痛，身子很冷。我不敢睁开眼睛。我浑身发抖的等着爹的暴揍。可我等了半天，爹的巴掌拳头却没有落下来，而是一张温热大手在我的头上抚摸着，只听见爹轻声地说："好点就起来吧，别哭了。"听到爹的声音，泪水再也忍不住的从眼角流了下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严厉、火暴的爹今天却那么平静。我努力睁开眼睛想看个究竟。我知道我没有做梦，我躺在自家的热炕头上，炕沿儿下的那只大黄狗还舔着我伸出被窝的手。只见爹严肃而又慈祥地望着我说：“是你自己不小心，哑巴牲口不会说话，你打死人家的鸭是不对的，咱做人就是饿死，也不能做缺德事呀。还有啊，再惹什么祸也要回家，不然爹娘该多不放心呀！今儿个要不是爹听到草垛里你发烧说胡话赶紧把你背回家，你还不被冻死在外边呀！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儿都要回家。”我顺从地点了点头，泪水又不争气地留了下来。爹一边为我擦泪一边神秘兮兮的对我说：“快起来吧！你娘今天早晨炖的鸭子肉，烙的玉米面饼子，今天管够吃。”我爬起来，忍不住搂住了爹的脖子，嚎啕大哭起来。爹摇晃着我说：“吃鸭子肉还不高兴吗？”我迷惑不解，鸭子肉？难道是我打死了人家的鸭子还能吃上肉和玉米饼子？我不是把玉米面都洒了吗？哪里来的粮食可以烙玉米饼子？饥渴给我只带来吃的欲望，我迅速就把这些问题抛之脑后。饱餐了一顿鸭子肉和玉米饼，便兴高采烈地去上学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爹和娘收工回来，知道我闯了祸，从来不弯腰低头的爹，硬是当着众人的面，给于胖婆鞠躬道歉。不管怎么说，鸭子还是要赔的。爹决定我家用今后五天在队里领到的救济玉米面赔她的鸭子。在那个粮食奇缺的年代，我们家5天的口粮没有了。好心的于胖婆不忍这样，但是爹却执意如此。于胖婆把那只死鸭留给了我们。

原来爹是半夜在村外草垛找到我的，当时我已经冻的全身梆硬，四肢冰凉，高烧昏迷说胡话了。爹赶快把我抱回家。全家人都没有吃晚饭就睡去了。为了不让我们挨太多的饿，为了今后5天的日子，那晚爹把我抱回家之后又出去了。

爹连夜去找了镇里的竹篾匠，镇里的竹篾匠早就看好了我家的粗柳树是做笸箩的帮沿儿的料，寻了十里八村都寻不着这么粗的柳树，几次向爹来买爹都不肯卖，现在爹主动送上了门，竹篾匠自然欢喜的了不得，痛快地答应了爹用一袋玉米面换四棵柳树的条件，而且是在我家所有林子中竹篾匠自己随便挑选。当晚，爹和竹篾匠神不知鬼不觉的伐了树，收拾干净后用土埋上树桩，外人根本看不出来。第二天早上，当全家人和我都一样疑惑时，爹只说粮食是借来的，可是再问是在哪儿借来的，爹便喝斥我们说：“你们只管吃，问那么多干啥！”全家人便不敢再问了，因为在那个年月，生产队长卖树换粮那是投机倒把，是资本主义复辟，是要坐牢的。想起这件事，哥哥姐姐就打趣我说：“你闯了这么大的祸，爹不打你，我们还能有鸭肉有饼子吃，赶明儿你再去弄死一只鸭子让我们解解谗呀。”我又气又恼又无法发作，只有羞得低下了头，窘得红了脸，深感对爹娘的歉疚。

我们这些子女也许那时只知道吃饱解谗了，哪里又知道爹是下了多么大的决心，冒了多么大的风险，自己动手砍了他自己栽的用生命保护过的树。这件事我我今生今世是不会忘记了，爹的那句　“就是饿死，咱也不能做缺德的事儿！”更是铭记在心。爹的这句话，如今仍时常萦绕在我的脑际，以至于成了我一生做人的座右铭。

首创　月亮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