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云,今天终于累了,一阵叹息,氤氲随风散去。暖融融的阳光透过凄迷的苍穹,撒落大地,一切都湿湿的,柔柔的。窗前的树有些憔悴了,高挑的腰身不再有层叠翠叶遮掩,在西风里,撕扯着片片破衣烂衫,向太阳乞援。没有能够徙飞的蹉鸟,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补丁里面,像跳蚤,点画着天光云影的空明。东旭在床上呆坐着,漠视着,虚幌着,眼神投落窗帘斑驳的晕环。
“东旭?”
是妈妈!
“东旭?”
“妈,我这就来……”
“今天这是怎么了,起晚了?”
“哎呀,妈!不就是起晚了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真是的!”
两人都不说话了,沉浸在各自的天地里。妈妈只是在笑,每粒米都像蜜一样,嘴怎么都合不拢。东旭还是那样飘忽,饭也飘忽人也飘忽。
好了,别再扒拉了,碗里早就没饭了,该去上班了。
妈妈带着更浓的蜜意催促着,好像在催她那没谱的希望。
东旭曾经相过n次亲,把父母急死了,把媒人急死了,把女人急死了,也把自己给急死了。他说原因在他,她们说原因在她们,父母说是自己的孩子太不争气,媒人说是自己太没本事。
东旭总喜欢骑一辆自行车上班。每天,起得早早的,骑得慢慢的。海华曾问过他,为什么不换一辆电动车,又不是买不起。他说,那是女人骑的,他不喜欢。那一次,海华恼了,把电动车调的快快的,懒得理他。东旭没有理会他的离去,仍旧每日早早的,慢慢的。书店到了,将车锁起,定定地站在那里,望一会儿太阳,望一会儿蔚蓝和空旷,望一会儿宽展整洁的书店。九点整,他便会面带微笑地进去,和见到的人问一声早,到岗位上,整理图书,迎接客人。“周身严肃,却也温和”对他来说,这是一句很中肯的评价。
“我要退书!”一片柔柔的红,一阵朗朗的声。
她又来了,他欣喜地想着,在不动声色的沉静中,在温声细气的讲解里,他欣喜地想着。他不敢停下来,他宁可装傻,用工作的繁忙来掩藏心底的激荡,用连自己都无法忍受的镇静,用一种淡漠来掩盖心底的波澜。他一时想不出该如何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她对于他来说,来得有些早了,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只是无意中见了几面,见了几个她让他心仪的场面,心里有那个意思而已,还不知道该不该进行下去。他是一个死板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喜欢计划,不过这日子终归是日子,日子从来没有什么计划,就像她的到来,毫无计划可言,更无征兆可参。
“……喂,我说你是聋子呀?”她有些生气了,脸上荡起了红红的晕。
周围的人见状不妙纷纷逃开了,在小小的书架面前只留下他一个。店里面其他的员工现在这会儿正在后边仓库中整理一批下午要上架的图书,现在没人可能来帮他解围了。他无奈地停下了,直起身来,用一种淡淡的神情注视着她,默默地长久地注视着她。他一脸的严肃让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哎,我要退书,我不想……要这……书了。”
“为什么?”
“因为不想要了,所以……”她忽然变得胆怯了,理亏似的,吱吱唔唔起来。
“你把书给我看一下吧?”他认真地翻检着,“是印刷有问题吗?”
“不是……是纸张颜色太暗了……我不喜欢……”
“奥哟,是嘛!”他一脸惊奇的样子看着她,溢着一丝淡淡的笑,“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喜欢用什么颜色的纸张做成的图书,如果算是一个退书理由的话。”
他是那样得简洁、镇定,是那样的沉稳、从容,他真的有些让她不知所措了。他看出来了,很多在家里编了无数个理由一幅气冲冲的样子来要退书的人,在见到他之后,都是这种表情。他看出来了。他在心里暗自高兴,接下来或许有戏,他突然觉得事情便得有些好玩了。他忽然也想玩一玩了,他忽然觉得他的日子长久以来确实有些沉闷了,他想玩一玩了,趁着这大好的时光好好的玩一玩。
“这本书字本来就不大,用的纸质量还这么差,黑乎乎的,让我们怎么看呀?”
“你的眼睛近视吗?”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四只眼!”说完这话她有些后悔了,她是来退书的,又不占多大理,还这样挖苦人,脸上泛起阵阵红晕。
“好呀,眼睛不近视好呀!”他一脸的平和,“这本书的封面设计得还不错嘛,朴素、淡雅、简洁、大方。”
“是,面皮做的是不错,”她一脸愤愤的样子,“可里面全是黑心棉!”
“你很喜欢看书吗?”
“不喜欢!”
“那,为什么还要花这么多钱买不喜欢的书看?”
“喂,你是谁呀?我干麻要告诉你这些?”
“你还没有完全说服我。”
“我没事儿吃饱了撑的,行吗?”
“这本书你看了多少了?”
“没多少,刚一半。”
“是写什么的?”
“乱七八糟的一些东西……喂,你喜欢看书吗?”
“平日没事的时候看一点,很随便的看一点。”
“看小说吗?”
“看。”
“你觉得现在的小说怎么样?”
“还可以吧,还能看得下去。”
“不愧是卖书的,你就自卖自夸吧。王婆,我要退书!”
“怎么,你不这样认为吗?”
“你就读它,看您能不能看下去。”她狠狠地捶了几下那本“黑乎乎”的书。
“你是因为书的内容不好才来要求退书的吗?”
“是又怎么样?这样的烂书我没法要。你们卖书的是不是在进书的时候也应该好好地把把关,别只顾着赚钱甭管什么样的书都进都卖。”她的脸红起来了。他的脸也红起来了。
“你在其他书店也退过书,还不止一次,对吗?”
“对。”
“有没有人想揍你?”
“干什么?想打人?”
“看你也像挨打的样子。”
“你敢?”
“对,我是不敢……书店有规定,凡没有印刷质量问题的图书,一概不退。至于书的内容方面,就要靠大家小心了。”
“我不管什么规定不规定的,今天你们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这书我是退定了。”
“你平时也是这副样子吗?”
“什么?”
“你平时也是这么凶吗?”
“说什么呀你?我这样还不是叫你们给气的。岂有此理,这些该死的垃圾的书,该死。”她狠狠地将书踢了出去。
“以后你记住,不能对书这个样子,不能这样子!这些书就像那些一出生就身有残疾或相貌极其丑陋的孩子一样,出现这样的问题,不是书的错,是写书人的错,他们没有写一本好书的能力,却因为种种原因粗制滥造,出版社、书商、市场都有责任,唯独这书,没有任何责任。你不能拿书这个样子。”他生气了,真的生气了,因为书,因为她对书的态度,虽然那是一本“不好的书”,但他无论怎么样都无法原谅这样的做法,不管什么样的情况下,人们都没有权利拿书出气。
“我知道……但,我还是要退书。”
“今天我生气了,你对书的态度让我很不高兴,我明确告诉你,这本书,你这一辈子也别想退了。……你们听着,你们谁要是帮她把这本书给退了,你们也就别在这里干了。听到没有?”东旭在暴怒中离开了书店,几乎没有人见他发过那么大的火,而且是冲着一女孩子。他气冲冲地行走在马路上,不再理睬其他。
东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没人说得清楚,他是一个好人,凡认识东旭的人都这么说,也只是这么说而已,至于再往深里讲,那便只是一片模糊了,似乎在现在的交际圈里还没有一个能真正理解他的人,连了解都算不上。他很少说话,好像打小就是这样,平时总是一个人,很少跟其他的孩子玩,人渐渐大了也没有多大改观。他好像总是在想一些东西,一些别人无法理解的东西,他总是默默的一个人呆着。没上学前,人家说像他这样是傻瓜一个,上学之后同学们都叫他疯子。其实人们早已习惯了,他本来就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人。只不过他从小就很懂事,人品又好,从不招惹是非,还经常力所能及地帮一下别人,在看问题时还总是比别人细心,比别人多考虑那么一层,想得深远一些,所以凡是与他接触久了的人,都会不知不觉地尊重他。但毕竟他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怪人,所以人们在尊佩他的同时也在自觉不自觉地忽略他。
东旭进入这家书店有八年了吧,打上岗那天起他就勤勤恳恳,默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很少跟人说话的他,人缘却也不坏,他做事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从不偷懒,属于任劳任怨的那种,却也不卑不亢。虽然他总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无论做什么都喜欢公事公办,有板有眼,但与人相处起来却透着一股温和之气,从不斤斤计较,是那种严己宽人的人。还听说他是省里某所重点师范院校的学生,读的书特别多,就是因为喜欢书,他才来书店工作的,就因为这也够人钦佩的。
“东旭跟顾客吵架了!”书店里传开了。人们似乎很惊讶,“谁?是东旭吗?”,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对,是东旭,他跟顾客吵架了,而且吵得还很凶,至少东旭很愤怒,那位顾客也很愤怒,当时他们都很生气地离开了书店。“为什么?”大家只是在议论,但具体是怎么样的没人知道,因为当时大家都在仓库忙着整理下午要上架的图书,当时没有其他的图书管理员在场,而收银员因离得过于远,所以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只是在他们出去的时候才知道。但这书店能有多大呢?东西不过十五米,南北不过二十米,三百平方米点儿大的一个书店,大能大到哪儿去?即便是当时他们在最里面吵,在门口的收银员不可能听不到,因为在这个地方,对于吵架是有一些硬性的规定的,比方说双方,至少是两个人吵架,声音不能太小,声音太小了不算吵架,声音太小了说明双方还都没有真正动肝火,没有真正生气,既然没有真正生气那怎么能算吵架呢?那只能算说说话。即便是双方嘴里的唾沫都喷到对方脸上了,那也只不过是因为说话的双方在说话的时候都太激动了所以才那样的,不是有很多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突然在某时某地见面,当他们激动地叙旧时,不也会又有这种场面发生吗?所以即便是有唾沫喷到对方脸上也不算是吵架,仅是说话说的太投机太激动了而已。至于动作上,双方在说话的过程中挥几下手臂,摇摆几下下肢,双方簇拥在一起,只要是没有破皮流血,那所有的动作都不算吵架里面的动作,所有的动作都不算是吵架的构成因素,即便是双方都痛哭流涕了,那也不算是吵架,因为很多漂流海外多年终于有机会归国看望家人朋友的人,他们在见到家人朋友之后都会和家人朋友拥抱在一起痛哭流泪,有的甚至会因为过于激动而摔倒在地上,翻滚在泥水里,既然抱在一起翻滚摔打痛哭流涕都不算是吵架,那么挥几下手踢几下脚又怎么能算是吵架呢?但话又说回来,甭管双方再怎么闹着玩儿,只要是在身体上破点儿地方,哪怕是稍微破那么一点的地方,都会演变成很恶劣的事件。再比方说,夫妻两个人在家里因为言语不合或是意见不一而出现一些争论,即便是两个人在屋里大嚷大叫,甚至有肢体上的大动作,只要是在屋外的人听不到,或是听上去声音不大,当时不知道里面的人有流血的事件发生,即便是事后知道了当时有多么多么的惨烈,那也不算是吵架,因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情怎么算是吵架呢?再说了,人家家里面的事儿对于外人来说无论再怎么闹都不算是事儿,老话说得好,家丑岂能外扬,没事儿,没事儿。是呀,家丑不能外扬。虽然除了东旭之外书店里的人还都不知东旭跟那位顾客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大家心里都明白,甭管是不是吵架,反正不是好事儿,不是好事儿就尽量不要让外人知道,书店毕竟还是一块比较纯净的地方,它有它独特的形象。
东旭这件事情,书店之外虽然没有多少人了解,书店之内却早已议论得沸沸扬扬,特别是在人们得知那位顾客是女的之后,人们议论的兴致更浓了。男人们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喜欢这样说,东旭该不会是发春了吧,活这么大还没谈过恋爱,还没有摸过女人的手,还没尝过女人的味儿,真是太可惜了。是呀,太可惜了。在人生最美好的那段时光里,他居然没有谈过恋爱,至少也应该拉一拉女孩子的手才是,若果是那样的话该是一段多么美好的经历呀!是呀,他该不会是突然被人家那位“美丽”的顾客给迷住了,突然间春心荡漾起来,一时把握不住,做出出轨的事情来吧?那也不是没有可能,说不定东旭的情商发育得有点晚,虽然他一副很成熟的样子,但在内心深处,特别是情感这一方面说不定还很幼稚呢。不会,不会,东旭什么都明白,他对任何事情都很看得开,也许在东旭还很年轻的时候他并不是不想谈恋爱,而是在他心里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过话又说回来,人这一辈子有什么事情比趁自己还年轻的时候赶紧谈一次恋爱更重要呢?对嘛,人就应该活得洒脱一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省得等错过了空后悔,世界上可没有后悔药吃。他该不会是后悔了,想把年轻的时候没捞着的东西现在补回来吧?说什么呀你?东旭向来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人,谁都会做出轨的事儿,唯独他不可能,什么补回来,扯淡。那也说不定,他既不是神又不是太监,一个男人怎么会对女人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呢?这不可能。除非……可能是他有病,是那方面的毛病,不能那个,或者是他不喜欢女人,他喜欢男人?也不像,他好像挺健康的,他的那东西还不小呢,就是身子弱了点儿,不过他们那些读书人都那样,文绉绉的弱不禁风。说他喜欢男人更不可能,虽然他向来跟海华走得很近,但仍旧是保持着距离的,他好像跟任何人都那样,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那也不一定,说不定他这样做就是为了掩盖真相故意装出来的,以掩大家的耳目。这纯粹是胡说,他东旭喜欢男人,那海华也喜欢男人?胡扯,大家又不是不知道,那怎么可能。是呀,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那不可能,那东旭为什么会跟女顾客“吵”起来,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是呀,肯定有问题,但问题是问题是什么呢?鬼才知道。叫我说呀,我们应该先见见那位女顾客,之后再下结论。废话,知道是哪位还用你说。真想知道那女人长什么样子,真要是……行了,别在幻想了,看把你瘦的,自己有老婆就行了,好点儿差点儿都能用,能用就行,就给自己留条小命吧。
女人们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喜欢这样说,哎,你们说他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女的了?那谁知道呀,要问也得问他去。兴许真的,他真的喜欢上那个女的了。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就太可惜了。我们这里就有人偷偷伤心喽。说什么呀你?什么什么呀?有人自作多情了!行了,他怎么会看上我们这些土豹子呢。哎,你们听说了没有,东旭到现在还没谈过恋爱呢!真的假的?骗你小狗。喂,你是不是有动歪脑筋了。什么呀?哟,哟,脸红了。嘿,瞧你那点儿出息,人家不想要你你还强赖着人家怎么着?好了,好了,说得正经的吧,在胡扯下去,我看你们就要打起来了。难道你就对他一点儿意思没有?有又怎么样,人家看不上你!你们知道吗,他在上大学的时候就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还有人主动向他表示过。那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谈过恋爱?你是不是在骗我们?再说了,他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棒,那他为什么还要到我们这没有一点效益的破书店来,那不是自己找罪受吗?谁说不是呢。我就住在他家隔壁,他还上高中那会儿就已经很帅了,虽然那时候他家里还很穷,但丝毫没有穷人的样子,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喂,你是不是又要发春了?嘁,懒得理你。哎,我听说他在大学里特喜欢看书,还说他来我们书店就是因为喜欢书才来的,是不是真的?人家问他的时候他就这样说,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话。我看未必,兴许他心里惦记着我们店里的那个小姑娘呢!别臭美了,我们这里有谁能值得他惦念的。喂,我怎么听说他在上大学的时候成绩并不怎么好?这倒是真的。你怎么知道?他跟我说过,他说他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好,在学校里他只知道看一些闲书,虽然专业课每节必到,虽然每每都认真听讲,但课下从来不看,由于资质差了一些,所以大学几年下来几乎没落下什么东西。至于为什么要回来,他说是因为不想离家太远了,他还有父母,他们身体都不好,所以只能回来,而进书店是他认为的最好的选择。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是他的小情人?不要乱讲了,我愿意人家还不同意呢。喂,你是不是追过他了?什么呀?没有?我不信,对人家的心思都了解得那么清楚了还想狡辩?我哪能配得上他呀,只是有多情的媒婆在吃饱了没事儿的时候喜欢乱牵红线,他只是不想有太多的误会才跟我说说他的一些想法的,只是为了澄清一些东西而已。哎,不要再说这些没影的事儿了,看你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犯得着吗?那个女的是什么人呀?他怎么会跟东旭吵起来呢?谁说不是呀,照东旭那性子你故意找茬都不会吵起来。可是人家就让他生气了。哎,你看到他们吵了吗?这倒没有,不过当时他们都气汹汹的出书店了,看样子是吵了。一个可恶的女人。可恶的女人。哎,你们说他会不会真的喜欢上她?喜欢也得有个理由吧,人家还不认识呢。你就别再瞎操心了。虽然死板了一点儿,不过人还是不错的嘛。怎么你也惦记着榆木疙瘩?如果再外向一点儿就好了。有人发臊了。
人嘛,总喜欢在没事儿的时候对身边的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说道说道,好像不这个样子生活就不像生活了,日子过得就没有乐趣了。或许是因为东旭平日里太谨严了,没有给大家一个可以言说的空间,所以这次大家就逮着东旭吵架的事儿使劲儿的议论,非得要把以前东旭欠大家的利用这次机会给补回来,甚至还有人借此对东旭产生了那么一点或多或少的敌意。
一些上了岁数的老店员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喜欢这样说,凭什么呀,你以为你工作积极,态度认真,这有什么了不起呀,是,我们是没你觉悟高,我们没你积极,你能耐,你本事大。屁,还省重点师范的毕业生呢,你能耐大怎么会到我们这小书店来呀,还一呆就是八年,一看就有问题。别以为你整天闷着头不说话大家就对你没意见了,有,还很多,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以为你是劳模呀,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的,觉悟高也不能这个样子做人吧,你工作积极,你工作努力,你倒是风光了,我们本来就比不上你,本来嘛,高中生怎么能跟大学生比呢,你如果工作没有那么积极,人品再差一点,我们兴许还能赶上你,可你倒好,整天跟一个傻子似的,连话都说不好,就知道干活,你这个混法让我们怎么办,我们知道你年轻,你身体好,你可以没日没夜地干,可我们呢,我毕竟以上岁数了,比不了你了,你老这个样子呆在这里这不是让我们都下不来台吗?呸,瞧瞧你那模样,小白脸,你以为你工作积极就可以当劳模了,你永远都别想当劳模,有我们在你永远都别想,别劳模,连先进工作者优秀标兵都别想,门儿都没有,谁选你谁就是傻子,真是不知好歹的家伙。我们在这个破书店呆了都快二十年了,每天都勤勤恳恳,几乎没有缺过勤,只是请过那么几次假,工作态度也不坏,总是很积极地为顾客服务,虽然我们的文化水平很低,但我们已经很努力了,我们也在不断地学习,但就是这样坚持如此工作快二十年的我们,一个月的工资才不过一千八,但是他,一个毛头小子,没有多少能力,只是有一个什么大学的毕业证书,才工作两年,就比我们多拿四百块,他为书店出过多少力呀,我们为书店出了多少力呀,你说这公平吗?是呀,的确是这样,这样对我们太不像话了。我还听说店长有意把位子留给他,让他主持书店,不知道是真是假。呸,凭什么,他一个乳臭未干的东西,拿什么来当我们的店长,他经验有我们丰富吗?没有,我们已经在这个店里呆了快二十年了,从最底层做起,几乎什么都做过了,无论出现什么样的状况,我们都能应付自如,他懂什么,他什么都不懂,就知道整天闷头工作,连接待顾客最基本素质都没有,连一个小小的图书管理员都没做好,这样的人还想当店长,痴人说梦。对,即便是要选出新店长,也应该从我们这些老店员里面选,我们毕竟为书店卖了这么多年的力,更何况书店在我们的经营下同以前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是我们让书店活起来的,老店长不能忘了这些。对,我们要时不时地提醒老店长,不能让他做出糊涂的决定,我们应该让老店长知道他东旭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应该为我们书店的明天做些该做的,这毕竟是我们的心血呀,不能让我几十年的心血葬送在年轻的手里。对,我们不能让东旭再这么嚣张下去了,我们应该让老店长多听听下面人对东旭的议论,特别是最近几天,东旭跟那位顾客之间好像发生了一些不太光彩的事情,据我的经验判断,肯定。
不知不觉竟到了芦湾村,走得实在是太远了,也许是被冲昏头了,都闹不清自己是在干什么了。东旭默想着,顿时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有一种无名的凄伤。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好像是从参加工作开始,真的好久,八年了。时间过得真快,一下子就八年了。八年前遗留下的旧习又在鼓动他了,这个时候真想找个人聊聊,可是找谁呢?谁会有闲情来听你说些让人听不明白的疯话呢?即便是真有人能耐着性子在一旁听你胡扯,可这世上又有几个人真正能听懂你的心呢?就像八年前的那段日子,一段无比快乐无比向上却又无比孤独无比绝望的生活。
你们知道这世界上什么人最容易犯失眠症吗,是“酸秀才”,臭书生,一帮迂腐的穷酸知识分子,而且他们知道得越多就会病得越深,这或许是对“忧国忧民”传统的因袭,但是没能学好,走上了一条歧途。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在这里并没有诋毁传统损坏大师大学者们名誉的意思,我只是在说一些穷酸秀才的不是,一帮一吃点儿墨水就不知天高地厚的迂腐的家伙们。那些大师大学者们往往有真才实学,有博古通今之能,有赈济苍生之力,能真正地撑起一方天空。他们能凭自己的本事获得一条切切实实的“忧国忧民”的道路,他们能本本分分地在好不容易争取到的道路上勤勤恳恳地耕耘,他们不问路的远近,不察前途是否渺茫,更不理会这条人生路最终的结果。他们踏踏实实地构筑着生命,认认真真地实践着理想,他们为的是真实的人生,坚守的是自我的魂灵,他们吸纳的是传统的给养,他们开创的是自己的道路。他们传承着传统,他们本身也便成了传统。但是,但是,这是他们。他们知道自己的能耐有多大,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该干什么,他们始终对自己有一种清醒的体认,知道自己的人生路该往哪儿走,该如何去走。他们对自我的坚守是一种警醒的坚守,而不同于作为大多数我们的迂守。
大家都知道孔乙己吧,肯定知道,是鲁迅作品里面的人物,都快被中学老师讲烂了。他这个人就不用多说了,酸,酸得极,迂,迂得深,整个人都已经烂在八股的泥潭里了,不可救药了。他常以读书人自居,的确,他是读了一些书,姑且算个书生。他还喜欢做梦,什么梦?参加科举,高中进士,升入高堂,享受高官厚禄,光耀宗族。也不怪,凡读书人都喜欢做这种梦,这毕竟是他们为国家贡献力量彰显自身价值的唯一途径。但孔乙己却来得有点痴狂迂傻,不合时宜。他读了一辈子的书,却什么都没学到,只会写几个回字。他科了一辈子的举,却连一个秀才的功名都没有,只能给人家写写画画,还经常讨打。他呀,推究起来终归是能力有问题,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书生。但是他呢,就是死不承认,逞强充愣,那最终只能落得被人笑的下场。他的错在于,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到底适不适合读书,从来没有想过像他这样的人参加科举是不是已经超出他的能力了,从来没有想过一直这样坚持下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反正他就是想做一个读书人,哪怕是一点活命的营生都不会整天寄人篱下地生活。又或者说他年轻时没有那个能力给自己做一个公允的评判,只是想像某些人一样读书考取功名,他自认为他属于成功的那一部分,年轻时有这些想法也是无可厚非的,我们姑且称它为无知。但是,在他读书多年屡考不第的时候,在旁人都拿他取笑的时候,在他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的时候,他仍旧是强端着读书人的架子,自欺地憧憬着明日的功名,嘲讽着那些嘲讽他的他鄙夷不屑的无知的穷苦人们,这时的他是在逃避。其实他本来就是那些无知的穷苦人们中的一员,这一事实并不会因为他多认了几个字而改变。其实他很可以丢掉书本,像那些穷苦人一样学一点营生的活计,自己养活自己,同大家一起穿短衫,站着喝酒。这又有什么呢?但是他接受不了,读书人的名声就像他的生命一样,他就是想像读书人那样活着,他不肯放弃。这时候的他是自欺自骗的,他开始只为他想象中的读书人的生活而活,他不自觉地将自己孤立了出来,他成为了社会中存在的另类,一类有着错误坚守的所谓的读书人,一类痴狂迂傻的家伙。不过话又说回来,像孔乙己这样的人,不错位自欺地活着又能怎么样呢?起码这样他心里觉得快乐。孔乙己永远不会像鲁迅那样成为破坏铁屋子的人,因为他没有那种能力。
在东旭生长的这片土地上,存在着这样一群人,他们一出生便碰上了无尽的运动,他们的父母作为有文化的一类,被当时的左派“精英”视为异端,被坚决地打倒,他们父母日渐残损的人生滋养了他们童年破碎的梦,在他们人生的最初阶段,他们的父母渐渐离去了,留下一个个孤单的生命。他们坚强地成长着,在灰色的童年萌生了灰色的心性,在红色的青年酝酿了叛逆的憧憬。他们在疯狂的年代里期盼着终结疯狂黎明的来临。终于,那个伟大的时刻到来了,随着一代伟人的离去,一切动乱的策划也随即宣告破产,人们又重新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但是,一个生命,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被不正常的生活喂养着,在他们的记忆里没有一点正常生活的图景。他们期盼黎明,却不知道黎明之后该如何去重生,他们期盼爱与被爱,但当爱到来却不知该如何将自己敞开,他们期盼社会对父母一代事业的认同,但当天地间回响着礼赞父母的钟鸣却不知下一步该何去何从。这就是他们,这就是他们被深深扭曲的魂灵。他们面临着由时代造成的无比厚重的困境,他们中间很少有人具有那种超拔的能力,也许他们这群人从一开始就注定如此,在社会洪流中漂泊一生,在庸碌无为中不断憧憬,找不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找不到自己的生命坐标,他们注定要活在痛苦的挣扎里。
是呀,怎么能不痛苦呢?他们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按正常的逻辑,他们会在书卷气极浓的氛围里承袭祖辈父辈们的优良传统,熏染性情,陶养志向,在独属于知识分子的道路上踯躅前行,他们会很轻松地寻着自己的人生方向,坚定执著地进入他们所钟爱的领域,勤勤恳恳,孜孜以求,不断开创自我人生的新境界。但是,历史并没有按照人们所希望的逻辑发展下去,它有它自己的运行轨迹。当人们为新中国的成立大唱赞歌的时候,当人们为社会主义的未来作美好憧憬的时候,当人们正要为自己的幸福生活积极努力的时候,历史出现了回旋,人的逻辑被历史的逻辑践踏得粉碎。在层出不穷的政治运动中,知识分子成为各类斗争的焦点,知识成为人们获罪的必要缘由,知识分子赖以生存的依托不复存在,社会不再需要知识,更不需要知识分子,知识同喜爱知识的人被无情地清除着。他们或随父母一起被下放到农村,或被下方的父母在农村生下,他们的父母因知识受尽磨难,他们也因他们父母的知识屡遭摧残,他们生长在对知识恐慌的年代。他们对知识,因他们的父母而尤为恐慌,但同样因为他们的父母,他们对知识却也本能地渴望。他们生长在农村,那里是知识分子的流放地,那里连天的芳草成为知识天然的屏障,当父母离他们远去,他们便彻底地生活在真空里了。他们的父母被下放之后在农民的改造下开始像农民一样活着,他们父母的活着是为了某天能再次以知识分子的身份像样地活着。而他们,在父母隐忍的生活里,受着父母的庇护,受着父母的欺瞒,果真如农民一样活着,当他们的父母绝望地离去之后,他们便是彻底的农民了。如果历史一直这样错下去,他们也许会好过一些,但是没有。历史在愚弄了他们的父母之后又要来愚弄他们了,错误的历史被更正,他们的父母得到平反,知识、知识分子重获荣光,那短暂消失的一切又都回来了。社会又正常了,人们又可以按照各自的人生轨迹来发展了,但他们呢,他们该怎么办?他们本该也同父母一样成为知识分子的,本该也拥有像父母一样的人生的,但他们现在是农民了。他们虽然继承了父母的血肉,但仅是血肉而已。他们虽然承载了他们父母的荣光,但那仅是父母的荣光。他们从肉体到精神与父母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他们想像父母一样,他们想续写父母的荣光,他们想在原本属于他们的人生轨迹上创造辉煌。但想终归是想,不会成为现实。虽然社会为他们提供了转变的机会,虽然他们实实在在的努力了,但是这一切都已不可能改变了,从他们彻底成为农民那刻起,这一切就已注定了,他们已失去了再次转变的能力。他们这些人矛盾、挣扎、痛苦是免不了的,他们不可能再老实本分地固守农民之道,他们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知识分子,他们只能变成他们想像中的“知识分子”,固守着他们想出来的“知识分子”的人生道路,他们只能在两难中实践着他们破碎的梦。
“哎呀!”
天不知不觉黑了,黑得看不清路上行人的身影。东旭已在这条路上游荡了多久了?不知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谁能知道。不过他知道这是一条很长的路,一端是月牙湾,一端是清溪泉。这是东旭替它们想的名字,这样很诗意,给人一种浑融的感觉,东旭喜欢这种诗意。其实,月牙湾就是干净的连一点儿水草都没有的芦湖水库,清溪泉就是被漫无边际的芦草掩埋的清溪河田,都是很荒凉的地方,而这条路也只是一条没有名字的羊肠柏油路,坑坑洼洼歪歪曲曲的,平时少有人走。
“哎呀,这是谁呀?”
他们相遇了,他们竟然这样相遇了,一天两次,即让人高兴又使人懊恼。东旭沉浸在愤愤里不理不睬,只是半躺半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看着她到底怎么做。他平生第一次有玩一玩的兴致,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刚有这种想法的时候他都有些不能自持了,当然现在好多了。瞧,他正在玩儿呢。
“你有没有事呀?……怎么不说话……你别吓我。”她慌里慌张地从歪倒的电动车上爬起来,愣愣地站在一旁,声音颤抖着,断续着,“你有没有事呀?有没有伤着哪儿?”她在等待着,从她那里传来一种发虚的喘息声,看来她真的是害怕了,“出点儿声也好呀……不会被撞一下……就死吧?”
东旭越听越乐,索性躺下了,将疲惫了一天的身子舒展地横在那里,痛快地喘着气。
“啊……”
“喊什么?撞人的时候都没喊现在喊什么?”东旭一听她的声音不对急急地坐了起来,“哎哟,哎哟……”这时才感觉到疼痛,应该是伤到腿了。
她突然不说话了,静静地站在那里,愣愣的,一动不动。东旭感觉到了,在他说话之后,事情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现在也有些害怕了,是不是闹得有些过分了?她会不会从此不再理他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呀,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嘛。东旭正魂不守舍地游荡,突然被一个骑电动车的女人撞了,翻倒在地。如果东旭不认识那个女人,他同样会像刚才那样什么都慢吞吞的,同样会很舒展地往地上躺一躺。这是他的习惯,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将自己疲乏的身躯平展在大地上,让一切都暂停,身心沉入虚空,魂灵享受寂静。这是独属于东旭的休息方式,无论怎样困倦,只要这么静静地躺一会儿,他就会重新振奋起来。所以说无论东旭认不认识她,今天晚上的一切都会照旧发生。对呀,这一切都是很正常的嘛,那东旭心里发什么虚呢?
“你没事吧?”东旭怯怯地问着,“你……”
“搞什么呀?”她突然吼啸起来,“你这人记仇是怎么着?不就是要你退一本书吗,用得着这么报复我吗?”她的腔调有些颤抖了,“你以为我愿意退呀?书写得本来就烂,印得还那么差,我没法看才去退的。”她的语速越来越慢,有些愁苦,有些无奈,“人活得都不容易,我每天辛辛苦苦地工作,赚那么点儿钱,现在书又都那么贵,我不这样那还……”
他和她都不说话了。是呀,的确是够尴尬的,她跟他是什么关系呀,她干吗要跟人家说那些话呢,可都是一些苦水呀。还有他,人家不就是一个退书的吗,除了工作上有那么丁点儿联系外,他跟她之间几乎就再没有什么了,那他干吗心里老放不下人家,干吗老跟人家套近乎。唉,这场面谁不犯难呢?
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不知道,东旭惆怅地呆坐着,今天她已经两次勾起他隐埋八年之久的内心愁苦了,他真的是碰上冤家了。“唉!”他索性躺下了,不管了,随它怎么进行下去,天知道。
她见他又躺下了,慌急地上前来问道:“哎,有没有事呀?伤着哪儿了?”
“没事。”一声长长的叹息,“大家都很不容易。”
“……你没事就起来呀,黑灯瞎火的,你躺在这里怪吓人的。”她较早地催促着。的确,天已经很晚了。
“天不早了,你先回家吧。”
“那,你呢?”
“我想再躺一会儿。你的那些话让我想起了很多我以前的事情。”
“什么跟什么呀?还躺什么躺呀?快看看你有没有伤着哪儿?烦死了!”
“……你车上的灯还能用吗?”
“干吗?”
“我想看看我的腿,好像是流血了。”
“流血了还那么老实地躺在那里,你有毛病呀?”
“躺着舒服,它能让我忘了疼。”
“什么怪理论?真是的!”她满是不屑地走到东旭跟前,俯下身认真地说,“车灯都坏了,你把腿抬起来,我给你看看吧。”
“你?”
“怎么,瞧不起我?”
“好,好,看吧,看吧……哎?”
“什么?”
“你的车灯都坏了,你怎么看呀?”
“难道看一定要用眼睛吗?你去看病人家大夫就用眼睛给你看呀?”
“那,你用什么看?”
“你不说话行不行?”
“难道是用手?……哎,你别乱摸行不行?……哎,哎,不能再往上了……”他在慌乱中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她背上肯定有一个红印子。
“你打我干什么?”她气急败坏地说,下手更重了,简直是在扭,在扭他的大腿里肉。
“啊呀……你别把我弄残了,我还没讨媳妇呢。”
“你这样的谁肯跟你呀?”
“是呀,谁肯跟我这样的……”
“……哎,你别在意,我是跟你开玩笑的。”
“没有,”刚刚挥去的惆怅又被她给拉回来了,“我真是碰上冤家了!”
“什么?你在嘟囔些什么呀?”
“嗯?……没有。”
“莫名其妙……”
“哎,你搞完了没有,摸了有一会儿了。你别是在吃我豆腐?”
“啊呀……”
“无聊。……平时我还懒得管呢,要不是今天……”
“怎么今天碰到我了就想管了?”
“你不说话行不行?”
……
“哎,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不是不让我说吗?”
“……哎,不要乱动,我还没弄好呢。……你坐起来干吗呀?我还没找到流血的地方呢。”
“……你先把你的电动车扶起来吧,看看有没有摔坏。”
……
“……你发什么愣呀?人已安,可问马矣。”
“拽什么词呀,真是的……没坏。”
“没坏就好……你上过大学?”
“上过。”
“学什么的?”
“中文。”
“你不是学医的?那你还一本正经的……”
“我在学校里学了一点……”
“用过吗?”
“嘿嘿,没有。”
“哟,第一回让我碰上了,不错,不错。要不要拿点儿出诊费呀?”
“……你笑话我……懒得理你……混蛋。”她生气了,真的生气了,把电动车调得快快的,走了,甩下一连串振颤的回音陪伴他。
他,索性又躺下了,保持着一种舒展的姿态,回味着刚才的一切,“真是碰上冤家了……嘿嘿……”
过了有十来分钟,这条路上又有电动车的声音了,不过这次车子走得似乎很慢,振颤的声音是那样的小。渐渐近了,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终于听辨出来了,是她又回来了。
“你落下什么东西了?”他阴阳怪气地问着。
“你怎么还躺在这里呀?黑灯瞎火的,来辆车真把你压了怎么办呀?你的腿不是原本就没有事吗?你躺在这里想等死呀?”
“……你又回来干吗?……刚才没骂我是不是觉得亏了,现在回来补上?”
“……都几点了,不回家呀?你在外面没事,穷逍遥,你父母还担心呢。真是的,什么人呀?”
……
“……怎么不说话呀?你家住哪儿呀?我送你回去。”
“你……”
“你,你什么呀,别瞎想,我对你没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呀?”
“你这个人有完没完?白天看你挺严肃的一个人,到晚上怎么成这样了?真是的。”
“这不是因为碰上你了吗?”
“……快走,别废话。不把你送到家,万一真出点儿什么事儿,我会良心不安的……都是因为一本该死的破书。”
是呀,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一本该死的破书,“一本该死的破书……”东旭不再耍嘴皮子,老老实实地坐在了她的后车架上,随她往什么地方走。
“你带我去哪儿?”
“带你回家。”
“去你家吗?”
“去我家干吗?”
“那你带去谁家?”
“喂我说,你能不能不这么烦呀,不说话你会憋死呀。”
……
“你家在什么地方?……说话呀。”
“你不让我说……”
“我只是不让你说废话,絮絮叨叨,絮絮叨叨,跟老太婆似的,烦死人了。”
“你也怕唠叨的女人吗?”
“我更怕唠叨的男人。哈哈哈……”
“……小心,天黑,你车上的灯都坏了,路又这么难走,别一不留神跑沟里去。”
“喂我说,你怎么这么喜欢嘲讽人呢?你有自卑心理呀?”
“这算是一个原因,但今天不是。”
“那今天又是为什么?”
“我跟你说过了,我今天之所以一天都很反常是因为遇到了你。”
“我?关我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
“神经……”
……
“你从上午开始就一直在外面逛荡?”
“是呀,上午被你气疯掉了,哪还有什么心情工作呀,出来透透气。”
“结果又被我撞了。嘿嘿……”
“都是因为你,我今天的心情糟透了。”
“谁说的?我看你心情满不错的嘛,一个人在外面悠哉游哉地闲逛,大晚上的,都被人家给撞了,还跟没事儿人似的,该躺就躺该睡就睡,那个舒服呀,舒服得嘴都停不下来了,一个劲儿的在那里废话。”
“你也很会挖苦人嘛!”
“比不了你。”
……
“哎,说说话吧,别一声不吭呀,这么黑的天,这么难走的路,太吓人了,说说话吧。”
“我困了,不想说了。”
“你这是什么话?我家就在跟前不回,大老远的送你回家,你还困了,不想说了,你还真有脸了。”
“嘿嘿,我人就这样,要不你把我搁这儿?”
“你这话越说越气人了,不要给脸不要脸。你明知道我不会那样做的。”
“那是,你要真是那种人我还不敢说了呢。”
“小人得志。”
……
“哎,你睡了吗?……真的睡了,混蛋。……哎,我的车子好像快没电了。你听到没有?”
“你怕鬼吗?”
“你又要发神经是吧?我说车子快没电了,你扯得哪门子鬼呀?”
“现在几点了?”
“快八点了。干吗?”
“我在想待会儿等鬼出来了,它会先吃谁。”
“你又在那里废话。最好出来一对,撕了你那张烂嘴。黑灯瞎火的,讲什么不好。”
“待会儿,要是电动车没电了,你想跑都跑不掉了。”
“行了。混蛋,能不能捡点儿好听的说。”
“喂我说,电动车真的要没电了,怎么办呀?”
“它要没电我能怎么办?我又不会发电。……要不,我们放点儿电给它充上?”
“去死吧。都什么时候了?我们就要被困在荒郊野外了。”
“那好呀,能跟美女困在一起也是一件幸事。”
“你的嘴越来越犯贫了,小心找打。”
……
“哎,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说话找打,那还说它干吗?”
“你……我看出来了,你是成心的,成心气我,成心不跟我正儿八经地说话。”
“我天生胆儿小,我可不敢。”
“不就是让你退一本烂书吗?至于变着法儿的找我麻烦吗?”
“不是因为书,而是因为人。”
“什么意思呀?”
“……我们很熟吗?好像今天晚上才算是刚认识吧?”
“算是刚认识。哎,别打岔,你把刚才那话说明白了。”
“你在学校里学的是什么专业?”
“汉语言文学。怎么了?”
“‘言有尽而意无穷’,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吧?”
“知道。”
“欧阳修有句名言,叫‘醉翁之意不在酒’,知道吗?”
“当然知道了,怎么了?”
“《诗经?国风》里面有大量书写爱情的篇章,你知道它们为什么那么喜欢用比兴的手法吗?”
“为什么?”
“因为那本来就是没法说清楚的事情,不用比兴那用什么?”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
“那你说这些干吗?”
“不知道。”
“有人在装傻。”
……
“哎,你睡着了吗?……真是的,胡子拉碴的,难受死了。……哎,你要睡就睡吧,可别流口水呀,都弄到我衣服上了。听到没有?”
“……对不起。”
“哎,刚才做什么美梦了?这么大人了睡觉居然还流口水,太丢人了。”
“我没有睡觉,刚才我在想事情,想着想着就有些入神了。”
“狡辩,想事情能流口水?”
“那不是口水。”
“废话,那不是口水还是眼泪呀?”
……
“哎,车子真的没电了。怎么办呀?”
“停下吧,我带你走。”
“……我怎么回家呀?”
“你还回家吗?”
“废话……都怨你。”
“我以为你早就做好回不去的准备了呢?”
“你早就知道我的车子跑不了多远了?”
“对,无论怎么个走法你都到不了家。”
“你一路上都在装傻。”
“你生气了?”
“跟你这种人生气没用。”
“知道就好。……你想睡就睡吧,放心,我不会把你给卖了的。”
“……你知道我家在哪儿?”
“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我到不了家?”
“即便是最近的一个村都到不了。”
“……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
“鬼才信。”
“人信是人的,鬼信是鬼的。”
“……你老拿这种话来糊弄人吗?”
“你认为是就是吧。”
“你跟刚才有些不一样了。嘴虽然不贫了,但话却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其实……”
“什么?”
“没有,刚才我做梦了,梦到很多以前的事情,所以心情有些沉重。”
“只是这些?”
“只是这些。”
“你呀……”
“什么?”
“是个混蛋。”
……
“喂,你睡着了吗?……鬼来了。”
“去死。”
“……怎么了,你不高兴了?”
“搁你身上你能高兴得起来吗?”
“……你指什么?”
“骗子……”
“我没诱拐你呀。”
“你今晚想把我搁哪儿?”
“在我家附近你有亲戚或同学吗?”
“我怎么知道你家在哪里。”
“对呀,嘿嘿,我给忘了。”
“我看你不是忘了,你是在装傻。骗子。”
“我有那么坏吗?”
“你是个地道的混蛋。”
“要不我现在就送你回家吧,不过你得找人再把我送回家。”
“想得美,送你回家,没门儿。”
“嘿嘿,那你就去我家住吧。我家虽然不大,一个睡觉的地方还是有的。”
“要不是我爸妈都出去了,今天我飞得让你把我送回去。便宜你了。”
“那你该让我去你们家呀,这空早该到了。”
“干吗?引狼入室,我才不干呢。”
“那你就不怕是羊入虎口了?”
“你拣点儿好听的行不行?”
“哎,要不你睡我那屋?我那屋里有张双人床,宽大舒适,平时一个人睡太浪费了,两个人睡正合适,你就跟我一起睡得了。”
“你又在犯贱是吧。”
“你打我干什么,啊呀,疼死了。”
“我看出来,你见我今晚无论怎么样都回不去了,就拼命地使坏。”
“哪能呀。”
……
“哎,你可以靠在我身上睡一会儿的,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哼,你能拿我怎么样?”
“你不困吗?”
“我冷。”
“你还穿着那身红裙子吗?”
“怎么了?”
“穿红裙子的你看上去很漂亮。”
“不敢。我以后坚决不穿了。”
“为什么?”
“哎,天不早了,你不快点儿走停下干吗?”
“为什么?”
“谨防招狼。”
“噢,急忙找郎。找到了,所以以后就不穿了。那哪行,该穿还得穿。”
“别再贫嘴了,赶紧走吧,明天还要上班呢。冷死了。”
“给,多少管点儿用。”
“我不要。就那一件衣服还给别人,你想让小咬把你给吃了。快穿上衣服走吧。”
……
“哎,睡着了吗?”
“干吗?”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干吗要告诉你?”
“……因为你把我给撞了,我要知道是谁撞得我才可以。”
“那就更不能告诉你了,万一哪天你心情不好了报复我怎么办。”
“我先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你再把你的告诉我,这总可以了吧?”
“谁稀罕,我早就知道了,你是叫‘东旭’吧。哈哈。”
“看起来好像很不公平的样子嘛。……你,就不能告诉我吗?我想知道你的名字,我想知道坐在我后面的人是谁,我想知道今晚将要住到我家的这个女人叫什么……”
“本来是闹着玩的,怎么突然认真起来了?”
“因为我想了解你,至少要知道你的名字。”
“不要这样,一本正经的,我还真有些不适应。……喂,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嗯?哈哈……”
“……你身上有一种很香的味道,是天生的吧。”
……
“我叫林澜。”
“……林澜你好,很高兴认识你,我叫盛东旭。”
“盛东旭,名字不错嘛,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谢谢。”
“不客气。……哎哟,搞什么吗?这么严肃。”
“我交朋友一向都很严肃的。”
“鬼才信,从被我撞开始到现在,你正经过几回。”
“不知道,在你面前好像严肃不起来。”
“又在骗人。”
“……林澜?”
“嗯?”
“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吧。”
“是!烦死了。”
“那就好。那就好。”
“搞什么呀,再这样天都没法聊了,别把气氛搞得这么沉闷好不好?”
“……就一会儿,你会死呀?”
“当然会死了,刚开始就这样,那以后怎么办吗?”
“哈哈……林澜?”
“什么?”
“……没什么。”
“神经。”
……
“哎……”
“哎,就完了?”
“……哎?”
“哎什么哎?我有名字的。”
“你的名字太难听了,我不想叫。”
“是谁呀?刚才还夸我名字不错,现在怎么变脸了。”
“骑你的车。烦死了。”
“什么?”
“什么什么?”
“你刚才‘哎’,想跟我说什么?”
“……哪有?是你听错了。”
“哎,你怎么学我呀?”
“臭美,学谁都不会学你。”
“哟,越来越像了。‘翻脸无常’和‘遮遮掩掩’两大绝技你算是学到家了。”
“咦,你对你自己还蛮了解的嘛。不错,不错。……噢,还有一个你没说出来。”
“什么?”
“……恬不知耻。哈哈……”
“睡你的觉。”
……
“哎?……哎?……怎么不说话呀?你生气了?”
“不敢。”
“小气。”
“懒得理你。”
“唉!”
“……怎么了?”
“没有。”
“你生气了?”
“懒得理你。”
“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呀?”
“……没——有。”
“真的?”
“……真——的。”
“我才不信呢。”
“为什么?”
“不为什么。”
……
“哎,你睡了吗?”
“没有。”
“想事情了?”
“嗯。”
“……你可以先靠在我身上眯一会儿的,到家还早呢。”
“……嗯。”
“这样就暖和些了吧?”
“……哎?”
“什么?”
“……我不是一个很——随便——的人。”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不知道。”
“唉……”
“你在叹气吗?”
“……没有。”
“想到不高兴的事情了?”
“……没有。”
“你很伤感?”
“……嗯。……你能了解我现在的感受吗?”
“嗯。”
“嗯?……为什么?”
“……睡觉吧。”
“你也很伤感吗?”
“哪有?”
“又在骗人。刚才在后面的时候明明都哭了。”
“……我没有。”
“哼,死不承认。”
“……睡觉吧。”
“……哎?”
“什么?”
“……我——真的——不是一个很随便的人。”
“林澜……”
“嗯?”
“我知道。”
“……你我是同一种人吗?”
“你说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你老喜欢糊弄人。”
“没有。我的心是严肃的。”
“……一颗喜欢糊弄人的严肃的心?”
“一颗认真活着的常被生活糊弄的严肃的心。”
“……好复杂的一个词。”
……
“哎,睡着了吗?”
“没有。”
“睡一会儿吧。”
“怕有人非礼我。”
“……嘿嘿。”
“你笑什么?”
“你让我想起黄盖了。”
“你在取笑我吗?”
“哪敢。”
“分明就是。”
“……你生气了?”
“哪敢。”
“分明就是。”
“……哎?”
“什么?”
“……我们这就算是开始了?”
“……我们不是已经开始了?”
“……是不是太快了?”
“它来得已经很迟了。”
“……我们认识还不到一天。”
“认识没有期限可言。”
“……我们还很不了解。”
“该了解的我们都已经了解了。”
“……我们能为自己作主吗?”
“我们不是正在为自己作主吗?”
“……哎?”
“什么?”
“……我不是一个很随便的人。”
“我也不是一个很随便的人。”
“……你我是同一种人吗?”
“你我不是同一种人吗?”
“同一种人在一起合适吗?”
“同一种人在一起不合适吗?”
“你能肯定我们已经开始了吗?”
“你不能否认我们已经开始了。”
“是呀,我不能否认,但也不确认。”
“我的心告诉我,你不能否认的事和你不能确认的事,其实并不是同一件事。”
“我的心告诉我,你也在想着同样的事。”
……
“哎?”
“什么?”
“你爸妈都在家吗?”
“只有我妈。”
“那,待会儿见了阿姨怎么说呀?”
“什么怎么说呀?”
“你这么晚回来,还多带一个人……”
“噢,她不会问的。”
“万一问呢?”
“……我就说我绕远路劫了个色,所以回来晚了。”
“我不开玩笑……”
“……其他的我不知道,不过她肯定会跟你讲我相亲的光荣史的。”
“什么呀,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我妈很随和,你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就是编瞎话那也没事,如果你非得这么做的话,她是不会问得很深的,即便知道是假的,她也不会当场揭穿你。我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
“哎?”
“什么?”
“……今晚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今晚一直陪着我,还跟我说了那么多的话,你一直都在容忍着我……”
“……你这样让我有些不自在了。……我就知道不该回来,回来干吗呀,还弄出这么多事情来……你怎么不说话呀,至少也应该回应一声吧,好歹也聊了一路了,一点儿礼貌都没有。……我知道,你今天晚上一直都在装傻,明知道我不懂什么急救还让我在那里搞来搞去,明知道我的车子快没电了还让我送你回家,明知道我今晚回不去了还在那里东啦西扯,你不就是想跟我认识吗,不就是想让我陪你聊聊天吗,不就是想多了解一些我的情况吗。……我也知道,其实你很清楚,你早就知道我今天晚上也一直在装傻,一个大姑娘家怎么可能平白无故那么长时间地摆弄一个被自己撞倒的陌生男人的腿呢,一个大姑娘家即便再有同情心,怎么可能独自一人,在漆黑的夜里,在荒无人烟的野路上,送一个被自己撞倒的陌生男人回家呢,而且还跟人家聊一些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的天,这是多么的不正常呀,除非我心里有其他的想法。……我知道,其实你早就把我的心思看透了……”
“……林澜,谢谢你。……你让我找到了很多。”
“……好了,烦死了,哪有这么伤感吗?真是的。”
“……林澜?”
“……什么?”
“你——流泪了?”
“那不是泪,那是口水。……烦死了,伤心事都让你给勾起来了。”
……
“哎?”
“什么?”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明天怎么上班。”
“我还以为你在想伤心的事情呢。”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到家。”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打算回家了呢。”
“……哎?”
“什么?”
“没什么。”
“……哎?”
“什么?”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怎么样才可以回家。”
“……什么呀?我们不是正在回家吗?”
“是呀,我正在努力带你回家。”
“莫名其妙。”
“……哎?”
“什么?”
“万一——我是说万一……”
“万一怎么了?”
“万一我们今天晚上回不了家,那该怎么办?”
“你说什么疯话呢?”
“……林澜?”
“嗯?”
“我迷路了。”
“嗯。”
……
“哎,我们怎么还没到呀?”
“我们到不了了。”
“什么呀?不要玩了,既冷又饿的。”
“我正在努力。”
“……哎,这是去你家的路吗?”
“刚开始十分肯定,但是现在……”
“不是,你不是说去你家的路很简单吗?”
“没错,只有一条,而且没有几个路口。”
“那怎么?”
“……林澜?……我们迷路了。”
“怎么可能?去自己家哪有迷路的?”
“……有。”
“什么?”
“……林澜……”
“说呀。”
“……我们很好像一直在绕圈儿。”
“你又在骗我了。”
“……林澜……”
“别闹了。”
“……我们遇上鬼打墙了。”
“我胆儿大,你吓不着我。快点儿骑吧。”
“我们回不去了……”
……
浓黑的夜渐渐淡了,天地又来清明。昨晚灿烂的群星,现已凋零。点缀在人们心头的梦,也已无踪。天亮了,梦醒了,一切的一切,却又重新陷入幽冥。有人问,为何要夺走我的梦影,为何要将我的内心挖空,为何要阻止我步入迷蒙。天知道这人是不是要疯。醉梦。人生。
浓黑的夜渐渐淡了,天地又来清明。清明里的清明,青草晶莹的灯。清明里的清明,禽鸟飞腾。曦光投影,天地无名。是人生?是梦?苍翠交叠着的图景,天籁激荡着的躬行。
一个夜晚一个梦,一次清晨一次人生,清晨与梦,夜晚与人生,天地无名。晨醒,梦如人生,人生如梦,梦与人生结伴而行。
清晨,当温暖的阳光洒满大地,原野上一片晶莹透亮。
东旭被叫醒了,“好耀眼呀。”他想着。他躺在那里,保持着那个姿势,那个他自认为舒服的姿势,整整一个晚上,就那么所谓舒展地躺了一个晚上,一个充满梦境的虚妄的晚上。他睡得很香甜,没有感觉到夜的寒冷,虫的叮咬,地面的僵硬,整整一个晚上他都沉浸在香甜里。他醒了,睁开双眼,看到了群鸟飞翔,看到了花草靓妆,听到了小虫吟唱,听到了风的飘扬。“多美呀。”是呀,这一派天光!但他还是睡去了,为了什么?梦?或人生。
过了有十来分钟,这条路上又有电动车的声音了,很急的样子,噪音在奔驰中凄鸣,渐渐近了,速度放缓了,车子走得越来越慢了,它停下了,然后是寂静。一个黑影飘落在东旭的脸上,他仍旧在沉迷,懒得理睬这恼人的云彩。时间在漫漫的游走,而那云彩却未动,他有些厌烦了,这可恶的黑影打扰了他的清梦。那黑影在动,他听到了脚步声,是朦胧的梦境吗?在金色的光照里,他看到了她吃惊的神情。
“你——整晚都躺在这里?”她惶恐地问着,打量着, “疯子,干吗不回家呀?不要命了?”恼怒着。
“睡着了。”他疑惑着,回想着,分辨着,渐渐清醒着,“我梦见回不了家了。”满脸的迷茫怅惘。
“你还好吧?还能站起来吗?”小心翼翼地问着。
“不知道,好像已经没有知觉了。”迷迷糊糊地回答着。
“先试着做起来吧,先做起来再说。”
“你帮我一下,我的腿不听使唤了。”他痛苦地努力着。
她一下子惊恐起来,“他的腿?”默念着,她努力回避的那个问题它一直存在着,“他的腿……呀!”
“怎么了?别傻愣着,快来帮我一下,我都动不了了,真是的。”
“你的身子好凉呀!”
“废话,让你在荒郊野外躺一晚上试试,哎哟,浑身都没知觉了。”
东旭艰难地坐起来,迎着朝阳,昂起没有表情的脸,努力回忆着温暖的感觉,故意夸张地动着嘴巴,让牙齿打架,用手去拧捏鼻子,撕扯面皮,“啊呀,我的头呀,难受死了。”忽然,他定睛看着她,在晨光里,她的面容模糊一片。
“怎么了?干吗那样看着我?”她有些不好意思了,怯怯地问着,恐惧着那个问题的到来。
“你?”
“我?……我怎么了?”她尴尬地摸着自己的脸,捋着并不凌乱的头发。
“没有,我只是有些看不清你的脸。阳光太刺眼了。”他惋惜地摇着头。
“你没事看我脸干吗?想耍流氓呀?”
“哼,就我现在这样,不被耍已经很不错了。还‘想耍流氓’,太奢侈了。”
“无聊。”
他忽然又死死地盯着她,“无聊?”
“怎么,我说错了吗?”她满脸的不屑。
东旭沉默了,他隐约想起一些什么,一些昨晚的什么,他不断打量着她,不再顾及她的羞赧,就像她自己说的,他就是要‘无聊’一下,谁让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就不一样呢,谁让她碰到他了呢,“冤家路窄”,一些东西已经停不下来了。
就在这时,狭长坑洼扭曲的小路上又一辆电动车出现了,由远及近,疾驰而来。他们之间的沉静被打破了,她极力躲避着刚才的尴尬,站起身来逆着光遥望,慢慢的她有些喜出望外了,仿佛在说“这下好了,救星来了。”她转身看了一眼坐在地上无意起来的东旭,不屑地说:“你要不要起来,是不是还想呆在这里,小心死了都没人管。”她竟调侃起来,脸上跳动着妩媚的容光。
东旭麻木地坐着,有些疑惑,谁来了,居然让她变化这么大,还鸡变凤凰了不成?神气的。他辨听不出那声音有什么特别,天底下电驴的叫唤声都是一样的,他有些不耐烦了,狠狠地诅咒着,“是哪个该死的混蛋家伙,大清早的来坏我好事儿。”他抬起他的麻木的右臂,用手遮住耀眼的阳光,想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哎,你相好的来了?看把你乐的。”
“说什么呀你?积点儿嘴德好不好,小心让我哥扁你。”
“你哥?哎,什么性质的?”
“无聊,懒得理你。”
“无聊?——懒得理你?”东旭忽然心里咯噔一下,他又恍惚起来,“昨晚到底怎么了,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再次死死地盯着她,“喂,我怎么在这里呀?”
“笑话,你怎么在这里我哪知道,你不要这么愚蠢好不好,老实点儿,不然让我哥修理你。”
“不是你把我弄到这儿的?”
“关我什么事?”
“那你在这里干吗?管闲事呀?不过我怎么看你都不像是那种人嘛?”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家好心帮你,你还在这里胡搅蛮缠,哪有你这种人?”
“我怎么了?我都好好地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一碰到你就不是个东西了?岂有此理。”
他们正在争执着,谁都不肯让谁,跟两个斗气的小孩子一样。她哥到了,她的救星,东旭鄙夷地将脸转向另一面。
“哥,你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什么呀,神神秘秘的。说,你是不是又闯祸了?他是怎么回事?”
“不是,哥,你不知道,那人有毛病,他昨天晚上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在这条小路上下逛荡,当时候天那么黑,我车上的灯还坏了,一不小心就把他给撞了。”
“不是,你昨天晚上把人家撞了,那他现在怎么还在这里?”
“他胡搅蛮缠。”
“你嘟囔些什么呀?你把人家撞了就跑了?”
“没有,当时我问他伤着哪了没有,他……哎呀哥,你就帮我把他送回家嘛,他什么地方都没伤着。”
“胡说,他没伤着,还在这里呆一晚上,他有病呀?”
“他本来就有病。”
“你……”
“好了,吵够了没有,我快死了。”
“东旭?怎么是你?”
“海华呀,救命啊,我快被她撞死了。”
“装什么呀?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哥,你看他。”
“看什么看,你把人家撞了丢下不管还有理了?去,快把东旭扶起来。”
“我才懒得理他呢,变态。”
“来,海华,扶我起来。我呀惹不起可躲得起。”
“东旭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昨天晚上她捏我退的时候下手中了点儿,差点儿把我的腿掰折了,说她两句,她还发脾气,在我大腿上拧出几个血泡之后就跑了,这种疯丫头,你得好好管教,太没人性了。”
“说谁呢?”
“说你了,怎么样?难不成你再撞我一次?臭丫头。”
“你敢说我臭丫头,你不想活了。小心我掐死你。”
“噢哟,好厉害呀。凶婆子,想吃人呀?”
“哥,他欺负我。你别老看着呀,你帮我揍他。”
“欺负你?谁敢呀?你是母夜叉转世,谁见谁怕,谁沾谁死。”
“哥?”
“你再喊哥也没用,你以为来了一个哥你就可以欺负人了,你哥不像你,人家讲理。”
她快被气疯了,本想来个哥哥会给她帮上点忙,可谁知他们认识,是穿一条裤子的,“真该死!”他快被乐疯了,本想这是她的哪个哥呀,她这么信任,这下他要倒霉了,这场游戏玩不下去了,可谁知竟然是海华,“哈哈,这下你没的救了。”
海华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真有点儿哭笑不得。一边是妹妹,一边是同事,两个人平时都挺斯文的。妹妹一般笑不露齿,讲话总是压低声音放慢速度,细声细气的,生怕吓着别人,总是很善解人意,与人相处起来特别随和。东旭总是很低调,谨慎地做人,谨慎地交友,谨慎地行事,恪守原则,坚持信念,在智与愚中过独属于自我的生活。他无论遇到什么都沉稳不惊,从容不迫,不与人争,见事说事,遇理说理,再大的波澜在他那里都不会兴起风浪。但是今天,这两个人,真他妈的混蛋,完全变了,变得海华都不认识了,弄得海华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劝解了,他们这两个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算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索性什么都不办,看他们能怎么样。闹吧,闹吧,还能死人不成。尴尬之极的海华无奈只能满脸的坏笑,退几步斜靠在自己的车子上,静观两虎斗,看谁先吃了谁。
渐渐的,海华的冷眼旁观让她受不了了,她疯狂起来,“搞什么呀,你们两个男人和起火来欺负我是怎么着?告诉你们我不怕,我才不怕你们呢,两个不要脸的家伙,不要脸。哥,你最可恶,比他还可恶。”她疯狂时的样子是多么的美呀,像夏日雷电交加中天边挂起的彩虹,蓝天里酝酿出的芙蓉。
“我可没有,你不要把我卷进去,我看不明白你们俩唱的是那一出,我才不管呢。两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东旭在一旁快乐坏了,这戏越来越好看了,阵线都乱套了。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好玩儿死了,太好玩了。海华,你有一个好妹妹。嗯,不错,相当得不错。哈哈……”他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她,不时摆弄着那根裤脚带血的腿,一瘸一拐来回走着。
“你要干什么呀?别在这里添乱行不行,我跟我哥吵嘴关你什么事儿,真是的。”
“喂,我说妹妹,不对呀,明明是你跟他吵,怎么现在又跟我了?你脑袋坏掉了?”
“哥,你让我一次不行呀,我正在受别人的气呢。”她脸气得通红,手脚不知所措地乱动,俨然是一个十八九的小姑娘,真是太可爱了。
这时东旭一脸坏笑地向海华走去,一只胳膊搭在他肩上,头凑得紧紧的,弓着身子,极力压低声音商量着,这混乱无比的架局该怎么收场,真是吵得越来越没有章法越来越莫名其妙了。现在他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世上之所以有那么多有趣的故事,并不是因为编故事人的想象力有多强,而是生活中确实存在着很多这样有趣的人,有这样的人在,有趣的故事自然而生。他们用打趣的眼神不时望一望在一旁生闷气的她,真是太好笑了她那副样子。
“哎,该怎么办?她现在已经不正常了。”
“他经常这样吗?”
“我哪知道?”
“他不是你妹妹吗?”
“是堂妹,了解得其实并不多深,尤其是她上大学之后。”
“听她喊你喊得很亲嘛。”
“那只是在她跟别人吵架的时候。”
“你这个护花大哥当得不错。”
“哎东旭,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今天这架吵得乱糟糟的,简直是有点儿莫名其妙嘛。你也是,平时不是很大度的吗,今天怎么单跟一个女孩子较起劲来了,你有点儿不正常呀。”
“少来,你不要把战线进一步拉大,已经够乱的了。”
“你的腿没事吧?怎么会整晚都睡在这种地方呢?”
“你以为我想呀,还不是拜你妹妹所赐。”
“昨晚她跑了?”
“跑了。哎,你妹妹人不怎么样嘛。”
“谁说的?她人缘很好的,都夸她人品好。”
“就好成现在这样?”
“今天有些反常嘛,你今天不也很反常吗?”
“不要拿我打趣。哎,她有男朋友吗?”
“哎哟,这还是我们的东旭吗?你不是要出家当和尚吗?”
“这不是碰上让我还俗的人了吗?甭废话,告诉我我能不能……”
“能,能让堂堂东旭看重也着实不容易,哪有不能的道理。”
“你在讥讽我。”
“没有,我是为你高兴,你的第一春总算是来了。”
“那你得帮我。”
“怎么帮?”
“多给我们制造一点相处的机会就可以了。”
“这是交易?”
“是帮忙。”
“是交易。”
“好,好,那也要等到事情差不多了再说。”
“行,君子当成人之美。”
“哎,你们在那里嘀咕些什么呀?还走不走呀?快迟到了。”
“见机行事。”
“哥,你们俩可不要联合起来欺负我,他这人可坏着呢。”
“你了解他呀?”
“当然。”
这时在一旁的东旭不禁笑了,心想你是从哪了解得,从昨天晚上吗,那应该是她的坏才是,真是岂有此理。这丫头真能搬弄是非。东旭一脸无奈地朝海华摆摆手,示意他现在可以走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管了,只要让他跟她在一起就可以了。海华也笑了,这是哪一门子的了解呀,臭丫头,你快掉进他的圈套里了,还是小心点儿吧,可怜的家伙。
突然,海华把电动车调得快快的,趁她不注意的时候跑掉了。被丢下的妹妹惊慌中狠跑两步,然后站住,愣愣地望着远去的所谓的哥哥的身影,“该死的家伙。我早晚都要修理你,等着吧。”哥哥是走了,但那个家伙没有走,他们肯定是串通好的,这是一目了然的。她回过身来,寻找东旭的踪影,不禁让她大吃一惊,那个该死的家伙正坐在她的电动车上,手里拿着钥匙,还朝她晃来晃去,好像是在说我要走了,我要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了,你这该死的疯丫头。看他那一脸的坏笑,真让人恶心。她正要跑过去抢过她的钥匙,夺过她的车,然后扔下他头也不回地跑掉,就像她哥哥扔下她那样。但是她被东旭呵斥住了,她的预谋没有成功,他早就猜到她会怎么做了,他甚至想到了在这之后她发疯的样子。她也真得发疯了。“你是个混蛋。干吗老找我麻烦,我不就是让你退本烂书吗?……要报复也该够了,你有完没完……我又不是成心找你麻烦,谁让那本书写得那么烂呢,该死的家伙……写不出好东西就不写嘛,真是害人,该死得烂书……我怎么会招惹上这么一摊子烂事儿呢?我找谁惹谁了……我上辈子没作孽吧,该死的不要再缠着我了……”她像是在对他说,又不像是在对他说,她时儿低头自语,时儿怒视东旭,嘴里面嘟嘟囔囔停歇不下来。她变得有些恍惚了,她吓着东旭了,她真的不正常了?在车上的他心里没底,她那副样子让他发慌。他赶忙从车上下来,到她身边,扶着她有点摇晃的身子,看着她凄迷的眼神,心里不禁疼起来,“你怎么了?没事吧你?这叫什么事儿呀?我不是故意把你弄成这个样子的,只是遇到了你想跟你……”还没等东旭把愧疚的话说完,她已经推开他跑到车上去了,还一脸的坏笑,“尊敬的这位先生,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们就在这里拜拜吧,哈哈……”东旭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望着她那可爱的样子,心里既喜又气,“你也是个混蛋,一个很会演戏的混蛋。”“彼此彼此。”她一脸的不屑。东旭在一旁蹲下身子调笑着“喂,你怎么还不走呀?你在找什么?嗯?”她的把戏没有玩成,有些恼怒了,“……把钥匙还我,不要脸的家伙。”他们的战争又开始了,这对冤家,让这片寂寥的旷野不得安宁。
“哎?”
“什么?”
“你的车子不错嘛,两个人还能跑这么快。”
“那是,也不看是谁的。”说这话时她的头发在风中飘扬。
“你的头发很香。”说这话时他又模糊记起了昨天晚上的一些什么。
“什么跟什么呀?车子跟我头发有什么关系,莫名其妙。”她转过头来,一脸的惊疑,“你最好不要动什么歪脑筋,小心我告你非礼。”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一脸迷茫地说着,话音里带着凄伤。
“不要脸。”
……
“喂?”
“什么?”
“你刚才在想什么?”
“什么时候?”
“我和你哥说话的时候。”
“是狼狈为奸的时候吧,哈哈。……你干吗要问这个?”
“我发现那个时候的你有些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不知道,感觉……不知道,才叫你自己说嘛。”
“莫名其妙,我怎么不知道。”
“你平时也这样跟人打闹吗?不是吧?”
“那是,我可是一个典型的淑女。”
“那今天怎么成泼妇了?”
“岂有此理,还不都是因为你。”
“托词。都是一样的人呀。”
“什么?”
“喜欢把一些东西藏得很深。”
“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你平时很喜欢一个人呆着?”
“对,人多了讨厌,还尽说些无聊的东西。”
“你还喜欢胡思乱想?”
“哎,你是谁呀,不可以随便打问别人家的心事,尤其是女人。”
“让我说中了。……声明,这可不是你哥能告诉我的,你不要诬赖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东西?”
“刚才吗?……你的眼神不对,虽然望向远方,但却是散光的,你是在想而不是在看。”
“废话,哪有你说得那么神经。”
“……你很不喜欢说实话。……那样,你的心能不孤独吗?”
“哎你这人,越说越离谱了,谁说我孤独了,自作多情。”
“我认为你在说假话。”
“神经,懒得理你。……哎,我们按事先说好的,我把你送到家就可以了,你可不要再胡搅蛮缠了。……听到没有?”
“……你是怕我赖着你吗?”
……
“哎?”
“什么?”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事情。”
“刚才的话让你不高兴了?……小气,人家只是说一说嘛。怎么,你真的喜欢上我了?……真是的,怎么不说话呀?”
“我说了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呀,有什么可想的?再说了猪脑子也能想事情?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呀,小人,女子。”
“我发现了。”
“什么?”
“你说话不我还刺儿,人更刺儿。”
“……哎?”
“什么?”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臭美!你也配?……你又不说话了,真无趣。……昨晚没告诉你吗?”
“哼,我只记得昨天晚上有人跑了。”
“你别老拿这事儿刺激我行不行?再说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在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那里了,我以为你已经回家了呢,谁知道你……”
“骗鬼呀?”
“骗你才是鬼呢。”
“……林澜?”
“嗯?……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干吗要告诉你?”
“该死的海华。是他告诉你的?”
“是你亲口跟我说的。”
“扯淡,我才没那么变态呢。”
“是你告诉的你就变态?嗯,这个逻辑不错。”
“他还告诉你什么了?”
“他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问。”
“你们俩合起伙来欺负我,不要脸。”
“……你身上有一种很香的味道,是天生的吧。”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怎么了?很敏感的样子。”
“……你一直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老喜欢这样糊弄人吗?”
“没有。我的心是严肃的。”
“……一颗喜欢糊弄人的严肃的心?”
“一颗认真活着的常被生活糊弄的严肃的心。”
“……盛东旭,你别吓我,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
“你哥告诉过你我姓什么吗?”
“你不要发神经了?”
“从昨天开始我就一直在发神经了,都是因为碰到了你。”
“……不是因为书,而是因为人?”
“那些东西,我已经在心底深深埋藏了八年,只因为你的一本书,它们又重新爬到了我的心头。”
“什么,那些东西是什么?”
“……你让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那些让你流口水的事情?”
“那是个开始吗?”
“那是个梦。”
“你愿意那样吗?……你我总是在逃避。”
……
“东旭?”
“什么?”
“那个梦的结尾是什么?”
“……我们遇上鬼打墙了。”
“我们迷路了,回不了家了是吧。”
“嗯。”
“你觉得这个结尾怎么样?”
“……是对一场美梦的否定。”
“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我不是正在做吗?”
“难道你不觉得你正在做的事情是没有结果的吗?”
“你是在劝说我退却吗?”
“我不知道。你都说了,我们是冤家。”
“这是在梦里说的话。”
“刚才那些难道不是梦话吗?”
“在你离开之前的那些感觉又都是假的吗?”
“我不知道。”
“你还在想那个问题吗?”
“什么?”
“你不是一个很随便的人。”
“你知道为什么吗?”
“就是因为这些才有了梦的结果,不是吗?”
“我们是同一种人,不是吗?”
“我们不是彼此都了解了吗?”
“但还是在怕,不是吗?”
“怕又怎样,不是还想在一起吗?”
……
“林澜?”
“什么?”
“你还在想刚才的事情吗?”
“你是指梦还是真实?”
“……林澜?”
“什么?”
“你是个混蛋。”
“你还不如混蛋呢。”
“我们是不是想多了。”
“我们是想得有点儿离谱了。”
“那该怎么办?”
“凉拌。”
“那样吃了会拉肚子的。”
“反正死不了人。”
“果真是个混蛋。”
……
“哎?”
“什么?”
“青天白日下,你说,昨晚的话都算不算?”
“你不是说凉拌吗?”
“我是认真的。”
“嘿嘿,林澜?”
“少废话,快说。”
“你这也太随便了吧?”
“那些都是真的吗?”
“你不相信吗?”
“……我们的心真是通的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那个梦。”
“……梦与人生有不同吗?”
“你是个混蛋。”
“什么?”
“我想你真是个混蛋。”
“为什么?”
“因为你老是在糊弄我,就像在梦里。”
“你还把那当成是梦吗?它不已经成为逝去的事实了吗?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但是它的结尾……”
“你不是已经说了要凉拌它吗?”
“但是……”
“你也是个混蛋。”
“我们本来就是同一种人。”
“……哈哈……”
两个该死的家伙聊着该死的无聊的天,在一条坑洼弯曲的路上消耗着烂漫的时间,两个混蛋开始了他们的春天。
乍看起来是多么漫长呀,不就是不到两天的时间吗?在这短短的时日里能发生多少事儿呢?用得着这么大的篇幅来述说吗?更何况说的还是爱情,是不是废话太多了?也许是这样吧。在这里记述的大部分都是东旭和林澜的交谈,的确是废话多了些,但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这是两个多么特殊的人物呀,他们有着类似的生活体验,类似的思想历程,甚至类似的观点态度,他们知行同一,灵肉融合,他们怀有信仰,坚守信念,他们热爱生活,不懈拼搏。他们的生命是孤独的,在孤独中承受着世俗的痛苦,他们的灵魂是杰出的,在痛苦的挣扎中寻找着新的出路,他们对生活是执著的,在寻找出路时独迎风雨。他们一生都在抗争,他们的生命因抗争而重生。他们在相遇之前是多么的孤独,他们都想结束这种苦涩的人生,谁想总是独自一人前行,但心底的坚守却无法使他们向世俗臣服,他们不愿意浑浑噩噩糟蹋生命,当他们相遇时,他们看到了彼此的人生,他们仿佛寻到了光明,他们的魂灵将要沸腾。多么不容易呀,终于碰到了,他们想结合在一起,却又怕是一时的光影,面对这样伟大的时刻谁能不迟疑呢?所以,迟疑的时刻少了废话哪能行。这些废话将终结他们尴尬的困境,这些废话将开创他们崭新的旅程。请大家记住,似梦人生,一次晨醒,一次新生。
故事的发生,情节的组织,人物的塑造,情景的再现,生活的延展,这一切都不是有谁能够左右的,这一切都掌握在已成现实的事实手中,掌握在下一步的选择中.而下一步的选择又有谁会猜得到.
理智产源于困惑,困惑指引着理智,它们不约走上歧路,虽然理智解析困惑,困惑最终解决了,理智得到了智理,但却是镜中的智理,因为镜子是铜磨制而成的,所以镜中的智理是变了形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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