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所位于城市中心地带的高等院校,它的前身已无从考证,从几幢年久失修的教学楼,低矮而略显单薄的院墙,证明这所院校历史悠久。校园坐落在省府大院北侧,与省公安厅只有一墙之隔。透过茂密苍翠的树木望去,透过一道黑色的铸铁围栏,可以看到省公安厅金碧辉煌的主楼。光滑厚实的大理石台阶,高耸的廊柱,以及圆形拱门正中悬挂的国徽,包括里面的一草一木,无不彰显着神圣不可践踏的威严。
尽管这是一所政法大学,开设的专业与政治法律有关,但校园与公安厅的联系,就象居住在都市高楼大厦里的邻居,天天见面而浑然陌生。偶逢课间休息,学子们站在矮墙边,望着对面排列整齐的警车方阵,或闻听出警时刺耳的警笛声渐行渐远,联想到自己即将走出校园,抑或作为未来的执法者,无不感到自豪。
然而,有的学生很难产生这样的联想。在他们的眼里,短墙和铁围栏那边,是两个未知的世界。除了一年一度的法律研讨会,与政法系统的学员有过短时间接触。间或有一两名刚分配出去的学生,碍于师生情谊前来拜访母校,平时,他感觉不出两个大院有什么必然联系,就象地球和太阳,虽共存于一个星系,距离是那么遥远。
最近,学院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两院不相往来的现实。校长至少每天去省公安厅两趟。为了方便他出入,省厅在铸铁围栏一角临时为他开了一道门。这样,与平时绕行相比,往返时间缩短近半小时。当然这是后话,事情还得从暑假开学后的第一天说起。
开学那天,校长张政驱车返校,遇到一件奇怪而麻烦的事。首先,校门口发生的一幕让他哭笑不得,一群法学系的学生拦住他的座驾,其中还有两名教员,一名教授。他们个个表情凝重。张政意识到学院出了大事,顺从了学生们的意志,就象往常遭遇交警拦车一样,默默地下了车,随即被一群女生“劫持”进校门。
“校长,我们学的法律有用吗?”
“校长,在一个法治国家,邪恶当道,正义何在?”
学生们眼含着泪花,毫不掩饰心中的激愤,象新闻记者提出一系列尖锐的问题。张政一头雾水。纵眼望去,报栏那边早已聚集一大群人,正踮起脚尖围着玻璃橱窗看稀奇。有一拨人则聚堆在议论什么。见校长现面,情绪更加激昂,正要迎面围上来,被学生会主[xi]成佳,还有教务处的两位教师,将张政拥进了校长办公室。
在听取各方简要汇报后,张政才知道事件的起因缘于《一封给院校师生的公开信》,这封信是今天清早贴上去的。很快,这封整整四页的信稿被匆匆从橱窗撕揭下,摆放到校长办公桌上。校长看完信,显得坐立不安,既而陷入沉思。就象学生给老师出了一道深奥难题,他必须在规定时间给出答案。信是这样开头:
尊敬的老师同学们:
我是本校一名在校学生,来自偏远山区,靠父亲夜以继日地辛勤劳作供我完成学业,本指望我将来学有所成,靠所学知识回报社会,报答养育之恩,然而,假期家里发生的一件事,让所有亲朋包括家乡父老对我彻底失望。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大家或许知道,我家地处城乡结合部,靠近一个自然形成的农贸集市,在如今改革开放的年代,若不是母亲过早离开人世,父亲腿不方便,常年不能下田干活,我的家境或许比现在更宽裕。为维持一家生计,供我和妹妹读书,父亲以捡破烂求生存生。每日起早贪黑,走村串户,一天的收入往往只够买斤把猪肉。每逢三、八,是村民赶集的日子,父亲便用推车从宰场进半边猪肉来卖,每斤赚取五毛钱差价,生意红火的话,收入可达平时的二、三倍,傍晚收摊的时候,偶尔还剩些没卖完的皮油碎骨,就带回来留给一家子“打牙祭”。所以逢场赶集的日子,常常是我和妹妹开荤的日子。
我放暑假回家的第二天,正逢赶集。父亲是有生意头脑的人,考虑到农村“双抢”来临,生意肯定好于往常。那天,他不待天明就进城,购进一整头猪,准备赚足妹妹半个月的生活费,没想到,是祸躲不脱,他的如意算盘打早了。
这天赶集的人果然很多,热闹非凡。父亲的摊位被挤到我家晒谷场边。我一向趋僻静而避喧嚣,关着门在家里看书。太阳从没有遮挡的小木窗射进来,炙热难当,我试图找块肥料包装袋之类的东西挂上去遮挡阳光,无意间,我发现父亲的摊位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吵吵嚷嚷。出于亲情的本能,我走了过去。
拨开人群,我见父亲正与一年轻人论理。那人二十岁光景,戴副墨镜,秃头昔日留下的伤疤,满脸络腮胡。上身穿黑色短袖衫,粗壮的双臂各纹一条靛青色的刺龙。下穿一条发白的牛仔裤,配一双崭新发亮的皮鞋,当时他的右脚正伸向父亲,显然,那只鞋刚才被人不小心踩踏过,鞋帮前端沾有泥灰。随着众人的目光在那只鞋和父亲的脸之间来回移动。我看到父亲拿一块干净的抹布,手脚正在筛糠似的发抖。
“兄弟,对不起啊,算我眼瞎了。给你擦干净,行吗?”一向胆小怕事的父亲,颤抖的声音流露出几分无奈和恐惧。
“不行!老头子,你该晓得老子黑汉的脾气。”黑汉两手叉腰,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那…你那双皮鞋,多少钱买的嘛?我….赔你一双的钱怎样?好兄弟。”父亲见擦鞋不解决问题,作出让步,开始为赔偿这双皮鞋开价。依黑汉的身份,二百元报不出口,他知道黑汉有钱有势,平时抽的烟都是几十块钱一包的极品芙蓉王,穿的都是名牌。父亲报了个“三百”,见黑汉只是哼哼地冷笑,父亲只好再加一百。旁观的村民也替父亲求情,说父亲是这本地憨厚老实农民,一人供两个伢子读书,挣三、四百元钱也挺不容易,劝他看在一个残废人的面上,高抬贵手,大人大量放他一马。可是黑汉丝毫不为所动,他象一尊铁塔堵在那里。手里玩弄着一把寒光逼人的刮刀,眼睛若无其事地望着别处。
“老东西,你以为我是小菜贩子?闲着没事和你讨价还价?告诉你吧,你出一万块,哪怕买双金鞋,我也不会要你的,我只要脚上穿的这双皮鞋。”黑汉说完,向身后的几个人递个眼色。这时我才发觉,黑汉身后还有好几个为他保驾的马仔,他们个个彪形大汉,满脸横肉,和黑汉类似打扮。当时,连我也心生几分胆怯。
“那你要我咋办?黑大哥兄弟。”父亲改了个不伦不类的称呼,语气近乎乞求。
“舔,给老子跪下来,伸出你的狗舌子一口一口将鞋舔干净。给你最后五分钟考虑。”黑汉一语既出,如晴天霹雳。人群立即向后散开,包括几位一直等着买肉的农村妇女。扩展的圆圈内,就只剩下黑汉和父亲两个路窄冤家,恰似闹市街头耍猴把戏的场面。而此刻的父亲,正象一只战战兢兢的猴子,随时准备屈从主人的命令。
我站在离父亲最近的地方,与另几个熟识的本分农民站在围观人群的最前列。当时父亲背对着我,他扫视一眼观众,确信我和妹妹不在场,一声不吭地移动那条瘸腿,准备去为黑汉舔鞋时,我热血灌顶,隐约感觉有人掇我的背,这给了我豁出去的勇气,不到一秒钟,我从人群中脱颖而出,蹿到父亲前面。
“爸,你活到这把年纪,坚决不能跪,我代替你舔。”
我的突然出现,无疑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之外,尤其我的父亲,看到我的泪水从眼镜边框顺着面颊往下趟,怪异的表情充满火气。他一把推开我,并当众训斥道:“哭…哭什么?你妈死的时候你眼泪哪去了?我自己闯的祸,我自己会摆平的。关你什么鸟事?除死无大祸,火烧不再穷,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去!你还年轻,关着门读你的书就是了。”
人群出现骚动,现场一阵混乱,在限时的最后一分钟,黑汉开始读秒。我被一个马仔揪出现场,胸部还挨了一拳。回首之间,黑汉那双冷漠无情虎狼似的眼睛,被我深深地烙印在心。有那么一瞬间,我的目光游移到案板上那把锋利的杀猪刀。想到父亲的话,想到自己的身份和前途,想到眼下这帮人的背景,想到一时冲动鲁莽的后果,我犹豫了。在一片嘲弄和唏嘘声中,我象个局外人带着木然的表情回到屋里,继续读那本《法治的使命》。可是,泪眼模糊,书上那些空洞的文字,书中那些严谨的词汇与令人折服的观点,此刻,对我来说已显得苍白无力,毫无意义。
一气之下,我将书扔出窗外,打开东厢侧门,象一头撞开笼子的野兽,朝通往镇上的简易公路狂奔。阵阵喝彩声依然牵动我的视线。映入眼帘的仍然是黑汉傲然的眼神,那里充满张狂与得意。也许因不敢正视旁观者,那双漠视人性的贼眼一直望着远处的田野。由于人群遮挡,我看不见父亲匍匐在地的身影,不难想象,他正在为不慎踏脏人家一只皮鞋,付出昂贵代价,将自己的尊严和人格典当在恶人的胯下任其践踏,而让他的儿子,一个正在研读法律的大学生,关在屋子里,忍受这种千古奇耻大辱。
亲爱的老师们,可惜当时没有相机,我未能将这辱没尊严的镜头记录下来。不知你们亲眼目睹这一幕有何感想?我天天聆听您的教诲,探讨法学理论,却在父亲人格受到践踏时,不能拿起法律武器予以制止。作为为人之子,深深愧疚之余,我不禁自问:法律知识对我有用吗?我的学业还有继续攻读的必要吗?…….
信的内容好像不只这些,余下部分显然缺失,但并不妨碍校长对这一事件的调查。首先,依据信的内容透露的信息,可以确定写信人为在校大学生,而且来自贫困农村。依据以往的经验判断,写信者很有可能出自寒门学子。猛然,校长从写信人那手章法有度,工整又不失挥洒自如的字体,联想到一位学生,他就是法学系三十八班学生白求书。
白求书这名字校长早已熟悉,同学们诙谐地给了他一个外号,叫他“白读书”。在全校上千名学生中,他是品学兼优的寒门学子之一,一直靠助学贷款读书。他生活简朴,处世低调,平时少言寡语,但在校长的印象里,他并不是那种“掰不开的蚌埠”。在一次系里组织的法律辩论会上,校长见识了他的口才。记得当时正值马加爵杀人案发生不久,辩论的论题与学生犯罪有关,反方就是学生会主[xi]成佳。两人一个逻辑清晰,思维敏捷,一个口齿伶俐,博引旁证,口若悬河,可谓棋逢对手,势均力敌,给在场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两个成绩优异,出类拔萃的高材生,也因那场辩论会结缘,成为同窗下的莫逆之交。
此信洋洋大观,不亚于一篇结局扑朔迷离的小说。可惜没有结局,而作者要说的话,可能都在结局里。显然,大部分学生是知道这个结局的,刚才学生的质问便是证明。作为一校之长,最简单的做法是将写信人传到跟前,问个明白,或者训斥一顿,然后做安慰几句了事。但张校长不能这麽做,他深知,攻读法律的学生,不乏青出于蓝而胜于者,稍一不慎,就会自陷泥潭。法律问题只有法律本身才能解决,利用传授的知识为学生解惑,才能自圆其说,否则,他这个政法大学的校长,个人的尊严也将与法律尊严同时掉价。他预感到,一场挑战法理的论战,将蔓延整个校园。
校长决定以静制动,先观察学生的反响再决定如何应对。他不想此事演变成一场学潮,那是危险而可怕的。最初的两天,他集中精力研究信中讲述的案例。无疑,所有情节都符合人格侮辱罪的犯罪要件,而类似案件在目前司法实践中,往往低估被害人人格尊严的伤害程度。导致法律天平的偏差。
这段时间,学生陆续返校,校园相对平静。
第三天,按理该正常上课,但仍然有学生进进出出,而且据该系系主任反映,包括白求书在内的好几位学生根本没有上课。事态出现反常,出乎校长意料之外。当天晚上,他主持召开教务骨干会议,公开讨论了那封信,并着手围绕当事人展开调查,必要时,学院派出调查组,深入当事人户籍所在地,以家访为名,核实案件真相。会上原则同意由政教处处长周克江教授提出的意见:就那封信在全院组织一场法律大讨论。
散会后,张政准备约见学生会主[xi]成佳,一是想了解学生们的意识动向,二是想获得有关他的密友白求书的相关情况,以印证此前的判断,没想到成佳一直在办公室门口等他,校长看看表,时间已是深夜十二点。
成佳一进门就说:“校长,写那封信的人不用查了,是三十八班白求书写的,他什么都告诉了我。”张政心中一喜,却故意笑着问:“你打算出卖朋友?”成佳说这已是公开的秘密,白求书早就想与您作一次面谈,但他缺乏自信,始终拿不出勇气。他开始对您还是寄予厚望的,相信只有您才有威望和能力为他伸张正义.....见校长作了一个打住的手势,意思是“废话少说”,成佳会意,马上调整思路,向校长讲述了跪舔事件发生后,白求书上下奔走追讨说法的全部经过。
白求书整个假期都在为这件事奔走,无论镇派出所还是县公安局,还有政法委,得到的答复都如出一辙,都认定黑汉的行为,只能定性为一宗普通民事纠纷,最重也只够按《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给予二百元以下罚款,不能作为刑事案件立案。在镇派出所报案的时候,所长的回答是“小事一桩”,迟迟不愿出警抓人。无奈之下,白求书直接向县公安局报案,来回整整跑了三趟,县局责成白求书自己收集证据,这下,白求书忍无可忍了。
半个月后,见黑汉依然逍遥法外,白求书如坐针毯。黑汉消息特灵通,听说白老头有个上大学的儿子在告他,就放出风来说:“哼!有什么了不起?一个读死书的四眼狗,能在我屁眼边挖个窑不成?他拿起鸡蛋碰石头,小心从地球上消失。”白求书没在乎这些恐吓,暗地搜集目击者证言。但遭到父亲的强烈反对。这位可怜的老人受到跪舔之辱,如害了一场大病,整天躺在床上。就象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数日不敢出门。他将儿子的行动比作“大炮轰麻雀”。说白家上无背景,下没关系,又穷得叮当响,是告不倒人家的。“算了吧!”他力劝儿子“哑巴吃苍蝇”,咽下这口气。倒是好心的村民个个支持他,或许他们早就盼望有个克星降世,板倒这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故都愿意在证言上签字。
第四次上访县局,白求书目的很明确,要求县公安局以侮辱罪逮捕黑汉及其同伙。这一次,他是有备而来,兜里揣着大叠证据材料。在此之前,他反复通读了好几本法律书,其中包括一本《法律是什么》。他相信大道无言,法理通天,大有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倔强劲。
当他再次出现在局长办公室,局长的态度还是相当冷漠,借故处理案子忙,整整一个上午没理没睬。白求书也有耐心,他提前买来盒饭当午餐。必要时,他打算仿效我家邻居顾大嫂,公安局查不出杀她儿子的真凶,白天就堵住大门口不走,晚上赖在局长办公室打地铺睡觉。局长退身后,他悠哉地在室外走廊里来回游走,恭候局长第四次接见。
打了几回交道,局长感觉眼前这个看似文质彬彬的学生实在蛮缠。多年的执法生涯,他还没遇到如此精通法律的人。法律条文背得滚瓜烂熟,摆出的理由、观点滴水不漏,很多法律名词他是从来没听说过。前几次双方无休止的争论,局长每次都占下风。局长想:若不是多年的办案经验,他不是这个乳臭未干毛头后生的对手。庆幸自己在公安战线爬滚多年,自有一套应付刁民讼棍的手段。哪怕你精通古罗马法典,他都有本事让你不知不觉步入法律的迷宫,直到你乖乖放弃自己的权利。
下午上班后,局长示意白求书进他的办公室,并客气递上一杯水,将白求书掏出的证据材料撂在一边,显得不屑一顾,不过态度变得温和起来:“小白,你是学法律的大学生,比我还精通法律。但恕我直言,你爱钻牛角尖,有点小题大做,这是当今大学生的通病。立法与执法,是两个不同的体系,立法注重宗旨,司法讲求效力,两者存在缓冲空间,所以我国法制有司法解释作补充。这些司法实践的套路,你就不见得比我内行。就本案而言,黑汉的行为,不过是地痞无赖行径,虽对你父亲的名誉乃至人格造成一定损害,因不存在故意,纯属恶作剧而已,故不构成犯罪。”
白求书见局长还是几句现话,正要插言,对方大手一挥继续说:“我没有兴趣与你探讨法律理论方面的东西。反正人我们已经抓了,该罚的也罚了。二十四小时之内,就得放人。你觉得县局处理不当,可以控告我们不作为。你本来就不该往我这里跑,你该懂得对被告人提起诉讼的程序吧。看,我这里有五百元钱,是黑汉对你父亲构成名誉损害的赔偿,你就拿回去吧,以后明智点,不要在这件事上再纠缠了….”边说边将五张百元大钞连同材料往白求书面前一推,说完站身就走。白求书当然不会买账,抛下钞票卷起材料就走。摔门离开时“哐啷”一声,算是他的回答。
回家之后,他开始给相关部门写材料,还专程走访了县政法委,人大和检察院,各方给予更多的是给予支持和同情,并对他代父维权表示理解,但最终没有看到一纸批捕令。他一度灰心丧气,打算就此放弃。联想到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秋菊打官司》,他第一次品尝到告状无门的滋味。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头,立法是一码事,学法是一码事,执法又是另一码事。何必死啃书本,与堂堂执法者较劲呢?正当进退两难,不知谁编的一段顺口溜传到白求书耳里。一天,与妹妹一起上学的一个小男孩在村头朗声念道:
世人何必读书,
养儿不如养猪,
白鼠遇上黑猫,
赢的官司打输。
这段顺口溜就象一首去无影,来无踪的童谣,带有辛辣的讽刺意味。白求书听后心如刀绞,背如芒刺。他一下“肚子吞秤它——铁心了”,发誓要用自己所学的知识,校验法律这座天平,于是,灵机一动,尝试给学校师生写那封信…..
成佳就象讲述他自己的故事,看到校长一直默默洗耳恭听,他意犹未尽。时间已过去一个多小时,校长脸上仍不见倦意,他时而皱眉,时而喟叹,时而怒目圆睁。听到这里,他不想再听了。打断成佳的话,问了他三个问题。
他首先问黑汉有何背景,成佳直摇头。又问白求书“开始”对校长寄予厚望,此话怎讲,难道现在...?成佳支吾了半天,最后才吐出一句:他打算退学。从入学到现在,行李压根儿没打开过,据说火车票都已经买好了。校长闻听这话,大吃一惊,连忙指示成佳,必务劝他留下,假如人走了,拿他是问,校长告诉成佳,决定明天亲自见白求书。
第三个问题,是二人离开办公室时问的,当时校长突然问成佳,顾大嫂的案子是咋回事?成佳麻木了老半天,神色显出几分慌张,手心直冒冷汗。他假装没听见,岔开话题,侥幸掩饰过出了,直到和校长说声再见,他的心还在狂跳。
这是一个惊天秘密。除了成佳本人和白求书,全院没有任何人知道。成佳是个负案在身的人,刚才自己差点说漏了嘴。他就是杀害那个顾大嫂儿子的真正凶手。原来,成佳考取这所院校那年,遭遇了与白求书极其相似的横祸,而且都是为了父亲,区别在于两人的处理方式各异,白求书选择了理性,而他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选择了以暴制暴,害的父亲背上六年徒刑,至今关在监狱,已快三年。
一天中午,还没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成佳,百无聊赖,正在屋后山边的小路上散步,突然发现前方约二百米的山坳处,父亲慌不择路朝他奔来,口中连呼“救命”。果然,后面跟着一个后生,手里挥舞一把砍刀紧追不放。成佳认出是邻居顾大嫂的儿子谢威。不假思索飞奔过去。还是略晚一步,父亲已被谢威一个“饿虎扑羊”按倒在地。随即骑在父亲背上,正准备抡起砍刀对父亲下毒手,成佳赶到了,从背后冷不防夺回砍刀,以刀背朝他的后脑就一下,情急之中,下手不轻,顿时血流如注,谢威昏倒在地.
父亲得救,成佳却闯下大祸,当时二人慌了手脚,不知所措,见四下无人,父子俩当即商量,如果谢威死了,考虑到儿子的前途,由年迈的父亲一人担当罪责,不牵连儿子。二人商量妥帖,立即将谢威送往医院实施抢救,由于脑颅积血过多,谢威再也没有醒过来,于次日凌晨抢救无效死在医院。成老汉当天主动去公安局自首。办案人员很快查明案发经过,那把砍刀成了唯一的物证。
谢威本是成佳的初中同学,儿时饮同一口井水长大。十六岁那年,谢威的父亲因病去世,他也随之失学,整天混迹社会,游手好闲,寻衅斗殴,嫖赌逍遥,偷鸡摸狗无恶不作。尤其性情变得凶残暴戾,动不动拖刀使棒,下手狠毒,混账起来六亲不认,成了乡里一霸。
事发前,成佳的父亲陪同村里几老人在茶馆喝茶,边饶有兴致地与老玩伴搓几圈两毛一局的麻将。不久,谢威与几个混混风风火火赶到,扬言抓赌,抹了桌上的钱就开溜,老汉身手麻利,一伸脚绊了他一跤。谢威当时一声未吭,只是一脸铁青。只顾与茶馆老板李老太纠缠,逼她交三百元保护费。他就砸了这茶馆。成老汉预感不妙,乘机抽身离开,被谢威觉察,四下找家伙,吓得几位老人连呼“成老馆快跑”。当时,所有的人都替成老汉担忧,估计他这回死多活少,哪想到谢威反而死在他手里。
次日,一辆警车押着成老汉指证杀人现场。所有喝茶的老人提供的证言都与成老汉口供相符。李老太也证实那把砍刀为平时斩柴烹茶用的,被谢威追杀成老汉时从灶房拿走。至于二人追过山那边以后发生的事,谁也说不清楚了。办案民警取来成佳的笔录材料比对,发现父子口供也豪无破绽。这宗命案就顺理成章进入法律程序。一审下来,结合成老汉有自首情节,终以防卫过当致人死亡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并处给予被害人家属民事赔偿金三万元。
判决下来,被害人家属却提出不服。谢威的母亲顾大嫂,一口咬定儿子是被成佳所杀,理由是儿子被害的细节有疑点,说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在匍匐在地,被人骑坐的情形下,反过来夺刀自卫,敲击对方的头部,显然不合常理,哪怕面对面肉搏,一个血气方刚,一个风烛残年,也难以做到。顾大嫂文化不高,却能说会道,万事只求个理字,她相信有理走遍天下,忍着失子之痛,在公检法上下哭闹奔走,终于有了结果,案子被高院驳回重审,最后因证据不足,对成佳的杀人指控仍不能成立。在父亲正式批捕走进高墙的同一天,成佳含泪走进这座高等学府的校门。
从此之后,成佳几乎变成另外一个人。想到自己的自由是父亲的牢狱之灾换来的,他格外珍惜,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一心扑在学业上。在大学的三年时间,他不敢回家,拒绝了几个女生的追求。他挤出时间自学读完了成堆的考研教材。他心里默数着父亲的刑期,想到自己一时冲动为两个家庭带来的伤害,无不深深自责,时时感到自己是个不可饶恕的罪人,从而也洞悉司法体系存在的盲点和漏洞。他翻遍所有关于顶替罪的法律条文和量刑标准,终不得要领。因找不到赎罪的有效途径,他只能以亡命地刻苦攻读,求得心身的暂时解脱。
当晚,成佳毫无睡意,没有回到宿舍,而是等校长的车开出校门后,径直朝校外的一个夜市排档走去。在路上,他拨通了另一个好友的电话,拜托他找白求书出来吃宵夜,对方告知白求书人不在,床铺空空如也,成佳一下如凉水浇头,正要打的去火车站,电话铃响了,那头说话的正是白求书。
“我说了,校长会为你摆平,你咋不配合呢?”
“我不再抱任何希望,唯一的选择是步你的后尘,做第二个马加爵。”
“傻鳖,院方已经作出部署,我刚才见了校长,他明天约见你。”成佳边通话边坐上了出租车。他要把白求书截回来。
“哈哈,我相信他有这个能量,但黑汉靠山硬,有保护伞,就算我是校长的干儿子,又怎样呢?他总不至于冒丢乌纱帽的危险,为他的一个学生仗义吧。我等了几天没有任何动静,所以必须离开,同学们的激情和正义感就象六月的暴风雨,说来就来,我害怕,我不想因自己的事点燃学生对现实的不满…..成为学生领袖,也不想连累任何人.....”白求书还在拿起电话亭的话筒,发表演说似的与成佳通话,成佳已抵达火车站候车室门口。挚友的坦荡与真诚,顷刻令他无语。
次日,其他学生都上晚自习去了,张政在学生寝室见到白求书,见他一人趴在床板上抽烟,烟头扔满一地,这是明显违反校规的,一切还是被成佳“劫”回来时的原样,行李扔在一边,灯也懒得开,一脸的不在乎,见校长在对面的铺上坐下,他欠身坐起来,欲言又止,还是校长先开口,谈的都是生活方面的话题,谈到那封信,校长先是夸他字写得好,其次赞扬他叙事手法不错。顿时气氛尤为轻松,校长的语气充满人情关照。
谈话中,校长只有一次提问,问为什么他父亲偏偏踩到黑汉的脚,而且黑汉那天正好脚穿皮鞋,恰恰又是新买的。这个问题倒把白求书难住了,这恰恰是被白求书忽略的细节,经校长这么一点拨,他眼前豁然一亮,这是一个犯罪动机问题啊!就犯罪结果而言,缺失犯罪动机,证据链就会断裂,如果黑汉事前早有预谋,设置陷阱精心策划了这次犯罪,性质就大不一样了。白求书暗暗佩服校长断案的慎密。他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那天晚上,他从行包里取出一摞材料,包括那封信的最后三页,通通交给了校长。校长走后,他打开铺盖,美美地睡了一觉。
清晨,校园里一片寂静,空气格外新鲜。昨晚,下了一场小雨,经过初秋骤雨的过滤,一天的闷热荡然无存,天空,就象洗刷过一样,明净清澈,一轮明月悬在那里,犹如一面古铜镜。校长打开电脑邮箱,一位朋友发来一份资料,他看罢立马打印出来,塞往公文包里,和往常那样,悄悄掩上门走下楼了,脚步轻快,但清脆果断有力。
人们看到,他的那辆破旧桑塔纳,每天这个时候开出校门,十分钟后,停在公安厅大院里,与那些价值连城的高档车停在一起,实在显得有些寒酸,一如他简朴的衣着。而假如你亲眼目睹厅长接待他时那种躬亲态度,必然感觉怪异而不可思议。
若不是为了白求书的事,校长确信压根儿不会再走进这座大院。尽管他早年就在省厅担任刑侦处长。如今的办公室主任还是他的老部下,厅长刘得胜原是他部队同年转业的战友。厅长还在市分区任局长时,张政已顺利摘取法学博士的桂冠,然后一路升迁,率先走进了这座大院,凭着显赫的业绩,又上调政法学院,担当教书育人的历史重任。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人身关系似乎根本不需要那点世俗情感来维系,第一次见面,刘厅长看了半天才认出他,开始还算客气,不到五分钟,两人就差点闹翻了。
“想不到你也学会了拉关系,买面子啊,老战友。”厅长带着揶揄的口吻说。
“就算拉关系吧,今天我就破例拉一回关系,然后回家养花种草,也不想看到我的学生,因为我的软弱,而误入迷途,你必须下令抓人,否则,学生们就会停学罢课。”校长毫不示弱,厅长笑笑,才接过了材料。
这是几天前第一次来这里与厅长交锋的场面,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不过后来几次,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厅长是带着一身伤疤坐上这个位子的人,对社会上保护伞下的恶势力,早已深恶痛绝,反复研究了校长提供的材料,他心里有了底,秘密调查工作迅速展开,不出两天,他的办公桌上堆了一大摞关于黑汉的背景材料,校长公文包里的那份,只是其中之一。
各方面汇集的材料显示:黑汉,实名李黑儿,二十二岁,小学文化。父亲是乡镇干部,早年靠炒地皮起家,一夜暴富,但他并没有将钱用在正道上,先是打通关节承包全县最大的生猪屠宰场,然后出钱为部队转业的舅子买官,从一名临时聘用的治安队员爬到县公安局局长。黑汉则依仗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暗地操控全县猪肉批发零售市场,欺行霸市,垄断物价,掺杂使假,无所不为。此人曾因寻衅滋事,偷盗,嫖娼等前科一度“三进宫”,最后都是父亲下存折出钱起出来。
原来,白老汉逢场卖肉,因只求早卖完,早收摊,一向秤称的望,价格又总比别人低两三角,加上人缘好,生意场场红火,这令黑汉嫉恨在心,于是精心策划了这次跪舔事件。对这些幕后的卑鄙伎俩,白求书当然一无所知,但校长却暗地委托县检察院的朋友,将事情查得一清二楚,然后发到他的邮箱里。
自从围墙后那道“方便”之门打开之后,校长的身影时常穿梭在其间,脸上总是带着笑容,那时学院已恢复正常上课。然而,又一个突发事件再一次打破校园的宁静,约莫半月之后的某天上午,一辆警车呼啸而至,停在学院操场上,随后有人看到,白求书和成佳二人,一前一后,被民警带上了警车。
警车在校门外消失了许久,孩子们的惊讶神色还挂在脸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一连串的问号在同学们脑海里翻滚,各种猜测就象哥德巴猜想,推翻了又肯定,肯定了又推翻。学生们又去找校长,教学楼上上下下都是人,他正好刚从厅院过来,从公文包里取出的文件还铺在桌上,他平静地对学生们说:
“同学们,很正常的事,黑汉及其同伙,被省厅派人密捕了,白求书呢,被传唤去指证嫌疑人,估计马上就会返校,至于成佳嘛…….”校长有意拖长声调,然后才继续说:“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他是一个杀人疑犯,他,自首了…..”
校长话未落音,楼上楼下一片哗然,就象发出了地震警报。有一个女孩当场晕了过去,迷人的眼帘挂着两滴晶莹的泪花,在阳光照射下,宛如夏日清晨挂在草间的露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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