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第一场雪来的是那么突然，人们还没有从对秋天的眷恋中走出，午间还是满山的黄叶和田间地头依然存留的一片片绿色都不见了踪影，所有的一切淹没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之中，仿佛思维也跟着变得空白。雪夜的山村静得出奇，只有风扬着细细的雪粒不紧不慢的敲着门窗，像是一些无形的手一点一点揭开心底的尘封，许多雪夜的记忆断断续续的流淌出来，似乎有一个鲜活的面孔在对我诉说过去的故事。

我和他是多年的城里邻居，和他的一家都也很是亲密，然而我们之间交流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即使见面也不过几句不痛不痒的寒暄而已，原因很简单，他曾经是位精神病患者，是个众所周知的“疯子”。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年代住过医院，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让他迷失了自我，隐约听人说过他在生病之前有个让人羡慕的工作，也曾是组织上重点培养的对象。我不习惯深究别人的过去，即便后来我成了他眼中的师傅往来多了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其实我所了解的他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吓人，除了妻子和家人之外无论是见到谁他的脸上永远是一堆不深不浅的笑，时间长了，唯一让我以为有些不对劲儿的地方就是他不时冒出的古怪念头，并且不管怎样离奇也要设法去实施。比如养了满满一屋子十分名贵的花草不肯卖掉，只是为了慢慢享用花叶，而且不过是随便扯下一条叶片胡乱嚼上一通，以为可以延年益寿；不管是春夏秋冬也不管什么时辰只要感觉不对劲都要门窗洞开，为的是防止煤气中毒，结果是害的妻子不时感冒，连养了多年的鸟儿也跟着遭殃；甚至他还可以拿起银针寻找自己身上的穴位，试图为自己治疗。当他知道我的医生身份并且认真考问多次之后确认了我的师傅地位，每每虔诚地向我讨教医药学方面的问题，或把自己的有关心得反复地告诉师傅，这样的师生关系一直维系到无法再去继续下去的时候。

一个大雪纷扬的夜晚，我们坐在山村老屋的热炕头上把酒聊天，忽然他讲起了自己的过去，并且头一次让我知道了他曾经是位文职人员，读过许多书也写过许多文字。酒酣之际，他提出该弄些文雅的事情来打发这个雪夜，于是不顾我的一次次抗议，坚持要我效仿七步成诗的典故在他的一曲二泉映月终了之前拿出文字来。我写不好那个东西，可是那把破旧的二胡就是不肯停下来，若不依了他怕是没头，于是找出纸笔装作写诗交差，其实是闲暇时候翻弄古琴台旧照时的胡写乱编。他放下了胡琴，一手端起酒杯一手举着纸片认真吟诵起来，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暗自发笑。“醉醉醉，欲枕琵琶睡，但恐弦断惊梦，谁续黄梁炊？人生最难鸣心曲，知音几人”。饮了一口酒后他开始发表评论，说这个东西就算是诗吧，也还有点人情味。我本来没指望他的夸奖，以为就此可以打住了事，不想他放下酒杯又念上了，“魂断琴台，高山流水，伯牙子期未了情；绝唱一曲，下里巴人，猩猩相惜本同类。生死相约，遗恨千古，空留月湖旧土堆”。这回他放下了纸片，不再提起作诗的事，只是反复的讲调子太低，悲情过度要伤身体云云。我们关掉了灯，静静品味山村的雪夜。

几年后的一个晚上，他打来电话说妻子病了，要我出些药方救治，简单问过病情后我决定安排她的妻子入院，因为我知道一个人的生命已经接近尾声。多年以来妻子不仅要独自撑起这个家的全部重担，还时刻要照看他的起居，而他不知想的哪一出，总是把妻子看的紧紧，每次妻子外出回来的第一句问候永远是“去了哪里”，第二句便是“怎么才回来”，酒后心烦时更少不了骂上妻子几句，年头多了妻子也习惯了忍受。妻子患病多年，本来很严重的病在他看来不过是缺少锻炼不会养生而已，时不时就会一些维生素一类药品安排妻子服用，可是全家没人相信他能治病，妻子更不会吃他的药。于是他觉得大家是小看了自己，对妻子的病也越发不在意，妻子入院后仍坚信不会有什么大事所以也不到医院探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得到消息冒着大雪从山村赶到医院，他的妻子已进入深度昏迷状态，医生们做了最后的努力也没能挽回她的生命。半个小时后，他赶到医院和妻子告别，久久沉默后又悄悄离去，抬头的瞬间我看到了他眼角含着的泪水，那是我们交往中的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办理妻子丧事期间他一直木然地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手里翻弄妻子留下的一个本本，不时从中拿出几张妻子的旧照招呼别人观看，那是一些过时的彩照和黑白相片。

时光过得真快，转眼又到了冬天，一个雪后的早上有人告诉我他走了。我觉得有些突然，一年之中我们虽然只见过几次面，电话却是常有的，内容还是吃药治病。我知道他患了糖尿病，也知道他依然天天一个人喝酒，临走的晚上还让孩子买来两瓶啤酒自酌自饮。我依然记得那一年的雪夜的诗和那一年雪夜的泪，以为他的离去是情伤所致。可是，眼前的他睡得十分安详，脸上似乎印着浅浅的微笑，在他的身边又我见到了那个熟悉的本本。听知情的邻居们说，过去的日子里他特别思念过世的妻子，身上总是揣着妻子留下那个小本本，常常一个人对着妻子的照片笑出声来，或许他已经知道不久后一个下雪的夜晚，就会永远抛下这无尽无休的思念，就会见到不知身在何处的妻子。

雪夜，我为那些往事感叹，我在心底为没有了思念苦痛的他们祝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