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江超市挑水果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叫我。遁声寻去,一个穿三江超市工作服的人,是兰儿。
她是施了一点薄粉的,但脸上不平整,皱纹加粉刺,所以粉也显得不匀称,凹的地方粉挤在一块,凸的地方,粉掉了。眉毛也画过了,但草率,只是眉尾处添了一抹红,显得上半段黑,下半段红。
名字是刻在心底里的,只是人早淡了。走到她面前的时候,我问她什么时候来超市上班,她答有一个年头了。我说以前买东西怎么没见你?她说大概没看见吧。又问她怎么不开公交车了,她答承包期到了。她回问我是不是还在报社,我答是。然后再无话。
想着20多年前的兰儿,曾经那么亲地喊我一声姐,那么热烈地给我写信,那么热情地要我来城关镇她家玩,那么迫切地把她们班级里的新鲜事讲给我听,有一回甚至因为我来城关镇,不去找她而去找另外一个朋友,她跟我生很长一段时间的气。我的《相公殿路5号》其实写的是她。
《相公殿路5号》是散文,其实也不是散文,后半部分虚构。后来的事实是,我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心里沮丧,兰儿也没考上大学,也沮丧。再来城关镇她家时,她母亲总是唠叨,显得没有以前的和气和客气,所以也就渐渐地不太来。只是在我和男朋友打算去贵州闯江湖的时候,我又来过一次。我是来告诉兰儿我们的打算,以及对美好未来的描绘。兰儿边听我绘声绘色,边不住地点头……
后来是闯江湖当然失了败,我许诺的到贵州后,一定给她写信,或者如果有一天我们立稳了脚,一定写信叫她过来这些话都落了空。最要命的是回来时,非常落魄,买了车票后,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从贵阳到嵊州,慢车,3天3夜,我们只吃了5餐饭,到嵊州时,正是冬日的黄昏。下了车,拖着装换洗衣服的行李箱,看着车站的人来人往,两个人一时愣住了,竟不知何去何从。最后还是他叫我在车站等,他去商校找他正在复读参加高考的几位同学。
一会,同学来了,把我俩接到他们的出租房,陪我们去吃我喜欢的炒年糕,给我们挪窝,叫我们慢慢寻找谋生的办法。
安定下来后,我去相公殿路5号找兰儿。兰儿不在家,在一家个私厂糊纸箱。穿着罗卜裤,扎着马尾松,又戴了眼镜。见了面,没有想像中的亲热。我猜想是她在怪我没给她写信,所以在贵州的情况跟她约略讲一番。讲过后,仍是淡,心里便有些冷,于是告辞出来,回到了他朋友的住处,自此,不再去找她。
我们在城关镇呆了下来。此后,大概过了两三年,忽然在公交车上碰到她。在卖车票,身子肿臃,发胖了,没以前的灵秀。递钱给她的时候,她不肯接,推辞,我硬塞给她,她脸一红,放入袋子里。车子启动,坐在她旁边,但只相互笑笑,找不到话题。又过几年,又在车上碰到她,仍卖车票,不过是替自家卖,车子是他们承包来了,开车的是她丈夫。被她称作丈夫的人,我没看清,因为离得远,又加上眼睛近视,只是看见身子骨很粗,像农村做惯体力活的。
那次,她跟我说,我们初中的语文老师生病了,是癌晚期。我问她哪儿得的消息,她说是另外一个初中同学告诉她。我说,那我们去看看他。她咬着牙说不去,说恨他,因为他伤害过她,不止是伤害,甚至是侮辱了她。他伤害或侮辱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就是初二的时候,我从另外一所学校转学过去,老师很看重我。之前,那个班级的语文成绩和写作文是兰儿最好,我去后,替代了兰儿。并且,老师在班上当着全班同学一手扬兰儿的作文本,一本恨声声说,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东拉西扯在写点什么东西?老师的话很伤人的自尊,不仅伤人,还有点毒辣,不像老师的素养,况且我去以前,兰儿一直是他表扬的对象,怎么一下子把兰儿摔地上了。为这,我对老师很不以为然,又为兰儿抱不平;为这,兰儿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理我,但后来我们却成了好朋友。初三的时候,她跟随母亲转到城关中学读书,此后,贴着3分钱邮票的牛皮信封就在我家和相公殿路5号不知疲倦地奔波。兰儿在信里热情洋溢地邀我去城关镇她家玩,她在信里叫我姐,还给我寄很多明信片,刘晓庆的,陈晓旭的,后来还有一些席慕蓉的诗作制成的书签。
老师对我好,但老师却伤害了我的好朋友兰儿。可是老师病重了,我们还是应该去看他,癌晚期的话,在世上还有多少时日呢?况且老师终究还是看重过兰儿。于是又邀她,她仍是一口拒绝。
下车时,有些怅然。兰儿忙着招呼新上车的乘客,我跟她打招呼,她百忙中丢下一句,有空去她家玩。相公殿路早拆迁了,她家在哪,她从没跟我说过。
我到报社后,在街上又碰到过她。淡淡地,彼此打一个招呼,又擦身而过。这以后,这人就在心里日渐淡下去,有时晚上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喝茶的时候,她念中学时的样子会突然冒出来,很清纯,很柔弱,亲亲地喊我一声姐。
这样的时候,心里会有点酸,于是一口接一口喝热的茶,直至把那个影子全淹没了。
20多年过去了,用一句老话来说,总有些人是你人生路上的风景。兰儿和我,或者都仅仅是彼此的风景罢了,而不能是天长地久的友谊。
“姐,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可是,20多年前,在每张明信片上,在每封信笺上,兰儿总是不厌其烦地这样叨。什么时候,我们走着走着,就把友谊丢没了呢。
走出超市门口的时候,再回头过去,已不见她——早隐没在一片工作服中。而窗外,劈头盖脸的北风袭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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