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提前到来的寒冬里,姐姐预产期一天天临近了。我希望姐姐第二胎是个女儿,一直是这样的,每个人都希望如此。等到她出世那一刻,周围便有一个长她三岁的哥哥保护她,还有那么多爱她的人,一起伴随她快乐成长,这该是多么妙不可言的事啊!
一个新生命的降生总能赐予人莫大的喜悦。一个人的离世,则是不幸的代名词。爷爷去年死了,我已经记不得他是死在哪个月份里,是冬天还是秋季。我很利索就把一些人和事遗忘了,不过他们常常到梦中找我,诉诸他们的前生后世。在那些寂寥的清晨醒来,阳光之中费劲睁开眼睛,总有恍如隔世之惑,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从曲折的梦境中返回。
不论怎样,生活仍在继续,这是最为不幸的的事情。伴随着生活的,又有多少值得我们为之欢呼?爷爷是早就该死了的人,他的生活应当定格在三十年前的某一天。我想他心里是知道的。自从他失明之后,他常常视自己为无用之物,对拖累子女深感不安。他是对的,最后那几年,我们都是这般认为,他是一个废物,只是不愿说穿罢了。不过,他却在无止境的黑暗深渊中顽强存活了那么久,几乎熬过了一个世纪。但不管怎样,我们所有人都曾经爱过他。
每天都在经过爷爷生前居住的屋子。有时候,忍不住朝里边张望,那里萦绕着终年不散的尘烟,靠墙的桌子上摆放着爷爷和奶奶的遗像,前面是一个香炉,旁边堆积着一个快散架的柜子,一张残破的沙发。以前这间屋子的很多东西,后来都拿到后院,烧了好几个小时才烧尽,另外的拿到火葬场焚烧,包括我的爷爷。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奶奶也曾经住过这屋子。那正值盛夏,她已经快不行了,我跟邻居几小朋友一起在院中水池中耍水,奶奶摇摇晃晃的走出来责备了几句。如今,院中水池养的几条锦鲤都已经繁殖了数代,我再也不会跳到里边跟它们嬉闹。
再一次走进那间阴冷的屋子,嗅着腐朽的气息,听到老鼠家族在天花板上奔腾。它们不是逃离,它们在为完全夺下这间屋子的使用权而欢呼。早在二十年前,当脚下的土地还只是一片荒野,它们的祖辈早已在这儿安家落户。后来我们把房子盖起来,它们没有办法,只得将就在人类的屋檐下继续繁衍。爷爷还活着的时候,老鼠们常常光顾这儿的每一个角落。这是一群贼,眼睛特别亮,能洞析一切。它们清楚爷爷是瞎的,所以它们敢肆无忌惮的入侵,敢在桌子上跳舞、拉屎,敢在床头生儿育女,敢没日没夜在天花板上嬉戏调情。面对一个瞎子,没什么可怕的。
爷爷死了,家里忽然变了一种天气,陷入死一样的沉寂中。剩下我和父母三个人,守着偌大的房子,缓慢地腐败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日子一天天平淡的过去。姐姐偶尔带上外甥回家,这会让我们倍感惊喜。那时候,像一股清风吹过,阴郁的气息暂且消散了,家中重现欢声笑语。姐姐嫁的地方不远,属于同一个城市。他们来回一次间隔很长,逗留时间却很短。每次都能从外甥体貌变化中看到光阴流逝的印迹。他正在一天天的茁壮成长,而我们这些爱他的人正在慢慢老去。他们一走,喧嚣与激情也跟着一并离去,生活回到原点,凝固的气息重新笼罩在这个家庭每个成员的头顶。在这里,每个人都习惯了迅速完成自身角色的调换,从悲到喜,由喜而悲。我会留下来,这种生活方式是属于我的。我不会去打破这种局面,它不值得去打破,不应当被打破。让自然规律去埋葬这一切,父母总会被无情的时间杀死,一切终将过去。那时候,我家将是另一副模样。我和老鼠将成为这里最后的主宰。我会栽种许多许多的美丽花朵,我会养能捉耗子的猫,我会邀请朋友来家里做客,我会在后院挖一条深深的通向远方的地道……
他们之间常常爆发激烈战争,搜刮世间最恶毒的语言做武器攻击对方的弱侧。以前,我常常加入到他们当中混战、厮杀,烽火连绵,很像三国。现在,多数时候我保持缄默,扮演中立者的角色。我已经是个出色的猎手,既有力量,也不乏耐性和智慧。要杀死猎物,就要学会伺机而动。等待,不停的等待,抓住对手松懈的时刻,一箭穿心。当然,有时候我也会犯错,我猛冲过去,频频使出锋利的矛狠狠刺向他们,我喜欢看他们痛苦的表情。我们之间一定是前世互相欠有。虽然我的父母对我来说早就不算什么了,不过我们之间仍然维持现状,永远都应该这样。人与人之间一旦建立起利益关联,想一刀两断是很困难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我们像顽固的铁三角,艰难支撑着这个零碎的家庭,沉默不语中,纷争中,一起熬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我带着无尽的好奇,在人世间奇特的关系网中央游走。我的家庭,我的爱人,我的朋友,我跟他们的关系始终处在若即若离之中,我们渴望接触,相互憎恨,又时刻想要背叛。站在寒冷的室外,忽然间想起昨天她曾埋怨我对她关心不够。索性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问她,你冷不冷?她说冷。我说你没穿衣服吗?她说穿了棉衣。我说,本来我还想给你送衣服的,现在看来不用了。她嘟哝了一句。通完电话,我伫立在寒风中,良久凝视着手机闪光的屏幕。手机是个贱赁,一个b*子,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它都有兴趣,不管你要不要,它都没完没了叫唤,发出异常闷骚的嗲音。它常常骚扰我。它是隔膜的制造者。但你若嫌弃它,你就会陷入与世隔绝的状态,生活将变得异常困顿。而当你需要它的时候,它就成了一代名妓。能让你欢喜,也能置你于忧愁,这就是妓女,这就是手机,这就是生活。
刚才和我通电话的女人,总是想方设法说服我接受生活,接受我生活中所有的一切;循循善诱开导我,要爱我的父母,爱所有应当爱的人。我很认真听她的话,但从来没有认真履行承诺。她所勾勒的前程无疑是诱人的:我们结婚,然后一起用心努力去创造属于我俩的生活,那儿没有我不喜欢的事物,没有父母的争执,没有冷漠的人际网,甚至远离死亡。那儿有我们的孩子,一个,两个,我们可爱的孩子,他们时刻围绕在我们身边,欢笑,嬉戏。她就是这样一个善于经营的女人。她从不强迫我去接受和改变,她只是把实情告诉我。她说她可以为我去接受某种特定的角色。每个人都在无条件捍卫自己生活圈子的价值体系,从而获得立足感,没有这种感觉,人是活不下去的。只能选择离开。我应当离开,离开那该死的地方,到别处去漂泊,到远方漂泊,不断的漂泊,寻找一种价值的认证,并在过程中实现对自己的承诺。
每当想到我的外甥女是不会喜欢这样的舅舅,心里就会觉得难受。她根本就不认识我,或许永远不会认识。我也没有能力在她幼小的心灵上植入或留下什么。她姓叶,她哥哥叫叶智诚。她就叫“叶知秋”就好了,三年前我就喜欢上这个名字。况且,现在的南方依然处于深秋时节,她在这个季节降生,取这个名字很般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孩子叫什么,她会给孩子取什么样的名字呢?我们若是有一个女孩就好了。我想,女孩子会更愿意到书中寻找慰藉与乐趣,那对未来人生观的塑造大有裨益。如此说来,我想把我所有的书籍都留给她,她会喜欢这一切吗?不管我的女儿喜欢不喜欢,我都会把书留给她的,我会任她跳到水池中戏水,和鲤鱼胡闹,我会教导她要爱世人,爱父母,爱自然,爱生活。但愿她会喜欢文字,热爱书籍,不过分沉浸其中就行了,绝不允许她使用尖酸刻薄的文字进行歹毒地宣泄……
我们都在时间无涯的荒原上漂泊、跋涉,在幸运的和不幸当中,经历风雨飘摇的一个世纪,从婴孩走向苍老,最后死了,烂了,放入黑不溜秋的墓穴里自然分解,顺便供后人缅怀和景仰。不管多么光辉灿烂的人生,最后都将面临这种凄凉的结局。这就是生活。在此之前,我们所能做的是努力将这种生活延续下去。曾经为我们起身鼓掌的观众,他们仍然在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唯有用精彩的演出和华丽的造型粉饰这苍白人生,方才能回报他们。呵,这就是生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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