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据说旧恩平县治对外地来恩平任知县的人不利,是与县西南大人山东侧的石山有关,那石山,如同一只活脱脱的猛虎,耽耽雄视着恩平县治。
风水之说有无根据,不得而知,也无从考究,但是,清初署、任的恩平知县,却实实在在是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任又一任,而且有好几任恩平知县都狼狈奔逃,甚至是死于非命。先是林启昌接位时,攻了三日三夜才攻入恩城,其时恩城已经变成一座死城,不能居之,只好在莲塘村的榕树头开印视事,被时人讥之为榕树头知县;接下来,是号称赛苏秦的鲍之奇,满以为可以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到驻守于恩城的南明义军首领何国佐营中当说客,归顺于他的统辖,当他的顺民,谁知何国佐与清朝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言不合,宝剑轻轻一挥,鲍之奇当即血溅公堂,作了一名无头之鬼;次年又有新任知县王奇到任才不够一年,就被王兴的义军攻克恩城,作了阶下之囚。
久而久之,恩平知县便成了一个令人害怕的空缺,等闲之辈也不敢前来恩平任职。到后来,直到晋王李定国三下广东败绩,退回广西,广东抗清形势逆转,只不过还有汶村等几个孤点,才有一个叫葛日彰的副将受命,充恩平知县的空缺,赴任恩平,过上些较为安稳的日子。不过,这也好景不长,渐渐便又变得似乎要把脑袋提到裤头之上过日子了。
【二】
也不知是恩平城拥有水路舟楫之便,陆路居各处要冲还是什么原因,就在葛日彰赴任不久,便渐渐繁荣昌盛起来。
先是南面“镇彝”门外的空地有些铺户前来搭起几间葵棚,经营起“六行”生意,贩卖些油粮咸杂物品,接着,有人建起青砖瓦房,摆卖货物。继而东边的通永门外也有人前来建铺,西边、北边也有所发展。加上东边的东朝里,东北的锦阳里,东南的新化里,南边的龙母里、南庆里和回龙里等地的居民日益增多,恩平城竟然出现了一个小城镇的格局来。每逢集日,竟然人头涌涌,一派热闹的样子。
随着城区的拓展,居民增多,操向行向业的都有了,城隍庙、三忠祠等庙子也开始香火兴盛起来。又过了不久,还有一个阳江城的女人,带了几个妓女前,来开了间叫春凤楼的寨子,后来,时不时有落难的薄命红颜被卖给春凤楼,寨子越开越大。
知县葛日彰是个行伍出身的副将,除了精通武艺之外,还富有权术,善于搞奸弄诈,要不然也不能在短短的几年内由一个小小的伍长升为副将。
迁任恩平知县这一年,葛日彰才三十来岁,他除了喜欢玩枪弄剑之外,最喜欢的就是睹搏和玩妓女。当年,恩平境内,民风淳朴,争讼无多,加上抗清义军蛰伏的蛰伏,遣散归农的遣散归农,一时相当清静。故此,葛日彰终日不是沉醉于温柔乡中,就是悉心在睹搏局里,倒也不亦乐乎。
此日,春凤楼里来了一位卖身葬父的姑娘,名叫翠月,真个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态。来自阳江的妓院老板娘,自然深明生意之道,一心要留给葛日彰“梳弄”,因而一般嫖客也不敢染指。
翠月姑娘葬完父亲,来到春凤楼,守孝“满七”,老板娘便迫不及待地报与葛日彰,请他前去“梳弄”翠月。
葛日彰闻报,心神为之一振,立即沐浴更衣,随着来人赶到春凤楼。老板娘迎接入内,摆酒助兴,叫翠月前来把盏。葛日彰被翠月姑娘的美貌迷住了,一番么五喝六,喝了个酩酊大醉。
当晚,葛日彰就在翠月姑娘的房中歇息,借着酒兴,抱着翠月姑娘要成其好事。谁知翠月一闪身挣脱开来,接着,从身后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来,对准葛日彰的前胸便刺。
葛日彰一惊,酒气即时醒了八分,立即施展腾挪跳跃的身法,躲避翠月的进攻。
翠月一个弱女子,怎么及得葛日彰能征惯战、身手敏捷呢?她在连连刺了几十刀,也无法伤葛日彰分毫后,早已经香汗淋漓、娇喘吁吁了。翠月自料难杀葛日彰,便横刀于粉颈之上怒喊道:“葛日彰,旬南明义军首领之女,你杀我同胞,伤我父兄,我岂能委身屈辱事你清妖走狗呢,今日杀你不了,就算化作厉鬼,也要取你狗命……”言毕,把刀用力一抹,即时鲜血迸溅,倒在地下。
葛日彰经此一吓,再也无心嫖妓,找来春凤楼的老板娘,怒骂一顿,然后回归县治。
【三】
也是葛日彰合当多事,刚到县治,衙差来报,广州平南王尚可喜差人来到,正在偏厅等候。
葛日彰一听,连忙命人唤来相见。来人相见,叙礼之后,从怀里掏出一个腊丸儿交给葛日彰。
葛日彰把腊丸打开一看,即时一串串冷汗冒了出来。
为何?原来,尚可喜命他尽快剿杀王兴麾下将军、南明第一猛将,已经在汶村遣散归农的义军将领吴亚大。
送走来人,葛日彰苦苦思索,怎么样才能捉住吴亚大呢?那可是能在千军万马之中来去自如的猛将啊,过去,尚可喜手下的有名大将,已经有许多人死在这位吴亚大的大斧之下了。
苦思无策,葛日彰就叫人急找他的幕府师爷马仲芳,这位师爷,是他的一位同乡,入伍后就一直把带在身边,和他一样,也是欢场悍将、方城强军。
衙差出去后,葛日彰就整衣来到东边厢房,沏茶相候。
一会,马仲芳入见施礼:“葛兄何事急急相召……”
葛日彰献茶还礼:“若无为难处,断不敢打扰马兄方城之兴,只是刚才平南王差人送来密令,饬令本县立即剿杀归田将军吴亚大,故而……”
马仲芳听了卖个关子:“如此说来,葛兄可有良策……”
葛日彰脸色一沉:“若有良策,何必急于找你来,真是……”
马仲芳笑了笑说:“开个玩笑罢了,葛兄何必当真呢?”
葛日彰不快地说:“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开玩笑?”
马仲芳又是笑笑:“葛兄往日大将风度都有到那里去了?只为此等小事一件,就如此烦躁……”
葛日彰一听,回嗔作喜:“如此说来,马兄可是成竹在胸喽……”
马仲芳还是笑着说:“办法嘛,倒不是没有,只不过是……”
葛日彰见状,知道马仲芳言下之意,即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递了过去说:“马兄,这是十两足色黄货,只是作个见面礼,如能擒住吴亚大,本县重重有赏。”
马仲芳接过金子掂了掂,伸出食指弹了弹,放近耳边听了听,这才慢吞吞地说:“为将为帅,最要紧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能知已知彼,百战百胜。日彰兄,莫要认为马某人终日沉醉于青楼睹局、门楼书馆。其实,我是醉翁之意不在于酒,临渊垂钓不在于鱼呀!时至此间,莫道是恩平一县之事我能了如指掌,就是邻近诸邑之事,也在我的掌握之中哩……”
葛日彰也知道青楼赌馆之中,确还是鬼才云集、怪才济济的地方,就又掏出一锭金子递了过去说:“我知道马兄不在于酒,也不在于鱼,而在于葛某人的金子……”
马仲芳接过金子嘿嘿一笑:“知我者,日彰兄也。然而,我也不会白要你的金子,我告诉你,吴亚大汶村归农后,已经于日前回到恩平地乾洞朱家寨……”
葛日彰抢白说:“朱家寨怎么样?朱子奇地老家伙还在,加上吴亚大勇猛异常,难道还能拿他怎么样?”
马仲芳笑了笑说:“日彰兄还算明白,朱家寨实在难打,朱子奇确难对付。然而,日彰兄有所不知,吴亚大是性情中人,至仁至义,他自汶村回,就按朱子奇之说仪葬王兴,守墓七七四十九天,不日期满,即将回归上水洞吴家寨探望他的儿子,届时……”
葛日彰听了,大腿一拍说:“对,届时兵发吴家寨,定能……”
马仲芳还是笑了笑说:“要是如此之策,仍是下下之策,断然不敢要葛兄赏赐。”
葛日彰不耐烦:“有何妙计,快快道来,不要……”
马仲芳笑道:“莫急,过十多天就是仪葬王兴满七,葛兄可先于前一二日,发兵吴家寨,擒拿吴亚大之子,然后……”
葛日彰听了,连连叫好,奸狡地笑了……
转眼之间,十余天就过去了,再过两天就是仪葬王兴满七之期。
此日,葛日彰留马仲芳守城,亲领精兵三百,悄悄出城,直扑吴家寨。
吴家寨原有百余义军驻防,退屯汶村后,精兵都撤往汶村,寨中只有百余老弱妇孺,疏于防范,不一会就被葛日彰攻破寨子。葛日彰把所有人都赶集到村前草坪之上,喝令村民交出吴亚大的儿子。
吴家寨的村民都是些宁折不弯的汉子,谁也不肯出卖吴亚大。
葛日彰恼怒之极,便大开杀令,从老的杀起,一时间,吴家寨前血流遍地,君子河畔,腥风弥天。
吴亚大的儿子吴君生不忍乡亲惨遭杀戳,挺身而出,跑到葛日彰马前大喝:“我便是吴亚大的儿子,要杀就杀我,不要为难众乡亲。”
葛日彰一见君生,如获至宝,忙叫亲兵缚住,绑在马背之上,开始撤兵。
吴家寨的乡亲不愿君生入于虎口,抄起木棒石块与清兵拼杀。
葛日彰见此情景,杀心大起,指挥清兵血染吴家寨,把寨中一百二十余口全部诛杀,不留一个活口,然后一把火将吴家寨烧个精光。百年古寨化作灰烬,君子山下,血迹斑斑……
【四】
公元一六五八年(清顺治十五年,南明永历十一年)冬天,是一个苦旱、严寒而凄冷的冬天。这个冬天,是清朝藩王尚可喜攻下南明最大的抗清据点——新宁汶村,一代抗清名将王兴与他的一十六位妻妾自焚殉国,广东省抗清势力撤退的撤退,蛰伏的蛰伏,全面败退的第一个冬天,也是令人伤心的冬天。
夜。朔风劲吹,一弯月儿透过灰蒙蒙的云层,射出冷冰冰的光亮,寒星冷月下的古恩州大地,沉浸于一派萧条的气氛之中。连连的苦旱已经使这块古老的土地失去了生机,清兵的劫掠更令她黯然失色。
那乾洞通往上水洞的山路,芳草凄凄,没腰过滕。一位身材魁梧的黑大汉踏着月色正在赶路,不时有一群群哀鸿被惊起,发出一阵阵悲鸣,随即升腾起一股股腐尸的恶臭。赶路的黑大汉挽了挽肩上的包袱,叹了叹气,继续赶路。
正行间,前面一声大喝:“站住!”一队清兵一字排开,拦住去路。为首清兵大叫:“何方妖民,斗胆夜行,快快放下包袱……”
黑大汉猛然收脚,解下包袱,不声不响地抛了过去,清兵围了上来,欲抢包袱。此时,黑大汉突然出手,以疾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抓住一个清兵的腿,当作兵器,抡动开来。但见一阵乒乒乓乓之声后,十余个清兵还没有弄清是什么回事,就都脑袋开花,成了碎头之鬼,只有一个躲藏得快,如飞般逃走,连头也不敢回一下……
黑大汉看了看地上的清兵都不再动弹,甩掉手中两个清兵,抹去脸上的血迹,拎起包袱放到肩膀,拍了拍手大声傻笑:“啊哈哈……痛快痛快……”他笑了好一阵,然后迈开大步,篷篷地赶路。
这黑大汉就是南明第一猛将,王兴的结义兄弟吴亚大。
【五】
王兴殉国后,王兴所部遣散归农。吴亚大受王兴将令,几经辗转,易服回到恩平那乾洞朱家村,向王兴的恩师朱子奇转达王兴遗愿。朱子奇与那乾父老合议,就在那乾洞东侧的白蒙屯边为王兴及他的妻妾垒了个大大的衣冠坟,墓前立了块石碑,上面铭刻“南明虎贲将军王兴暨十六位妻妾之墓。”下葬这天,朱子奇亲读祭文。这位一代名将的恩师,一字一泪,缅怀了他的爱徒王兴创建义军、八方征战的丰功伟绩。
吴亚大听了朱了奇的诔文,心中大恸,仿佛又回到与王兴结义盟誓、战广州、征三水等抗清斗争的疆场上,回到那浴血的奋战之中。兄弟情、战友义,历历呈现出在吴亚大的脑际。他止不住悲悲痛哭,肠断欲绝,晕倒在王兴的衣冠坟前。朱子奇又是推拿,又是按摩,许久,许久,吴亚大才慢慢醒来。仪葬王兴后,吴亚大情凄凄、意迷迷,在王兴的衣冠坟前守墓。他夜夜思溯兄弟情,朝朝以泪洗面,怀念他的兄弟和主将。他早已将一腔对清兵的怒火满积于胸间,七七期满,吴亚大揖别朱子奇,回归家乡恩平上水洞吴家寨,遇上清兵出来设卡拦路,一腔子怒火猛然迸发,奋起神威,杀了十余清兵。
吴亚大泄却心中积怨,精神为之一振,大步流星沿着山路奔向吴家寨。
【六】
吴家寨原是上水洞过山瑶族聚集的一个“坝子”,瑶族原先没有聚居的习惯,每到一处,放火烧燔,刀耕火种,游居无定,故此叫做过山瑶族。明朝中期,社会动荡,匪盗横行,瑶胞才学习汉人择地结寨而居,住在一起,吴家寨是君子山下一个较大的瑶寨。
君子山原是恩州名胜之地,“君子归云”素为恩州八景之一。关于君子山,古来就有许多美丽的传说,最为古远流传的要数君子不清生与仙女的故事了。
相传,很久很久之前,恩平这地方原是瘴疬之地,穷得出骨。君子山下有一位青年叫君子生,从小父母双亡,依靠打柴为生。有一天君子生上君子山打柴,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倾泻。慌乱之中,君子生向着山上的一个岩洞攀去,要逃避那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君子生走进岩洞,却当即被里面的情景吓呆了,连忙退了出去。原来,里面有一张石床,床上躺着一位美丽无比的仙女。仙女发现君子生后,叫君子生进洞相叙。君子生唯恐沾染仙女名节,毅然吟道:“君子坦荡荡,不便睹芳姿……”然后钻进风雨之中。仙女感君子生之德,以后凡是君子生上山打柴,都要化作一朵祥云,为君子生遮挡骄阳霪雨。直到君子生死后,仙女所化的祥云依然萦缠着君子山恋恋不去,轻遮淡裹着君子山,庇护着君子生的英魂,于是才有了这“君子归云”的奇景。
瑶胞之所以选取君子山脚结寨而居,一则是看中了君子山这个风水宝地,二则君子山依山傍水,宜耕宜渔。
吴家寨经过瑶胞数代人的苦心经营,已经建成颇具规模的一个山寨了。山寨傍着君子山东南方山脚倚山而筑,一条河流环抱着山寨,河边长满茂密的勒竹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是恩平地区较为险峻的山寨之一。
【七】
吴亚大原来有一个温暖的家,娘子就是王兴之妹王娟儿。当年王人少年失父,兄妹乞丐,受尽欺凌,就投奔堂表兄吴亚尖,与吴亚大一道以烧炭为生,并结为异姓兄弟。王兴的母亲王冯氏见吴亚大为人豪气,就把娟儿嫁给吴亚大为妻。娟儿温柔贤惠,与吴亚大恩恩爱爱、如胶似漆,度过了几年甜蜜的生活。
后来,王兴扯旗抗清,拉起义军,娟儿当了义军钱粮总管。清军大举南侵,娟儿随大部队转战阳江,一次撤退途中,娟儿不愿轻装撤退,误了军机,又不肯掘地藏金,王兴为了数千义军的安全,忍痛杀妹藏金,大义灭亲,吴亚大就与一个八岁的儿子君生相依为命。
清顺治九年,晋王李定国南下广东失利后,广东抗清形势逆转,吴亚大随王兴退守台山汶村,困守孤城,吴亚大的儿子就随其兄亚尖的儿子由亚尖的妻子带领,留在吴家寨。
汶村城破,王兴殉难,义军散去归农,吴亚大回到那乾洞义葬王兴又守坟之后,转眼已是秋去冬来寒风剌骨。吴亚大离开吴家寨已经好几年了,儿子怎么样了呢?亲人们又怎么样了呢?不由得们不心如鹿撞,思归似箭。在吴亚大这种心境之时,清兵出来剪径拦路,也活该他们倒霉了。
【八】
夜,死一般沉静的夜,没有虫子鸣叫,没有鸡声犬吠。只有漫山遍野的草木在寒风中瑟抖。
吴亚大穿越浓重的夜幕回到君子山下,已是午夜时分了。当这位被迫遣散归农的南明第一猛将回到他阔别多年的家园时,不禁惊呆了——那里还有什么吴家寨呀,微弱的星光月影下的君子山脚,只有一片废圩,一片灰烬,一片断壁残垣,人烟旺盛的吴家寨,变成了一个满目凄惨的瓦砾场。
哀伤、愤慲、狂怒,使吴亚大心头欲炸。他踏着灰烬和瓦砾朝废圩走去,星光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具尸体。他俯下身子翻了翻几具尸体,但见有的被捅穿肚子,肠流在外;有的被砍断了手,臂飞他方;有的则尸体零碎;一种不祥的预兆笼罩着他。
“清妖,清妖!我日你十八代祖宗……啊呀呀……”
吴亚大怒极愤极,大声怒吼,响亮的叫声传得很远。吴亚大弄不明白,为什么义军都被迫遣散归农了,还要血洗他的山寨,为什么当初汶村城下,平南王尚可喜的军师金隐君百般许诺,还不能保障义军和亲属的身家性命。早知如此,他决不会放下他的那一柄大斧,一斧一斧地拼到自己肝脑涂地,死也眼闭!
“君儿……嫂子……我回来迟啦……我对不住你们……清妖,我日你十八代祖宗……”
吴亚大怒吼着,借着星月泄出来的光亮在那里翻动着尸体,希望能找到他的嫂子和儿子。儿子,那是多么可爱的儿子啊。吴亚大很爱他的儿子,记得七岁那年,寨子里举行盘王诞生庆典,吴亚大跳蹈火舞,儿子就缠着要为他烙脚底了。那红红的铁板,烙得他脚底吱吱冒烟,就是一声不哼。儿子才七岁就能踩荆棘如踩平地,吴亚大那能不爱他的儿子呢?
当吴亚大把一个个肢体不全、面目全非的尸体收拾到一起时,天已经渐亮了,血红血红的太阳慢慢地从君子山东侧的山坳露出脸来,窥探这一人世间的惨剧。
吴亚大看了看地上被清后兵残杀的父老乡亲,愠怒之极,两手握紧,对着东北方向,大声咆哮:“清妖,清妖,妈妈的,妈妈的葛日彰,你好狠毒……”
吴亚大骂累了,又在尸体堆里找了好几遍,还是找不到他的儿子。
太阳渐渐地升高,吴亚大顾不得寻找他的儿子,他要按祖先的说法殡葬他的遇难乡亲。他先是把尸体数了数,一共是125具,就以手加额,拜了几拜,转身走到附近抱来一些干柴放在尸体堆上,再到君子山上拔来125棵小树,然后撮土为香,朝尸体堆拜了125拜,最后才掏出火石,擦火点燃柴火。
大火渐渐燃烧,越烧越旺,125具尸体全被引燃,125个惨死在清后手下的冤魂,随着熊熊大火,化作缕缕轻烟。轻烟袅袅上升,在君子山南侧上空盘桓不散,遮住了半轮血红的太阳。
吴亚大看着他曾经朝夕相处的乡亲渐渐焚烧,止不住洒下串串珠泪。为了使他的乡亲孤魂早日安于天国,吴亚大哽咽收泪,束紧腰带,跳起他们独有的蹈火舞。只见他跳跃腾挪,口中呢喃,围绕火堆一圈一圈地转着……
【九】
火势渐渐减弱,最后只剩下一堆红红的火炭,吴亚大舞得兴起,腾地一个大鹏展翅之势凌空纵跳,跳到火堆上飞快地舞动起来,象一只火中涅盘的凤凰。舞到最后,吴亚大一个金鸡独立之势收式,轻舒脚步跃下火堆。
就在这个当儿,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君子山下,冲出大队清兵把火堆周围围住。一个个挽弓搭箭对准吴亚大。
君子河对岸,清恩平知县葛日彰戎装打扮,勒马横枪大声喝采:“吴将军,太好了,感谢跳了这么精彩的蹈火舞,让我跟我的兄弟们开眼界,不过,你已中了本知县的妙计,快快束手就擒吧!”
吴亚大见了葛日彰,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了下去,他握住双拳,狠狠地说:“葛日彰,你好狠毒,文村受降,平南王幕友金隐君一再允诺,不再伤害归农义军和家眷,但你何以背信弃义,使吴家寨全寨受来顶之灾?”
葛日彰哈哈大笑说:“不错,金先生是这么说过,但像吴将军这的样的要犯,却是轻不饶恕不得。我是遵平南王手谕,来捉拿将军的,其他人饶得,如将军等辈是断饶不得的,平南王叫鄙职不惜一切代价捉拿将军归案。然而,将军数月不归家,葛某只好拿吴家寨开刀了。不然,鄙职还看到这么精彩的蹈火舞呢。”
吴亚大怒骂道:“尚可喜,你纵容部属,害我瑶胞,你太狠毒了。”
葛日彰又是狠毒一笑:“吴将军,你昨天一出手就叫我十余兄弟作碎头之鬼,不也狠毒些么?除了你,还有谁能抓起两个大活人当兵器呢?”
吴亚大怒目圆瞪:“葛日彰,你有本事就放马过来,我与你拼一拼,你这般凭着人多,欺负一个赤手空拳的人,算什么英雄?肆意屠杀手无寸铁的瑶族同胞,又算什么好汉呢?”
吴亚大大叫道:“葛日彰,你有种就还我板斧,让我跟你拼杀一场,死到黄泉也眼闭,不然的话,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葛日彰哈哈大笑:“吴将军,你最好就束就擒,免受皮肉之苦,要不然,本知县一声令下,你万箭穿身,变作刺猬一只,还能谈何化作厉鬼复仇呢?”
吴亚大无计可施,气得他嗷嗷大叫:“葛日彰,我入你祖宗。”
就在这时,东北角一小队人马,杀到君子山下,为首一人乃是原虎贲将军王兴麾下将军双板六。
双板六冲近清兵,舞刀使出五虎追魂刀法,见人便砍:“吴将军,休惊,我来救你。”
吴亚大何等机灵,趁葛日彰一激楞,未及下令放箭之际,一连十余个倒空翻,来到清兵队前,出手如电,抓住两个清兵,抡动开来……
【九】
双板六何以能赶来君子山搭救吴亚大呢?就来也巧,原来清顺治十二年(南明永历八年),双板六隶属王兴部将岑舜觉帐下,与岑舜觉共同驻守潮平洞赵家寨。当时赵家寨是军事要塞,当时的策略是分守各寨,诱敌合击。一次清军进犯赵家寨,双板六不听劝告,持勇出战,一千部属,几乎全军尽墨。事后,岑舜觉以其犯军令,重责双板六八十军棍。双板六伤愈后忿怒不堪,投降清军并引清军攻破赵家寨,致使岑舜觉觉蒙难。
双板六降清后,清军并不重用他,只叫他作旗牌官。一年之后,双板六不甘受清军欺凌白眼,反出清营,回归万山之中的家乡朗底垌树帜抗清。
五兴率队前往文村抗清,双板六因恐王兴记恨,未曾同赴文村,留在朗底双尖寨且耕且屯,渔猎养军。葛日彰任清恩平知县后,视双板六为疥癞之疾,况且因朗底山高林茂,山崖峻险,如若强攻双尖寨亦是得不偿失之举,乃亦只眼半闭,任由双板六自生自灭。
双尖寨与吴家寨相隔十余里,此日双板六登山巡视,见吴家寨火光冲天,黑气萦绕,暗料有事。思量当日也曾城隍庙同结盟誓、共抗清妖,今吴家寨有难,岂容不救?于是乃留十余弱义军守寨,自引数十精兵赶往吴家寨。
双板六的出现,打乱了葛日彰的如意算盘,他原想以数百精兵对吴亚大赤手空豢的绝对优势,逼吴亚大就犯,绑送广州平南王府邀功,如果吴亚大不从,就把他的射死,也算完成平南王之命。
岂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在葛日彰还未回过神来之际,吴亚大已经和他的手下交上手了。
【十】
为了擒杀吴亚大,葛日彰下了死令,叫手下五百兵士把吴亚大和双板六等几十人铁桶一般围在吴家寨前的大坪子里。
吴亚大虽勇,但他手中抡动的毕竟不是他惯用的那把半边车轮子般大小的板斧,而是两个无棱无角的血肉之躯,面对的又是满眼都是清兵锋利的刀枪剑戟,打起就有点像做戏。当清兵朝吴亚大兵器齐出,就全都戳到吴亚大手中的清兵身上。清兵一抽兵器,吴亚大手中的清兵就添个窟窿,鲜血迸溅,先其时还嚎嚎几声,不久就死在自己人的枪尖之下了。
双板六久未征战,双手早已痒了,一挥刀使出勾魂刀法,不一会便砍翻数十余清兵,但他手下数十义军却都未曾出过战阵,在数倍的清兵面前张惶无措,不久也被清兵杀死十余人。危急之中,双板六不得不回身杀到自己的弟兄旁边,护着他们迎敌。一时间,竟处于胶着状态。
吴亚大冷眼看见双板六这边难以抵敌,大吼一声,有如雷动,将手中两个死人舞得风车一般。清兵竟闪开一条路,让他杀入圈中与双板六汇合。
双板六见吴亚大大杀到,一个春鹰亮翅之势纵到一名清兵头目面前,右手扬刀护身,左手白手入,夺了一柄大刀抛给吴亚大。
吴亚大扔掉死人,接过大刀,朝清兵杀去,一时间,直杀得静水湾畔征尘蔽日,君子山下血雨腥风。
【十一】
正当吴亚大杀得兴起的时候,葛日彰身后一骑飞来,鞍桥上横缚着一个小孩,那是吴亚大的儿子吴君生。
葛日彰一见大喜,对战阵大声喝道:“吴将军,住手!如不束手就缚,一刀宰了你的儿子。”
吴亚大一见君生受缚,肝肠寸断,嗷嗷直叫,奈何隔着君子河,也无计可施。
此时双板六身边的弟兄已全战死,身后的清兵密密层层,呈半月形围拢上来。
吴君生被反剪双手,放在马背之上,由一个清兵押着,他看见河对岸数百清兵围着他的父亲厮杀,知道情势危急,如果自己被清兵挟持,会增加父亲的危险,伺空朝身后的清兵一头撞去。清兵还未反应过来,吴君生已将身一纵,跳入君子河中。
吴亚大见状,不顾一切,杀开一条血路,朝君子河跳去。
战阵之中,只留下双板六一人,与清兵厮杀,双板六虽勇,奈何葛日彰下了死命令,清兵宁死不退。杀至傍晚,杀死百余清兵,最后也被清兵乱兵戳中,血染战袍,倒于马下。
夜,君子山下,一片死寂。
葛日彰杀完众义军,早已经收兵离开。战场之上,只留下百余清兵和义军的体。微风吹过,阵阵血腥,朝四野荡去。
惨黄色的冬月之下,吴亚大踏着血斑走上河滩,他潜水找遍这一大段君子河,却找不到他的儿子,心都碎了,只见他悲愤地怒握双拳,如痴如醉,狂呼怒吼:“清妖啊,清妖……”
悲风四起,将他魂断欲绝的呼喊传得很远很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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