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年，父亲说：一个人、一个秋从我家后山上走过，绕过几道梁子，下了山，往左，走几条弓背似的山路就可以过状元桥了。

状元桥这个名字承载了太多的梦想，很久以前一个赴京赶考的人，也就是我的同乡，因五行缺水，临行前经老和尚指点，拜了状元桥做干爹（那时当然不叫状元桥，至于叫什么已经不可考了）。后来此人便果真中了状元，状元桥从此就辉煌了起来，以后凡是进京赶考的都要先拜状元桥。父亲从状元桥上走过的时候，状元桥已历经了几百年的风雨，早已破败不堪了。父亲的心依稀而飘渺。

时间是相当模糊的，父亲说28年，我的印象中28年是属于父亲的年代。那时没有母亲，只有奶奶的灯笼。爷爷手里拿着纸钱、香烟，带着父亲，微弱的光影在山梁上游走。奶奶的眼睛里有一颗星星一直来到河边，星星一点点暗下去，天一点点亮起来。那个秋天父亲小心翼翼地踩过了山梁上满地的松针，窸窣声一路响起，摇曳着父亲手里的灯笼。父亲在前，爷爷在后，走过了山梁，目光从来不偏不倚，从来不去直视山腰的乱葬岗子。

乱葬岗子葬的并不是那些死于天灾人祸的人，之所以乱葬实在大有由头。地是有地气的，有好有坏，人死之后人们总会努力地把自家的死人葬在有地气的地方，期盼当官发财、子孙繁盛。于是乎，那些早被死人占据了的好位置就会引得人垂涎三尺，拼命挤占，与死人争夺利益，很多坟墓便重叠在了一起。在爷爷的耳朵里，我那个状元同乡的祖坟早就被人占领了。

父亲此去也是赶考的，但已经过了考状元的年代。爷爷奶奶却依旧很看中，在爷爷的坚持下，临行前父亲去拜了那座状元桥。程序其实很简单，天正五更的时候，爷爷烧纸，父亲匍匐于地三呼干爹，然后站起身来从桥上走过，从此背对着爷爷，一路往西。

通往状元桥的路上有一路的风景。山梁自然不用说，蜿蜒曲折，蛇形逶迤。松树爬满了整个山腰，向山梁围上来，只留下一条狭小的过道。松树的排列错落有致，配合着每棵树生存发展的必须。下得山梁就是一条山路了，路旁有溪流，水质清亮，可清楚地看到鹅卵石上摇摆的水藻。有水就有人家，一些低矮的茅草房子，女人从门楣下伸出脑袋，然后手提木桶来到溪边洗衣服，这时候，小男孩便开始在母亲的身边撒尿。这些都是28年的父亲可以看到的。父亲拜了干爹，踏过了状元桥。

状元桥不过是几块麻石堆砌而成，石头还依稀可以找出凿痕来，显示着工艺的拙劣。形状有点像石拱桥，却似是而非，笨拙地躺在河面上。忍受了几百年雨雪风寒和拜祭时的烟熏火燎，有的石头早已松劲脱落，跌进河水里，状元桥却依旧脊背硬朗，驮着一个又一个父亲般赶考的学子走过不宽的河面。

那是在28年的秋天，父亲走过了状元桥。他的背后有奶奶的目光，有爷爷燃烧的纸钱，他的身影一点点在秋天茫茫的水雾里消失。如今状元桥依旧，乱葬岗子依旧，洗衣服的女人、撒尿的孩子却永远留在了28年父亲的年代。

——2009年11月8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