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这半辈子送别了很多人，有须发皆白的糟老头子，也有豆蔻年华的年轻人，有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也有看似老实巴交的良家子弟。有父子相屠，有兄弟相残，也有夫妻相戮的。有的争权，有的夺利，却也有人为了情。

大老爷下了马，宣布将人犯带上法场，下面就该轮到我的重头戏了。我和我的助手清一色赤膊短打扮，用一方红巾包头，三尺红绫束腰。我知道我代表的是至高无上的王法——我挺胸收腹，目不斜视，高擎明晃晃大砍刀，装点出十二分的精神。

这时自然少不了围观的人为我们喝彩。我知道他们等着看戏，看一场由我为他们表演的残忍而又血腥的好戏。这种戏千百年来一脉相传，不正是演给人看的么？

大老爷不是常说吗：“杀鸡骇猴，以儆效尤。”他们到底害怕什么？难道老百姓个个都是从娘胎里一出来，就是叛逆么？

大老爷朗声宣判人犯罪行，宣布验明正身，即刻问斩。我的助手将犯人踹倒在地——其实也用不着踹，这当儿很多人都已软作一潭泥了。助手前进两步，远远地拎着他们的头发或辫子，露出细长的脖颈……说时迟，那时快，我猛吸一口气，鬼头大刀高高扬起……随着人群一声惊呼，人头滚落，鲜血喷射而出，尸身轰然倒地。

“薛一刀”一刀既出，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我知道我又干了一件漂亮的活计，可以领到五十个铜板的赏赐。我曾经很讨厌这个职业，可我得吃饭，我得生存，我家还有嗷嗷待哺的妻儿老小呢。他们活腻歪了，我却还要好好地活。五十个铜板够干什么，买不到半斤猪肉，换不到一升白米。

对于这些死刑犯，我从来没有在意过。我干的就是杀人的差事，人杀多了，也就没了感觉，跟杀猪屠狗无异。

再说，官府认为他们有罪，他们就有罪。活在这世上本来就是受罪，关在牢里更受罪，好歹不如痛快些，让我送他们一程。

然而，当我看到了莲，我大吃一惊。我知道我错了，我这么多年彻彻底底地错了。

【二】

她半裸着身子，被人用破布堵着嘴，绳捆索绑地推到了大老爷面前。

一看又有了案子，老爷当即吩咐，打道回府，升堂讯问。

听说她亲手杀死了她的丈夫，是个十恶不赦的女人！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莲这么善良的姑娘，会动手杀人？

那个下午，头顶的太阳惨淡无光，空中始终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莲是我的初恋情人。她家和我家是邻居。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很讨人喜欢，她总是跟着我的屁股“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那声音就像摇响一串铃铛，悦耳又动听。

闲暇无事，她总是黏着我的屁股央我到江边去帮她扑蝴蝶。江边的庄稼地里，有一种大而美丽的蝴蝶，经常两两相伴，翩翩起舞。

清澈的江水，映照着两个娇小的影子，我们一前一后追逐在花丛中，四周金灿灿的油菜花，衬得她白皙粉嫩的脸庞越发秀丽。偶尔捉到一只，她高兴的手舞足蹈，嘴里吟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花蝴蝶，穿花衣，大姑娘，相对泣，姐儿今年要出嫁，可惜没有新嫁衣……”

尔后她的神情突然庄重起来，小心翼翼地将蝴蝶放了。我知道，她是怜惜这美丽可爱的小生灵。

莲的父亲是个教书先生，所以她耳濡目染，也能读书识字。天资聪慧的她，总是给我讲一些前朝的故事，贞节烈妇，古圣先贤，富贵达人。

“哥，你要好生读书。”她说。

“可我不喜欢读书，只爱舞枪弄棒。”

“那也行呀，你学好武功，将来可以成为岳飞杨六郎那样的辅弼良臣。”她娇笑道。她的笑容犹如盛开的太阳花，明媚而鲜亮，让我嗅到整个春天的气息。

我只好随声附和。其实，我没有那样远大的志向，我只有一个愿望，有朝一日，能够和她朝夕相伴。她是那么的可爱，那么的娇弱，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关爱她、呵护她。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由一个黄毛丫头出落成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心里的期盼与日俱增。

【三】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莲的母亲突然身染重病，父亲四处求医问药不见好转。她天真无邪的笑脸再也见不到了，有的只是对母亲的担心和对生活无限的焦虑。我渴望分担她的痛苦，可是很遗憾，我一点忙都帮不了——她母亲治病需要很多钱。

父亲万般无奈，借了文大户的债。十两纹银，也并不能挽救一个人的生命。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我和莲一起送别了她的母亲。她拉着我的手一路哭泣，我说：“妹子，别哭，今后一切有哥呢。”

然而，我忘了，我们都是小人物，我们就如波浪中的两朵浮萍，一点也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

半年之后，莲的母亲尸骨未寒，文大户就带着一帮家丁上门讨债。莲的父亲跪在地上央告，“老爷你行行好，看我父女可怜，能不能再缓些时日？”文大户嘿嘿冷笑：“你可怜，谁可怜我？没有钱，拿你女儿抵。”　左右的人说：“你个糟老头子，你也不想想，不是看在你女儿的份上，老爷肯借给你10两银子？”

“我女儿，不！不——”老人家恍然大悟，涕泪纵横。

“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文老爷斩钉截铁地说。

“我还钱，我四处借钱还你？”

“还钱？你还得起么？我给你算算，十两，前前后后近200天，你得还我两千两。”

“你这不是讹人么？”

“这世道，爷的天下——就讹你又能怎地？”文大户吆喝一声：“废话少说，左右与我拿人。”几个家丁饿虎扑食般地扑向蜷缩在墙角的莲，她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呆了。

老爹正要阻拦，被文大户一脚踹翻在地。“闺女，是爹害了你呀。”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抓上了一辆车子，老爹哭绝倒地……

我远远地听见了莲的哭喊，顺着乡间小路一阵疯跑。马车在前面跑飞驰，我在后面紧紧追赶。我看见了飞驰的马车和喧嚣的浮尘，我看见了文大户丑陋的嘴脸和得意的狞笑……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进了一个深宅大院，高高的院墙，朱红的大门，将我和莲隔绝两地……

我在文府大院外面徘徊了整整一夜。我不敢想象我的莲要受到怎样的摧残和折磨，我仿佛看见她愤怒无助的眼神在流泪，我仿佛看见她孱弱娇柔的身躯在颤抖……

莲的老父亲当夜呕血数升，气绝而死——死时依然大大地瞪着眼睛。那一刻，我痛恨我的无能。我真想有把刀呀——我想砍人！

【四】

三天之后，我才得知莲的消息。

莲被劫持到文府后，水米未进，一直寻死觅活。文大户不得已，派了两个老婆子一刻不离地看护她。那天晚上，文大户兴冲冲地急于成就好事，不想被莲咬掉了半拉鼻子。

文大户老羞成怒，将其吊打一顿，然后卖到很远的地方。拿了五百块现大洋，摸着半块鼻子，他还恨恨不已。

我的心在滴血。我的莲，此生恐怕再也无缘见到她了。

我要告诉她很多事。我投军了，准备报效国家。可这年头投军报国也得靠关系。关系硬的到哪都吃得开，没关系的你也得请客送礼。可我既没关系，又没钱财去打点，只好做一个无名小卒了。我要告诉他，那狗贼遭到报应了，他们的宅子被人放了一把火。我要告诉她，文大户让官府给办了，他暗接盗寇，为非作歹，犯下了累累罪行。我还要告诉她，我送上刑场后的第一个人就是这贼子。

我用锋利的刀刃划开他的衣服，露出一身肥膘。我用手揪着他的半拉鼻子，用刀拍打着他的脊梁骨说：“可惜了你这张好皮，你也配叫作人——回头我用你的皮做个灯笼，挂在房梁上，用你的头做一个夜壶，放在我床底……”他当即就吓得尿了一裤子。

我说：“知道你家为什么着火吗？我放的！”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我抑制住心中的疼痛平静地问：“你把我的莲儿弄到哪去了？”

“她在杭州的窑子里，你放心——她活得好好地！”

“莲，我为你报仇了。”我气不打一处来，等不及监斩官号令，一刀砍向他的脖子。我薛一刀并非浪得虚名，一刀取人首级从不落空。但这次我留了一手，我看见他的脑袋顶在半边脖子，鲜血汩汩而出，嘴还在一张一翕。他说：“你找不到她的……”

“狗贼，拿命来！”我再一刀，结果了他的狗命。我看见他的头西瓜一样滚出老远，一直滚向看热闹的人群。

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从心底涌起——或许，我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喜欢上了做一名刽子手，或者说我喜欢上了杀人。

【五】

我一直试图去千里之外的杭州打听莲的下落，我发誓倾家荡产也要救她出火坑。

然而人海茫茫，莲犹如沧海一粟，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谁想数年之后，她又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虽然我已经成了家，有个知疼知暖的女人为我洗衣做饭，为我生养儿女，但看见莲的那一刻，我仍然不由自主地心痛。我知道，这么多年，我对她的爱，对她的愧疚丝毫没有减轻。

走进阴暗潮湿的牢房，我一阵心酸。她瘦小单薄的身子蜷缩在角落里，身上带着沉重的镣铐，衣衫褴褛，发髻纷乱，原本光洁如白玉的身体布满伤痕。虽说天朝法度森严，大老爷一贯有“仁慈”“亲民爱民”的美誉，可进了牢狱的人，能有几个不棍棒加身？

我喉头哽咽，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莲儿！你受苦了。”　此话一出口，泪水已经滂沱而下。

神智迷离的莲突然清醒过来，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端详片刻，她惊喜地叫道：“哥，是你吗？”

“是我。”我说，“哥看你来了……这些年我找你找得好苦……”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以为她会痛哭流涕，没想到她凄然的笑起来。她的笑声依然很响亮，足以穿透重重栅栏围裹的高墙。

她说，她其实早该死了。她说上天已经很眷顾她了，让她在断头之前能和我再见一面。

【六】

哥，你可知道这些年我怎么过来的？她幽幽地开始了诉说。

那恶贼将她卖到了地狱一般的地方，她就一心求死，可他们把她看得很紧。怡红院是杭州数一数二的地方，是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天堂。老板娘上了些年纪，却还是风韵犹存，她的丈夫是一个矮胖猥琐的男人。他们极力装扮出一种温和和友善，企图博取她的信任。

他们逼她学舞蹈，唱小曲，弹琵琶，弄古筝。别以为老板和老板娘好心肠，他们只是看中了她的漂亮和聪明伶俐，他们想让她变得更优秀一些而后奇货可居。稍有不从，轻者饿饭罚跪，重者毒打上刑……她眼睁睁看着一个姐妹被打残了腿，而后扫地出门。她不寒而栗。

一个夏日的夜晚，老板娘精心服侍她梳洗罢，说今儿个没什么事，早点睡吧。她求之不得，自从下午吃了小厮送来的饭菜，她就一直犯困……然而一觉醒来，她发现身边多了一个肥胖的男人……她用力推开他，男人怒了，狠狠地甩了她两巴掌，说：“你知道我是谁——我能让你死，也能让你生……”

那天晚上，她哭了一整夜。胖男人走了，老板娘却骂骂咧咧地来了，说你这个死妮子，她可是我们这儿的父母官，能伺候这位官人是你的福气，值得这样嚎丧？这些年你吃我的喝我的，你也该为我挣钱了……

她知道这世道已经没有了天理……她不止一次想到了死。是很多和她一样苦难的姐妹劝她，鼓励她，她才没有轻生。她说她之所以活到现在，是因为有我。

她成了杭州风月场所红极一时的妓女，燕舞轻歌，迎来送往，醉生梦死。但浓黏的美酒洗不去她内心的伤痛，香艳的脂粉掩不住她满脸的愁苦。

一晃三年过去了，她度日如年。不知道有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她泪湿枕巾，她想家，想爹，想死去的娘……　她也想到了我，和儿时那些天真无邪的时光……

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特殊的客人。他长得高大而英俊，眉宇间透着几丝儒雅和文气。他不像别的男人那么粗鲁，总能想方设法哄她开心。他们相谈甚欢，恍然间，她找到了回家的感觉。那个男人在她身上很舍得花钱，他说他喜欢她，她说他愿意为她赎身。一个危难中的女人，这时候能指望上什么？一时间，她把他当作了救星。

老板颇有些不舍，但是架不住客人给的大价钱，还是忍痛割爱。和那个男人离开怡红院，莲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她终于又可以自由的呼吸了。

男人在外边租了一间房，把她安顿下来。她开始谋划自己未来的生活，她要拼命攒钱，购置一个小窝，她要为他铺床暖被，为她生儿育女。

只是，她一直不知道男人做什么营生。他有时手头阔绰，挥金如土，有时却捉襟见肘，连吃饭都难以维系。后来，知道他经常混迹于赌场时，她大吃一惊。她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真不知未来是个什么结局。

她真得很想跟他好好过日子，她一直从内心深处感激他。然而后面的事情，她还是始料未及。

有一天，一个陌生的男人带着一帮人找到她，手里高高地扬着一纸文书。“你的男人把你输给我了。”旁边的两个人随声附和——他们就是赌场的证人。

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她颤抖着声音说：“我男人呢？”“呵呵，你的男人？他早跑了，他哪好意思见你？从今往后，我才是你的男人！”　

那一刻，她没有流泪。她知道这世界不可能给她什么好的归宿。她后悔不该拿他做我的替身——可这一切已经不容更改。

【七】

命，这就是命，她凄然地说。

这个矮胖黑丑的男人，就这样又成了她的合法　“丈夫”。这个男人其实也是个恶棍，仗着有几个臭钱，平日里不可一世。他经常寻花问柳，饱醉而归。回到家，莲又成为她消遣玩弄的对象。

“臭娘们，给爷笑一个。”他托着她的下巴说。印象中，这个美人儿自从跟了他，还从来没见她笑过。

面对这个俗不可耐的男人，莲心底在流血。她不得不忍住悲声，将泪水装入心底。她勉强挤出的几丝笑容让男人很不满意。男人骂道：“你这个烂婆娘，我好吃的好喝的供养着你，就为了看你这张哭丧脸么？莫非你还想着那个男人？”她要分辩几句，男人愈发暴怒，几个大巴掌甩过来。“还敢犟嘴？你不想她想谁？难道我还不如那浪荡子——你可知当初他拿你跟我抵了一千两银子？”

莲哭了，她哭自己无依无靠，哭自己命苦，哭自己有眼无珠看清了这世道却看不清这世上的人。她不知道遥远地方的我是否也为她悲惨的境遇伤心？

男人愤愤而去，经常踉踉跄跄地带着满嘴的酒气回来。莲稍侍候有不周，又免不了一顿打。

我可怜的莲呀，时常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抚着满身伤痛独自流泪。那一刻，她更加想家，想远方的我，想事实上已经不在了的家人。儿时美好的记忆和对亲情的咀嚼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有一天，男人说带她出去走走。不知经过了多少个村寨，也不知过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他们包租的船沿迤逦而行，走走停停。男人游山玩水，兴致颇高。莲想着心事，索然无味。

她记得家乡就在这条江边，但她不知道一直溯流而上是否就能回去。一想到回家，莲无限激动。莲一直倚着船上的栏杆向远处眺望，可望穿了眼睛，也看不到半点熟悉的迹象。

有一天中午，当船泊在岸边在小憩的时候，莲突然注意到了远方高低错落的山头，山坡上、河流边，一片片庄稼地，浓翠欲滴。莲压抑住心底的狂喜，三两步上了岸。

男人拦住她，问：“哪里去？”

“回家。”她平静地说。

“你哪里还有家，我这儿便是你的家。”

“不是。翻过前面的山梁——那儿才是我的家。”

“你是属于我的。”　男人扯住她的衣袖吼道。

“放开！”莲用力挣扎着，毅然决然地说：“我不属于任何人。”　脚下是她所熟悉的土地，她曾经在这儿自由地成长、呼吸，然而现在，她的身体她的性命却要由另外一个人来支配——什么道理？

“乖乖地跟我回去。”男人说。莲奋力地抗拒。两人就这样在江边拉扯着，莲渐渐有些不支。

男人突然说：“你跑也没用，我手里有你的卖身契。你就是跑了，我告到官府，一样也会抓你回来。”正是这一句话送了他的命。一股莫名地悲哀向莲袭来，她浑身一振，一用力，男人庞大的身躯就向水面跌落。

船家慌忙指挥两个家人帮助打捞，谁想此处水流湍急，深不见底。众人手忙脚乱，折腾一番后没有结果，只好用绳子将莲绑了，送去见官。他们唯恐她逃跑，把她捆缚得像一个粽子……

莲终于回来了，她做梦也不会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回到了她魂牵梦绕的故乡。

【八】　

“哥，我杀了人，我愿意为他偿命。”莲凄然地说。

“可你是无辜的。”　我说。大老爷已经断了莲的案子，按大清律，妻杀父，罪当斩。这个结果，我无法承受，我也实在不忍将这个结果告诉她。

我说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办法筹一笔钱，去老爷面前打点打点，看能不能减轻罪行。只要能让她活下来，我倾家荡产在所不惜。我说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帮助她逃出监狱，远走天涯。

她笑了，她的笑是那样的凄惨。“不必了，这些年我早该死了——之所以活现在，是为了见我爹，为了见你。我爹死了，你也见过了，现在心愿已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没想到她心底如此坦然，更令我心如刀割。　

“可是，有一很多事我不明白——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小老百姓的性命就不值钱？为什么我们的冤屈无人理会？为什么这世上到处都是恶人，为什么我们这些良善之辈无法生存？”

我无言以对。莲的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也根本无法回答。这些年，我确实也杀了不少人，难道他们都是罪大恶极的么，难道他们真的都该杀吗？

我看见过一些脑满肠肥，满脸横肉的家伙，受刑之前，他们通常是吃饱了酒饭的。当他们被绑在囚车上一路晃晃悠悠地押过来，就已经神志不清了。但透过一双双死鱼般的眼睛，你依然可以看见他们心底潜藏的恐惧和绝望——他们享尽了人生，依然对这世界有着无限的留恋。

然而，我见到的最多的还是被生活和监狱里酷刑折磨得麻木了面孔，他们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体无完肤。他们是那么的瘦弱，风吹即倒，让人实在不忍心下刀。他们浑浑噩噩地被推到断头台上，却又突然复活似地扯着嗓子大喊冤枉……

我一直以为他们都该死，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律法的公正性。然而今天，我的莲也要走上那不归路了。

莲说：“哥你不要悲伤，我的苦已经受够了，你应该感到高兴……”

她说小时候我们都是形影不离的，要我一定亲自送她最后一程。

我知道一切都已无法改变。蝼蚁尚且惜命，别人都望生，她却一心求死——她对这世界彻底失望了。

我哭着说：“可是，你还有我……”她摇头说：“她只想去见自己的家人。”

【九】

这是有史以来最惨烈的一场送别。

一大早，我就去看她。她已经吃过了断头饭，正对着一面镜子描眉画唇。（这是她特意托我购置的。）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笑着对我说：“看我漂亮吗？”饱受人生的摧残，她的容颜依然是那么的动人心魄。我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点点头。

她拒绝了坐囚车，和我一路步行。我穿得大红的衣裳和她的一袭白衣相互辉映，我牵的却不是她的手而是冰冷的铁链。我们并排缓慢地走着。她的脸上洋溢着喜悦，仿佛不是赴死而是迈进婚礼的殿堂。她脚下哗啦哗啦金属撞击的声音和着混乱噪杂的破锣成了别致的鼓乐。

我却不敢看她——难道我爱的女人真的只有去死么？“莲，我带你逃走罢。”　我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她再次摇头。“哥，你要好好地活——妹子去意已决！”

到了刑场上，除下了刑具，她如释重负。“我终于可以脱离这罪恶的世界了，”　她说：“爹娘，女儿这就来看你们。”

我见过很多临刑的犯人，有的两股颤颤，几乎不能前行。有的面如土色，充满了临死前的惊惧和惶恐。然而她的脸上依然自始至终微笑着，仿佛对死有着无限的憧憬。

号令三响，我握刀的手突然有些发抖了。我在心底里痛骂自己的无能，这花朵一样的女人呀，我的所爱，就这样一步步被逼上了死路，而我却无从去挽救。难道我只能做一个旁观者吗？

“哥，犹豫什么，快点呀，我不想再受罪了”她说：“这世道，我们就只有这个命……像我们这么悲惨而无趣的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我终究没有勇气，是我的助手代我操刀。我始终记得，她的鲜血喷溅开来，斑斑点点洒落地上，就如一朵朵盛开的杜鹃花。我始终记得，她美丽如星辰的大眼睛和灿若桃花的脸，瞬间凝滞，瞬间凋零。

泪水在我心底流淌，变成了无边的呜咽。我突然对这世界充满了愤恨——我这些年其实也是麻木不仁行尸走肉般了无生趣地活着。

那个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我把莲葬在了山坡上，那是最显眼的地方，但愿她能时刻嗅到鲜花的芬芳，听到时代新的气息。

就在那一年，爆发了辛亥革命。那一年，我真正地参了军。我听到了三个新鲜的名词：博爱、自由、平等。我想，或许它们可以解答莲的疑惑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