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夜，死水般寂静。对镜端详着自己满月似的圆脸，心底的灰色愈加浓重，忽然很怀念那些远去的窈窕年华。打开层层包裹的文件夹，以数字命名的图片不知何时已不翼而飞，那是几张全裸自拍照，安静的姿势，曲线玲珑。

马研被推醒，一脸的不耐烦：“是我删的！”我哭着责问他为什么不经允许就删我的照片，他腾的一下坐起来振振有辞：“放在电脑里，万一被人看见呢？难不成，你想学习艳照门女主角，名扬四海？瞧你那副德性，整天没事找事！”

对这样的男人，这样存心故意的伤害，我已无话可说。堆积在他嘴角的嘲弄，折射到我的眼睛里，汇流成一汪泪海。我的脆弱非但没引起他的怜惜，反而使他更加粗暴：“天天总哭啥？要死赶快死，别在这儿烦人！”　

马研读不懂我的眼泪，他也不会明白，自己亲手删除的不仅仅是几张照片，更是我精心珍藏的一段岁月，是一个时代结束之前绝版的底片。那时曾有过的平坦小腹，极少赘肉的腰，从一年前注射第一针雌激素开始，就注定一去不返了。没人能留住过往，我不能，马研也不能，惟有照片能够将那时的风景还原，可是，就连这小小的纪念他都要摧毁！

“我不是美女，可是，再丑的女人也有爱美之心，这种心情比美女更加脆弱，经不起毁灭性的伤害。我不像别的女人那样醉心于逛街、美容，我想做的只是。我留几张照片作为年轻时的见证。可就连这点可怜巴巴的爱好你都要剥夺！你明知我不会同意，所以先斩后奏，你太过分了！什么时候你才能懂得尊重我一点？”　

明知犟嘴后果严重，我还是忍不住大声数落马研，任凭他的拳头雨点般落在我前胸后背，直到力气用光，我也哭得累了。

2

哭累了，还是睡不着。独立窗前，泛着温热的往昔一团一团涌上心头。生病时彻夜不眠悉心照看我的男子，扭脚时背我风里来雨里去的男子，身上只有一件单衣也要脱下来披在我身上的男子……重叠成一个模范丈夫的形象，是那个已被现实风干、被时间杀死的马研。是什么让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情沦为了生命中绝版的风景？最初的感动，究竟去了哪里？

倦意袭来，我到另一间卧室和衣睡下了。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有粗重的呼吸吹落到脸上，身上的衣服也被一双手撕扯着。想都不用想，除了马研还有谁？

如胶似漆的那些年，他每次惹我生气，都笨嘴笨舌地过来哄，实在哄不好，就用同床共枕时的亲密接触融化我心头的坚冰，冰消雪融之际，我的身体与心一样柔软，还有什么不能原谅呢？

如今，马研也会在骂我打我之后前来接近，可这种接近更像复仇，仿佛前面那些虐心还都不足以泄愤。多半时候，我都咬牙忍受他的长驱直入，不吭声也不反抗，只是过后总要疼上好几天，像发不出声音的美人鱼，每走一步都要默默吞下难言的痛楚。

这次正逢生理期。我已经不敢奢望他还能为我灌一个热水袋，或是柔声细语地搂着我转移小腹传来的微痛，可他竟不顾我的阻拦，恶狠狠做完了想做的事。黑暗中，我的目光愤怒而哀伤，他视而不见，抱着自己的睡衣，赤luo着身体扬长而去。

月光洒满窗台，我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马研总是找借口伤害我，所有借口归结起来，不过是因为我们没有孩子。或许这是年少无知时的错，我始终对马研隐瞒着起始于16岁的性史，以及认识他之前先后三次躺在人流手术床上的不堪往事。他要是知道，只会更加轻视我，找到进一步虐待我的理由。

3

结婚之初，我和马研都沉醉于精彩绝伦的二人世界，谁也没提要孩子的事，床头柜里一盒一盒的安全套，便是他真心呵护我的佐证。站在30岁的门槛上，我们才感受到压力，奋力播种，却始终怀不上。我去做妇科检查时还在想，马研若在旁边，我要怎么对医生瞒住那三次人流史，不料，他推说有事没有陪同，正中我的下怀。不过，先后出入好几家医院，医生都说我的子[gong]壁并没有薄到无法孕育一个小生命的程度，可又查不出别的病因，便开了调养的药物，服用后依然没有好转。

我吞药的表情越来越自然，马研的眉头却越锁越紧，灰黑色的不安开始在梦里飘忽游荡。我深知对于马研这样生在传统家庭的男人来说，孩子的分量有多么重要，而一个无法生育的妻子，即便他多想爱，也爱不起来了。枕边的他不再温柔如初，我知道，百般耕耘不见收获，他的耐心正遭遇空前的挑战，可能马上就要突破他所能承受的底线。

略懂养生之道的朋友说，或许是我太过消瘦，皮包骨头的身材，才是不孕的根由。她建议我注射些雌性激素，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真就能治不孕症。这个主意可不怎么样，要知道，当年马研之所以对我一见钟情，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我那苗条的体形。尽管在感情最炽热的时候，马研曾信誓旦旦地说，假如有一天我因为给他生孩子而身材走样，胖成大肥猪他都照样爱，我还是宁愿相信那只是应景之词。

可是，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尝试，只能铤而走险，暂时牺牲一下身材，大不了以后再玩命减肥。

4

一针一针的雌性激素注入我的体内，浑身脂肪像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唯独子[gong]里空空如也。我的尝试又一次失败了，马研求欢的次数急剧下降，看我的眼神也有了掩饰不住的厌恶。我何尝不明白，长期不孕已在透支他的爱意，而自己一身的赘肉更是让他看一眼都后悔半天。那一夜，我哭喊着质问他“不贼溜溜到处看美女能死啊”，他的巴掌第一次落在了我脸上，恶毒的话语随之而来：“也不照照镜子，站在大街上都没人看你，你那张猪脸我看得够够的了，不看美女我是得死！”

那是马研彻底变脸的序曲，之后的日子，只有变本加厉的份儿。寂寥的冬夜，“删艳照”风波刚刚平息，我神情落寞地独坐在从前跟马研约会的咖啡馆，眼前闪现出一个略微熟悉的身影，是我的初恋情人王立，曾经让我爱得死去活来、也让我两次珠胎暗结的那个人！这些年，他过得很不幸福，时常怀念那些不谙世事的日子里与我一同谱写的柔情乐章，谁知再见时已物是人非，我的憔悴令他惊叹不已。带着同命相怜的感觉，我们拉着手走出咖啡馆，心照不宣地直奔宾馆，他的一个吻，令我险些潸然泪下。马研第一次吻我，也是在这样的冬夜，可惜，如今的马研，已经连一缕柔情都吝于给我。

背叛马研的那一刻，我就抱定了离开的决心，然而，恰在此时，一个小生命在我体内悄悄萌芽了。我欣喜若狂，马研却冷若冰霜，但我想，只要这个姗姗来迟的孩子能唤醒他往日的爱与缠绵，我愿意等。

我的小腹慢慢隆起，马研依然不见一个笑脸。是夜，他醉醺醺回来，说是去跟红颜知己喝酒，我忍不住醋意大发，而他竟扑过来一顿拳打脚踢……来之不易的孩子流产了，马研来到病床前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扔过来一堆化验单，上面的诊断触目惊心。原来马研一直都心知肚明，不孕的真正病因在他，他怕表明真相后被我抛弃，便宁愿将罪过推到我身上，眼看我痛苦，任由我折腾，过度的自卑更使他越来越管不住强硬的拳头。而我，自从怀孕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永远无法挽回的败局。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谁都回不去了，雪还没有落下，心已冰冻成三尺的严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