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几架山,天边才渐渐露出鱼肚子白来。山路弯弯曲曲,蛇一般在露重的草丛树林中时隐时现。牛贵开始感到身上有些汗湿,但他没有停下来歇息。裤腿被露水打湿了,一走便打着腿响。背架子上那几卷蓑草绳,足足有一百三四十斤。
他偶尔停下来,靠搭杵子支撑被架子歇一会儿,喘喘气儿,抽出那支从不离身的竹笛,吹一段小曲。
子是现成的,从前吹过,永远在重复着老调子,因为牛贵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编点儿新的。在这寂静空旷的山里,笛声传得很远,回音连绵,因此曲子显得悲凉而幽怨。但牛贵爱吹。山里人听惯了牛贵的曲子,都说他傻。傻就傻吧,他不在乎。
没 人和他一起吹竹笛,连绵群山里的山民,就他吹一支竹笛。他知道山雀儿爱听,山爱听,弯曲的山路爱听。
这山里的树木长得慢,满山都说青树,庄稼却收不回种子,但却有取之不尽的蓑草。大自然交给山民们生存的本领。牛贵与老母及哥嫂就全靠满山的蓑草度日。蓑草三四尺深,割下来,牛贵把它们编成辩儿,然后背回家,全家人白天黑夜地搓绳子,然后把绳子背下山,搭乘进山运山货的汽车,到城里卖给土产公司。这是牛贵家的财富,是牛贵一家人的生活来源。
哥在山下等着牛贵。卖绳子进城是哥嫂两人办理,牛贵是粘不上边的,因此多年都不曾进过县城。哎,不去县城也好,眼不见心不烦。但一家人衣食中有他辛劳的血汗,他觉得满足。
哥随汽车远去了,牛贵才坐下来吃点干粮。那是临下山时老母给她准备的两块干硬的玉米饼子,吃起来他觉得挺有味,然后就近喝点儿泉水。苦日子过惯了,倒也不觉得苦,加之,还有竹笛为伴呢。
牛贵有一双粗大的手,手背和青树皮一样粗裂,掌上是累累如蚕豆的硬茧子。蓑草可以勒死一条牛,却从不曾勒破过这双手。割蓑草,背蓑草,搓绳子,牛贵从记事起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干着,如同他那永不变调的曲子一般单调而平凡。
一片青林里,隐隐可见几间石墙蓑草顶的房子,冒着时直时弯的炊烟,,那就是牛贵的家。屋子南面的林间空地里,种着些稀稀拉拉的小菜,弯弯的溪水用破开的竹槽接着,流进门前的泉子里,吃用全靠这泉。这“一家村”的日子过得倒也宁静。
后山里,也住着几家人,但多是牛贵一样的汉子。山里并不缺少女子,但大都嫁到山外去了,极少有女子嫁进山来。牛贵听哥嫂说过,山外地平,风水好,养得住人,那里的人们日子过得比山里富足。嫂子原来也是山外的女子,但那年山外灾荒,嫂家又死了父亲,哥便用两升玉米换来个媳妇,刚嫁过来时白嫩嫩的,可如今她也变成了近五十的又黑又丑的山婆子。嫂子托人给牛贵提过亲,是山后的一个女子,第一次那女子来牛贵家相亲,前后里外一看便调头就跑,从此再没来过,人家嫌牛贵家太穷。后来听说那女子心野,和一个跑山货的城里汉子跑了。从此,再也没有人为牛贵提过亲,因此只到如今四十挂零还是个童男。
没有得到的,也谈不上失去。牛贵好像不在乎那事,也不曾伤心。他照旧割蓑草,搓绳子,日月就这样重复交替。岁月不等人,特别是对这些穷苦而生存能力极强的山民们,更显得苛刻。牛贵脸上冒出了层层叠叠如树皮一般的皱纹,背也有点儿佝偻了,正好和被架子成了一对吻合的角色。手上的茧子更厚了,手背更像青树皮,而且比从前更黑,头发也开始白了。但牛贵有竹笛做伴,也就这么过来了。山里人兴唱山歌子,多半是光棍汉,但牛贵不唱,只会吹。牛贵也常常想女人,想女人的奶子,想女人身上隐秘的一切,想自己有了儿子后当爸爸该是个什么滋味。但想归想,却常常见不着女人,因此他也常常伤心,认为自己不能算作真正的男人。他有时也痴痴地和自己说女人的事,但大多是变成了单调重复的笛声。
有一天,他头枕着背架子,见一个女人向他走来,那女人胖胖的,屁股箩筐一般大,一对奶子白嫩嫩的在破成渔网的汗衫里颤动,那眼睛山葡萄一样滴溜黑。她坐在他身旁,吃吃的朝他笑,还大胆的在牛贵的脸上捏了一把,牛贵呆了,眼睁睁地望着这女人,口水长长地挂在嘴边却全然不知。那女人却还在吃吃的笑,用媚眼撩他,动手动脚地激他。毕竟是个阳刚的汉子,大山赋予他全部男人的含义,此时他再也压抑不住,狼一般一跃而起,整个身在压住了那女人。只听“咚”的一声,他的头撞在了一块石头上。他醒来,才知是梦。摸摸头,倒也不曾破皮,然而,裤裆里早已一片冰湿。他隐隐记得,那梦中的女子就是那年来相亲的女子。
夕阳像娃娃的红兜肚一般红了,但牛贵却不想回家,他还想着那梦里的事,真想接着做下去,但阴森森的山气起来了,他只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牛贵想把梦里的事说给人听,但却一直没说。谁听呢?于是,他的笛声便比从前多了几许幽怨几许悲凉。
山坡上有蓑草的地方,就有牛贵梦的痕迹,就有哀哀的竹笛声响起。他常常痴痴呆呆地如死木般坐着,眼睛望着远方出神。弯弯的山路,多像他挫出的绳子,把山山峦峦紧紧地拴在了一起,分不清哪是头尾。
一日,牛贵正在割蓑草,隐隐听见有唱戏文的声音传来。声音越来越响,牛贵转过头来,见一男一女朝山上走来。男人在前面,手里提一个风箱般的黑匣子,戏文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男人走到牛贵面前,放下了随身带来的大包小包,喘着粗气。“来,抽支烟吧。”男人对牛贵说着,扔过来一支烟。牛贵先是一愣,才发现是叫自己。烟没有接住,掉在了地上,他却没有马上去捡。那男人的衣服才两个扣子,里面是雪白的衫子,领子下面系了个红布条条。那女子穿条白裤子,勾蛋子绷得圆圆的,上半身是一件分不清衣和袖的红衫子,头发披散着,很长。“抽吧,凤凰的。”那男人说。牛贵捡起来细心地看看,是两节的。男人要给牛贵点上,牛贵傻傻地摇摇头,把烟放在鼻子前传着闻着。“帮帮忙,”男人说,“我家在后山”。“要、要得。”牛贵回答。但他不相信那男人是后山的,山里人买不起会唱戏的匣子。牛贵背起他们的东西,走在后面,不时看看那女子走路一摆一摇的样子。牛贵明白,她不是山里的女子,山里长不出这般甜润水灵的女子。“在,在哪发财?”牛贵冒出这么一句。“天南地北到处跑,从这山里出去五六年了。”那男人说。这回,牛贵相信了。可他跑出去做什么?他不明白。牛贵见那男人拉着那女子的手走山路,赶紧别过脸去,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这可是牛贵自己四十年的日子从出来没有见过的举动。他知道山里人不兴这个,山里人认为这是有伤风化的。那男人一定不是好东西,跑出去几年,怎么就变成了这般模样。但渐渐地,牛贵却也偷偷地看着一男一女拉着手走路的举动,觉得好看,不过,胸口却在咚咚的跳。突然脚下踩空,牛贵一个跟头载到了草丛里,刺儿刮破了额头,有血浸出,幸亏刺丛挡住不曾滚下山去。
回到家里,牛贵见老母颤颤地给哥嫂盛饭,见牛贵进来,又给盛了一碗,照旧是玉米糊糊煮菜。平时,牛贵会不声不响的捧起大海碗狼吞虎咽,但此时,他没有了食欲,痴痴地打量饭碗,痴痴地看一会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他起身,出门,朝后山走去。
天黑下来了。他来到那日做梦的石头边坐下,痴痴地望着天上隐隐出现的星星。那星星一眨一眨的,多像白天那女子的眼睛。只是,那甜润的女子是那个男人的,那个小时候同自己一样而现在过得比自己好的男人的。他吹起竹笛,那笛声飘荡在月光下的山涧,像鬼咽咽的哭,像阴森森的山风吹动枯枝发出的声响。不知吹了多久,他停下来,感到脸上凉凉的,才知道是眼泪。
青林渐渐变得更加的阴森恐怖,偶尔传来狼的叫声。月亮如一把使旧了的镰刀。他起身,顺手揪住一把蓑草,猛力一拽,蓑草被拽出了地面,草根带出的石子滚下山去,像几条蛇在草丛中逃窜,发出可怕的沙沙声。
不知不觉,牛贵来到了白天那个男人的家门前。他见一扇窗里的灯还亮着。他站住了,只见窗纸上一男一女面对面说话的影子。牛贵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它知道一定是极亲热的悄悄话。渐渐地,那两个影子合在了一起,再后来,灯,灭了。
牛贵的心在咚咚地撞击胸口,脑门上的血管也在突突地跳,他觉得嗓子眼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般。他的双手在颤抖。他双手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那竹笛断成了两截。他发疯似地跑进林子里,跪在地上,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把胸口的衣服和肉抓得稀烂。
山上有竹子,但从此牛贵再也没有再做一个竹笛。没有了笛子吹,他却学会了笑,常常痴痴地傻笑。老母常常落泪,说牛贵一定是疯了。
一天,牛贵跑下山,见一辆汽车停在路边,看样子要等到天明才走。半夜时分牛贵起来了,老母和哥嫂们都在梦中。他把偷偷捆好的几卷绳子扛在肩上,然后摸了摸那光滑冰冷的背架子,像在和亲人告别似地,然后,他走出了四十年从来没有远离过的屋子,头也不回地朝山下的汽车走去。
旭日,慢慢的爬上了山顶,漫天红红的霞光。漫山遍野的蓑草又开始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青山依旧,山泉依旧,却从此没有了那哀怨的笛声和痴痴地笑。牛贵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有人看见过,在通往山下的那片林子里,一个汉子和一条狼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那汉子满身血迹,双手紧紧地卡住狼的脖子。他的眼睛圆睁着,朝着山下的方向。
(二十二年前的一篇小说,现在看来有点与时代背景不和,但把它放回原来的时代里,就当别论了)
1987.10.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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