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还艳阳高照暖如春，今天的气温却骤然下降。街外冷清的再也不见簇拥一堆的老年人，飞扬的灰土光顾着镇子的每个角落，加之凛冽的寒风呼啸而来，闲暇的人们纷纷搓着手躲进了温室。体力薄弱的我更是像刺猬一样蜷缩在巢里。

窗台外，多时不见的雨花洋洋洒洒飘起来了，邻居们争先恐后收院中晾晒的衣物，会走路的小家伙们则咿咿呀呀蹒跚来去。当雨丝转变成豆大的雨珠时，知趣的猫狗也停止了疯闹，乖乖地依靠在门槛边抬头张望。只一刻钟，浮躁的气氛就陷入一种静止不动的状态中。

暖手宝的电已充满，床上弥漫着一股柠檬的味道，一个人准备享用空荡荡的房间。电脑前放着一杯清纯的茉莉花茶，思绪还未从袅袅升起的茶香中拉开，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就打断了我沉醉的遐想。

原来是弟弟一家子从省城回来了！

那份无以言表的兴奋肯定掩饰不了，接过弟媳怀里才半岁大的小可爱，先爱恋地吻了三下，而后四处搜寻零食。弟弟让我别忙活了，絮叨一会他就走，天黑之前必须到达，听说明天暴雪。弟媳说刚才去了一趟家，屋中破落，村子凄凉，她都感觉像是倒了一个极其陌生的地方。

我解释说村子的年轻人都去外地打工了，只剩下老弱病残的苦苦守候，到过年的时候能热闹些。弟弟有点酸楚地说对门的大娘摔了一跤，竟然严重的不能下地了，要不是卜文姐伺候，恐怕早上西天了……弟媳接上说几个月没见，邻居大妈一下老了许多，她都认不出、也不敢认了。

我说天命难违，有看法没办法！弟弟感慨说时间真快，又到了吃爆米花的季节，可亲爱的豹子爷爷却……那句上了天堂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弟媳不明就里，只在一旁笑着说，弟弟还是改不了馋嘴的毛病！我真想对弟媳说，不是欠吃，是怀念亲人，怀念那段温馨的岁月。

娘家座落在离镇十里的沟凹里，人口平均不足五十户。每当我带着热情激昂的心像鸟儿一样飞回，村头那棵不知年干的老槐树便笑意盈盈接待。这时，我的视线就会被低矮的瓦房，徐徐燃起的炊烟所迷惑。边进沟边和叔伯婶娘拉家常，这个一句，来了啊！那个一句，看你父母了吧！问的我心儿醉的难免荡漾几许。

这个小村子不算富裕，甚至可以说很贫瘠，但大地的富饶不能用富有和贫瘠总结。这宁静和谐的村落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朴实的接班人，我的心就是在这样朴素的环境中，得以透彻清亮。我们家住的比较偏僻一点，对门和邻居不过那么三五家。所以，在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和他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遗憾的是从醒事到现在，这几家人轮流遭遇惨重的天灾人祸，包括我们家在内。据风水先生说，我们这几户门前的坡四面不通，因而人丁不兴旺。可想而知，好的不准坏的应验，每家余留的人屈指可数了。但，那段阳光普照我生命的日子永远镶嵌在脑海里。半生来的幸福和这个村子息息相关，后半生甜蜜的回忆除了这些亲人别无其他。

春天耕地播种，夏天放羊割草，秋天收获果实，十月份种上小麦油菜，到春节这一段我们就算是最闲暇的时刻了。父亲先领上我和妹妹拉玉米芯，麦秸秆，以备烧炕用。场里的杂物清理干净，便是地里些许的农活了。

萝卜，白菜和红薯是过冬的最佳食物，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时，对门大娘的衣襟里揣几颗红枣叫喊着，父母赶忙起身让坐，大娘摇头摆手说下锅吧，这个大补，孩子们正长身体呢！父母来不及答谢，邻居五娘端着碗又迈进门槛，那黄澄澄的小米粒那么可爱，直到今天都叫我回味无穷。

削柿子皮了，一手将我抱大的大妈教我们怎么制作柿饼，还说下霜之前晾晒的效果特好。耐心等了十天半个月，　没有下霜的征兆，倒是雪花猝不及防光临了。全村人顿时慌作一团，收衣服，拉柴禾，赶鸡羊……五伯牵着牛匆匆过来了，父亲说不急，雪不比雨那么快。五伯说沉稳有计划的父亲总是未雨绸缪。

父亲笑吟吟说五伯的为人处世历来是他学习的榜样，五伯却说父亲到底是文化人，太谦虚了，以后相互切磋。不顾年龄的隔阂，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弟弟去年结婚，五伯一次性就借给母亲五千元，还说何时有何时还。要知道，父亲不在十三年了，弟弟的事业才起步，有谁肯、谁敢慷慨解囊呢！

雪覆盖村庄，院落，树木了，五伯和父亲站在纵横交错的田野上，同时感叹一声瑞雪兆丰年哪！种麦能手麦来伯伯凑上前说，但愿将来有天，这里会成为一片平原、绿洲。父亲说，人在，希望就在。五伯和麦来伯伯说他们这辈子大概等不到了，看父亲的福分吧！父亲满怀期望说，即使他们等不到了，还有孩子们呢！

建宝哥和军宝哥异口同声说他们可是大人了！他们分别指着我说，让这个“小孩子”等吧！伯伯们相互对视后，皆笑的合不拢嘴，那笑声，爽朗的似乎震响整个旱塬地。我不以为然说，他们是男儿，生在这里定型了！我呢，长大了能飞能嫁！我的幼稚和单纯又造成一连串的笑声……

热烘烘的土炕上，对门大娘和母亲盘腿坐着，收拾着卜文姐、平文姐的嫁妆。大娘说不知她的有生之年能否四世同堂？母亲喜滋滋说一定会，不但四世同堂，还要有曾孙！那希冀幻想的神情，仿佛四世同堂的梦已经实现了。

我摩挲着平文姐用五彩线绣成的鞋垫，问她简单好纳不？她笑眯眯抓起我的两只手，上下左右，里里外外审视一番，唉嘘说我生来是握锄把的手！我当时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就委屈的掩面哭泣！哭泣是不够的，固执的我后来的十多天都没理睬她。五娘得知后，当着母亲的面，狠狠教训了她一顿，并说快成人家媳妇了嘴里还喷粪。听到“喷粪”二字时，我这才破涕为笑，且笑得前俯后仰。

零星小雪停后，泥泞的路经过阳光三两天的照耀，好歹能踩稳人，豹子爷爷的爆米花机子便不迭地支撑在村中央。惹得我们小孩嚷嚷着回家取玉米和煤块。一包糖精放进去，十多分钟，那香脆伊人的米花味扑鼻至肺腑。我们女孩子放下矜持，个个随同男孩子蹲下身捡拾着，且嘻嘻哈哈往嘴里塞，完全不在乎地上肮脏的尘土。

半天功夫，小小的村子就沸腾了，大人经不住小孩的执拗，拿来仅有的几颗大米，黄豆一一排队。笑闹声，争执声，米花熟了的爆炸声，还有鸡羊的叫唤，猫狗追逐的撕咬声已汇成一曲美妙的交响乐。男女老少的脸上都绽放着灿烂的笑，连蓝天白云，苍天大地都加入了我们洋溢的行列。

拉不住时间老人，就像拉不住我们的个头。建宝哥走的最早，他的妻儿禁不住娘家人的挑唆，将家里卷席一空并远走高飞。冲动的他不愿连累家里人，在秋黄的落叶中，在等不到他婚姻的辗转后，背着我们所有关爱他的人，绝望地了结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父亲和军宝哥一起走的。就是在这样一个寒冷刺骨的冬天，他们赶着牛拉路边的树枝，双双被酒后驾车的司机撞倒。父亲曾向母亲承诺，他要活到给孙子取名字，接送外孙女上幼儿园的年龄。我想，父亲不是得了遗忘症，也不是没有耐心，一定是阎王欺骗说有主要的事情，才会走的如此匆忙。

建宝哥哥是迫于无奈，而我仁义的军宝哥则是为了报恩抛弃了妻女，如果上苍惩罚，让我替他赎罪吧！因为麦来伯伯闻讯后，痛不欲生，最终忍受不了失去双子双媳双孙的磨难，小麦出的绿油油时，他梳洗穿戴好，紧跟着奔赴了他们的后尘……临行前，他把四世同堂的任务交给了孤苦伶仃的大娘。

豹子爷爷不老，到今算起也没过七十岁的生日，可我好久没有品尝过他的爆米花了。儿媳将孙子不声不响用车接到城市了，思念之苦的他一再请求见一面，遭致拒绝后，夜不能眠的他大清早起来钻到水缸一命呜呼。可怜的邻居奶奶一病不起……我最亲，最近、最爱的人，为什么七零八碎？

有多少次走的机会，我却选择留了下来。那淡蓝的、缕缕的炊烟出奇的少，洋槐花高挑在枝头飞舞着，可惜的是没有采摘的人儿了。那条陡坡被推土机整修的四面畅通，遗憾的是来去的人寥寥无几……那块生命的沟凹地在我出嫁，以及为人母的年轮中，虽不是平原、绿洲，但已被列入高速路的计划。过不了几年，桥就要架起，我的热泪怎能不盈眶呢？

村子一天比一天灰暗，且不堪。五伯佝偻着腰，也一天比一天显得苍老。我每次进门掏生锈的钥匙，他都说看到我就想起了无辜的父亲。我说我会记住父亲的人在，希望就在。他纠正我说，心在，希望就不灭。麻木的大娘坐在槐树下等待的眼神和姿势永远都是我心头抹不去的忧伤。

她不再问我来了，也不再问我看谁，她只是激动地、狠劲地抓住我的手，嘴里喃喃自语，腿脚又颤抖不停。孩子吓的连连退后几步，并说我们村子的人该不会全是脑筋有病吧！老公诧异地问我，怎么十家有九家的门都上着锁子？以前幼小，不知道绝户是什么意思，如今知道了——却明白是多么沉重的字眼。

村庄在我面前旋转着，昔日的人们也在我面前旋转……

无语，哽塞，唯有泪千行。

人在，希望就在，心在，希望就不灭。我无悔陪着村子走，也愿意把自己的青春交给这里的人。因为，他们温暖过我的生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