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大山的儿子,我的文字我的歌,要献给生我养我的大山。
我的大山,属于粤西山区云开大山及其余脉的大山。这里有连接着信(宜)罗(定)边、信阳(春)边、信高(州)边、信广(广西省)边一带浩瀚的大山,犹如一方无边无际的大山的海洋。山的波涛、山的浪潮此起彼落、无涯无岸,一直连接着遥遥的远天。
这一带大山,是神奇而独特的大山,别看它一座座、一排排拔地摩天,插云而立,竟然养育了近百万质朴的客家人。
信宜的茶山、前排、白石、大成、思贺、平塘、合水、新堡,阳春的三甲、八甲、永宁,高州的厚园、马贵、古丁等镇,都是相互连接的十余个纯客家镇。据说,这里客家人的开基始祖,都是在数百年前携老扶幼来到这里的大山深处安家立业,繁衍生息。
客家人的基祖进入这一带大山之前,据说是瑶族先民聚居的地方,就我居住的大山周边,还有诸如瑶佬旱、瑶佬坑、瑶佬坪之类的地名。古语说“有点错的状元,无叫错的地名”,看来,这是无疑的。那些先我们基祖在这里生息的瑶胞,又都到那里去了呢?
客家人的基祖们过去在那里生息,他们是怎么来、从那里来,又为什么要来,每一个基祖都有许多传奇的故事。我从小就是听着亲友与同学们基祖开基创业的故事长大的,唯独就没有听过关于瑶胞生息与去留的故事,这里面,又包含着什么难以言表的意味呢。这些故事,几十年来,一直都是我脑海一个个幽深而邃古的梦。
我敢说,没有一个地方的大山,能够一如粤西的大山那么多情、那么敦厚、那么凝重,千百年来对大山的子民总是那么关爱,那么不离不弃,而这里大山的子民对这里的大山对千百年来也总是那么一往情深。
如果不说,也许任你想象力再丰富,也想象不出这些大山到底“山”到什么程度。有一首客家山歌这样说“哥的村子山又山,云雾缭绕上接天。相隔两山可对话,若要握手走半天。”
重重山、重重雾,重重高山云断路,这就是粤西山区的山;一重山,就会有一重水,一重山水一重人,这就是粤西山区的山。
在祖国各地在大山中,我到过徽州的大山,到过江西的大山,也到过湘西的大山。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地方的大山好像粤西的大山那样,只要有山有水,就会有客家人的足迹,就会有客家人在栖居。无论那山有多高,也不论路有多远,只要有雨露的滋润,就会有客家人的炊烟。
有人把大山人性化,将大山比喻成女人。其实,大山真有点像女人,一直都义无反顾地养育着一代又一代的大山子民。不过,不同的大山,养育出来的子民就有截然不同的特点。
一方水土,一方人——
徽州的大山是洒脱的女人,洒脱得对其子民“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岁,往外一丢”,任由其到外地闯荡江湖,谋求发展。所以其子民非常显赫,显赫得震惊朝野,显赫得灿古烁今。
湘西的大山是强悍而神秘的女人,所以其子民历来都崇勇尚武,以至“无竿不成湘,无湘不成军”,其子民也强悍得在朝鲜战场上打出了中国人的威风,令“老美”为之胆寒。
江西的大山是坚强的女人,以井冈山为代表的江西大山,竟然成为中国革命的摇篮,哺育出人民的子弟兵,使之扬名天下。
粤西大山是温良敦厚的女人,所以其子民也大多敦厚蕴藉。粤西大山子民历朝历代代复一代地默默无闻困受在他们的“基祖”所把他们带到的那个地方,在那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享受其先祖对其的“恩赐”。
粤西的客家人有着深深的爱山情结,只要先祖把他们带到那里,他们就安于天命,自得其乐地生于斯、长于斯,终老于斯。偶然有若干粤西子民“过番”或者通过其他渠道走出了大山,末了,还要不远万里地回归到他们的祖居地,早早就不惜重金,也不惧山长水远,请风水先生为他们寻一处“生基”,好居一掬故乡的黄土。
因而,粤西的大山一直是默默无闻,粤西客家人也是默默无闻的,粤西客家人的文化也是默默无闻的,仿佛这里近百万客家人聚居的大山,有史以来就是一块文化的荒漠。以至,《信宜历代诗选》里竟然没有一首客籍作者的作品;以至,一部浑厚深邃的客家文化史竟然没有关于粤西客家文化的记述,仿佛天地间好像没有这么一支人数相当众多的客家支派一样。
是的,粤西大山的子民过去的确是默默地年复一年代复一代地生息着,也许他们觉得存在就是道理,而不必知道,更不必让世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和应该如何存在。起码,我的先祖和我的祖先就是如此。要不,很难说得通,几百年来,为何我们万余人的族谱竟然除源流支派外连只字片言的家族著述都没有留下。然而,他们毕竟存在了,毕竟繁衍了。这就是粤西的大山,这就是粤西大山的子民。
粤西的大山是慷慨的,只要你洒给它以汗水,它就会回馈给你以收获。粤西大山的子民是辛勤的,只要是有山的地方,他就能开垦出地来,只要是有水的地方,他就能开垦出“田”来,当然,那田,只能用块来计算,不能用亩或者公顷来衡量。就拿我生活过的小山村来说,全村只有18亩田,分布在村周边的三坑四岔,会有近千块。“大跃进”那年头,邻近的村子出现过一位一天开垦“梯田”十八“块”的“英雄”,引起县报记者的重视,那“英雄”带领记者去清点,数了老半天,数来数去都只有十七块,他记得清清楚楚是开了十八块的,怎么会有一块不翼而飞了呢?后来才发现,自己的大帽子遮住了一块。故事传了很久,真假难辨,但足以说明,粤西大山的子民生存环境的艰辛。就连我小山村边的高山顶上都遍布先民栽种过茶叶的梯地,先民们经过数百年的开垦了,数百年后那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供后人开垦呢?
粤西的大山是敦厚的,因而其子民也是敦厚的。敦厚的子民没有纠纷,极少争讼,也很少欺诈,也极少出“钳工”之类犯众恶的人物。偶尔,有一些外地“钳工”进入粤西大山的圩镇作案,也得小心翼翼,一旦被人发现,人们就会群起而攻之。我小时候亲眼看见一个外地的“钳工”在我的老家的合水圩被人们打了个半死。
过去的粤西大山历来都是人多田少,生活艰辛。但是,人们大多乐于祖先留下的三两分薄土里刨食,再穷再苦也毫怨言。记得读初中的时候,有一个来自大山深处的同学,一个星期,所用的米,少得可邻,只要一个上衣口袋子就可以装完了。他说他一出生就是吃蕃莳、木莳长大的。
粤西大山是温驯的,因而这里也极少发生灾难,记忆中只有一次大水灾是发生在1972年。那一年,是“全国学大寨”最疯狂的一年。粤西大山也被搞得面目全非、满眼疮痍。一个个“人造小平原”挖山填谷,一行行梯田直修到白云深处。正当当时的政者喜兹兹地吹嘘学大寨的伟大成果的时候,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灾难降临了。一场暴雨袭击,带来空前的水土流失,大量的泥沙淤塞了大山之间的河道,一霎时,河水暴涨,山洪肆虐,冲房毁屋,当然,人也不能幸免,单我所在的合水公社,就有近三百个活生生的生命被洪水夺去了,有几条村子被洪水夷为平地。然而,当学大寨之风止息,大山渐渐恢复原貌时,粤西的大山又与灾难远离了。以至于我的祖母固执地认为,粤西的大山是风水宝地,每次我从外地回去探望她,都叮咛嘱咐:“孙儿呀,老家这地方好,祖宗来到这里都好几百年了,一直都没有过大的灾难,就连倭寇之乱那么大的劫难,都平安无事,外地那有这么幸运呢?孙儿啊,你在外地,一听说要有什么风吹草动,那就要千万千万赶快回老家来避一避,避过风头再去才好哩。”
粤西大山,过去是闭塞的,闭塞得绝大多数的地方只有一条羊肠小道相通。就连我们世代生息、现在作为中心圩镇的合水公社,在我读高中时,也还只有一条公路通往县城。到县城也只一班班车,那公路,虽然称之为公路,也只能让汽车慢腾腾地行走。公社所在地合水镇到县城不足七十公里,要走大半天,中途还要吃顿饭。1976年我举家迁往恩平时,要携老扶幼步行四十多公里,到邻县的永宁公社才能坐上汽车。碰上运气不好时还得在旅店住好几天才能搭得上车。那一年,因事全家回老家,运气不好,搭不上车,带着五岁的儿子和七岁的女儿,步行了四十公里,走了两天,弄得儿子的脚肿成大萝卜,发誓说以后外出,如果自己不赚钱买台车,再也不想回老家了。
改革开放后,粤西的大山的子民渐渐走出了大山,成为改革开放的拓荒者。一些得开放风气之先的人,到改革开放政策的前沿深圳去种菜、开工厂、开店铺,掘得第一桶金。随后,越来越多的人走出了大山,到珠海、广州等大城市去打工、种菜,成了这些大城市打工族的生力军。
外出打工赚钱后,一些人在当地安家建房置业,但大多数人都是故土能离,将多年的积蓄拿回老家建房养老,“继承”先辈遗风。于是乎,如今的粤西大山间,不时会有崭新的漂亮楼房崛起,与这里的青山绿水构成一道道独特的风景。
受父辈的影响,我辈还怀有深深的恋乡情结,每年祭祖之期的春分到清明之间,总会尽量争取赶回去祭祖。每一年回去,也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一些固守大山家园的儿时玩伴和少时同学竟然也都因后辈争气事业有成而相继脱贫致富,建起新楼房。我的一位同班同学,毕业后在老家开木厂,两夫妻含辛茹苦养育的二儿三女都一一成材。去年同学毕业三十七周年聚会时,不无骄傲地说:“老同学,我今年五十五岁,五个儿女工作后,再也不让我们干活了,他们给我发‘退休金’,你们这些吃‘皇粮’的还要等到六十岁,我早年虽操劳,但也早退休五年,再苦也值哩……”
尽管我那二十多位困受大山的同学,处境不尽人意,不过,各自谈到自己人生际遇时,不无感慨万端的就是,毕竟下来的一代都事业有成,都一代胜过一代,言下之意,人生也聊堪自慰了。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不论是坚守故土也罢,还是远走他方也罢,无非是要获得一个适合于自己展示人生价值的舞台。是的,人生一世,有如草生一春。只要自己的下一代过得并不比自己这一代差,只要自己的下一代都能够“嫩笋高于老竹多”,而不是“九斤老太称仔——一代不如一代”,而不是养育有为害家庭、为害社会的“废品”。人生又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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