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我响应毛主[xi]他老人家的伟大号召,下乡到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当了知青。因为突然从天而降一位“高中生”,大队支书非常高兴,破天荒的在大队办起了“学校”——耕读小学,“奖励”我当了这个学校唯一的耕小老师。在“战天斗地”的那个年月,这可是个肥缺。因为,我没有必要在烈日酷暑、风霜雨雪中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而且还每个月领取十元的工资,这十元工资,可是当地的“主劳”两个月不耽搁所挣的工分了,因为当地的“主劳”每天干活挣十分的工分算起来只有一角六分钱。
一间茅草盖的破屋子,四壁泥土早已剥落,剩下用竹篾骨架的“壁罩子”,空气很流通,配了一些由公社社员自己给孩子带来的桌子板凳,在墙上钉几块木板作为“黑板”,就是一个完整的学校,支书为了加强党的领导,就兼任学校校长。学校分成两个班,叫做“复式班”,每班有一、二十个学生。教室很大,后面还有一块空地,“就住这里吧。”支书说,于是,我的床铺、锅灶都一股脑儿在这里落脚。
开学了,来报到的孩子们一个个都衣衫褴褛,其中一位十来岁的小姑娘还赶着五、六只鹅。她脸色苍白,但两颊略显红润,眼睛一闪一闪的像两汪绿水里漾起两枚黑珍珠,看样子小巧玲珑,秀里秀气的显得很聪明。但是,那一身灰布衣服却是补了又补,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我叫赵明明,因为我的哥哥双目失明,爸爸妈妈才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好听不?”
“好听。你怎么赶了一群鹅到学校?”
“家里没钱,爸爸妈妈不让我上学,我死活一定要上,就只好牧一群鹅来凑学费。”
她昨天卖了两只鹅,得了四元五角钱,“老师,交学费够了吗?”
“够了,这期学费一元五。”
她眼里闪动着激动的泪花:“剩下的钱可以给哥哥买药了!”
我望着她瘦削而美丽、天真的笑靥,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这期的学费你就不交了吧。”
她急切的说:“老师,不,学费我要交。”
我说:“明明,听话,你把钱拿回去吧,你家里需要钱。”
“老师,我妈说了,我们不能欠别人的,人穷志不穷。”
“明明,这是国家给减免的,不是欠谁的。”我说,“明明,听话。”
她执意不肯,说:“老师,您就让我交了吧。”
我捧着这微有体温的钱,觉得一股暖流向我袭来,鼻子似乎有些发酸,就赶紧背过脸去:“明明,不说了,我,我收下,我收下……”
她每天把鹅赶到学校附近放牧,下课后就赶紧去看一眼。因为离家远,中午同学们都带饭到学校,大队负责供应柴禾,我跟他们热饭。
但是,明明每次热了饭,匆匆忙忙的端了碗就出去。
可是出去不久,她就回来了。我有时也不经意的问问:“明明,吃饱了没有?”她总是说:“吃饱了。”还每每用手抹抹嘴。
一天, 我突然觉得,她回来似乎太快了。
带着怀疑,第二天,我偷偷跟了去。原来,她端的饭全部倒给鹅吃了,还抚摸着它们说:“小乖乖,慢慢吃,和姐姐一块长大,啊?”
回来之后我问她:“明明,吃饱了没有?”
“老师,我吃饱了。”
“没骗我?”
她似乎觉察了,只是痴痴的望着我。
我又问:“明明,真的吃饱了吗?没骗我?”
她把头低下去,沉默了一会,又把头抬起来,望了我一眼,知道秘密无法隐瞒了,只好红着脸:“老师,我……”
我说:“明明,毛主[xi]的好孩子不兴撒谎,你知道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身体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这么做,不好。”说着,把我的饭递了过去,“你这样下去会损坏身体的。来,把这吃了吧。”
她端着碗,眼睛直直的望着我,嘴唇蠕动着。过了一会儿,她才说:“老师,我……”然后,“哇”的一声,扑在我的怀里。
快毕业了,她也出落成了一位水灵灵的大姑娘。一天,她抱来一只鹅:“老师,给。”
我说:“这是什么意思?你辛辛苦苦的,这不行……”
她的眼里饱含着泪水,在粉红的脸蛋上滚动着,让我看到了一朵出水芙蓉。她说:“老师,我没有什么报答您的,谢谢您。”说完,她低下头,只是呜呜的哭。
我问:“明明,到底怎么了?”
“我妈去世了,家里欠了债,”那泪水像两行断了线的珍珠,一个劲的往下掉,“我爸说了,要把我……”
我一听,吃惊不小,说:“这怎么行?你,你还小……”
“老师,您不知道,我们这里是爸爸妈妈说了算。”
“不行。”我赶紧找了支书,他说:“这事儿,是该管一管。”
我又到她家里,给她爸说:“她还小,不读书,就耽误前程了。”
“前程?”她爸爸还振振有词,“我们这些穷山沟,还谈什么前程?她又是个女孩子,女孩子读书有啥用?迟早还不是嫁人,只要会做针头麻线、做饭喂猪、浆洗连补、孝敬公婆,就什么都有了。我们这些穷山沟,投胎就是包谷猪一个,就不要想高攀了。你看人家隔壁二姑,嫁个丘二(帮人打工叫丘二)做男人,会泥水匠,一天找回一块钱,小两口搂搂抱抱,还买了个什么机,放一个大盘子进去,用手搅几下,这机就会叫,这山里头只有他们最红火,到了晚上,大人小孩就在她家里听“鸡叫”,多乐乎,人家过得多滋润?现今儿这个世道,还想有出息吗?一个小虾米、癞蛤蟆也想有出息,那是做白日梦!癞蛤蟆想吃天鹅屁,也得趁天鹅落下来的时候啊!再说,我有什么法子?她妈去了,她哥哥又落下个瞎子,我也拖不起呀!这两百多的欠债,谁来还?不叫她走,你说咋办?”
“但是她还小啊!”我有些急了。
“还小?在我们山里,这已经是大姑娘了,早该嫁人了。”
听他一说,我感到确实有些麻烦。
她哭成了泪人:“老师,您能够想想办法吗?”
我打开箱子,把这几年攒下的钱数了数,才一百六十元零四分,还是不够。
我们找了支书,还是支书想了办法,由大队给了她一间屋子,让她住下,我把那一百多元给她爸送去,一场风波才算平息。她终于熬到了毕业。
八月,她得到通知,被县上正规中学录取了。在这穷山村,能够考到县上中学读书,开天辟地还是第一回哩!但是哪里来钱呢?总不能把鹅赶到城里去放牧啊!没想到支书可高兴了:“这丫头可是有出息,是个读书的料子,有出息,她爸要嫁她我当时就不乐意,我这个校长早就看出来了她是个……是个有名堂。这不,她的学费和伙食,我们大队全包了。如果她考上大学,我们大队出钱全包她读出来,不要她那个死老汉出一分钱。每年来回的路费全包,还有差旅费都报销。我们仓库里还有一些日本的尿素口袋(当时中国进口日本的化肥“尿素”都是尼龙布口袋包装,在每人每年供应三尺布的时代可以用来做衣服,而这些口袋都由干部收回控制、享受。所以当时流行顺口溜:有个村干部,身穿尼龙布,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拿去染了,给她制两套崭新的衣服,让她洋盘洋盘……”
她把那群鹅赶来,蹲下去跟它们说:“啊啊,小乖乖们,姐姐要走了,姐姐舍不得你们,但是又不能带你们走,只好把你们留给这位哥哥了,以后就让这位哥哥照顾你们,啊。”她随即站了起来,说,“老师,这都给您了,我走了您要等我回来啊!”
我说:“不不,我也要走了。”
“为什么?”
“昨天我也接到通知,考上了师范大学。”
“老师,您怎么没有告诉我?”她显得很激动,走过来,抱着我在我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很温柔的说,“老师,明明祝贺您了。”
她眼睛看着我,说:“那,这些鹅怎么办呢?”
“你说呢?”
“我们把它们送给支书吧?”她望着我,好像是向我征求意见的样子。这样,她的这些鹅就给了支书。
那几天,她一直陪着我。她说:“我是您救出来的,支书说了,以后我就是您的人了,您知道吗?”
“不,不能这样说。”我赶紧说。
她听了,有些疑惑的望着我:“老师,您嫌弃我?”
“不是,明明,我喜欢你,我真的非常喜欢你,就像喜欢我的亲妹妹一样。但是明明,你还小,现在正是读书的时候,其它的事都不要想,好好学习吧。”
“既然您不嫌弃我,我就一定等着您。我一定好好学习,将来也要考上大学。”她说,“老师,您走之后,会给我来信吗?”
“我不会忘记你的,明明,我一定给你去信。”我说,“明明,你是好姑娘,现在是读书的黄金时间,一定把时间用在学习上,不要浪费这美好时光,争取考上好高中、好大学。”
“放心吧,老师,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但是,我一直没有给她去信,因为她还小,我不能打搅她。
一不小心,我们都跨过了天命之年,但是,我记忆的漩涡还是经受了时间流水的冲刷,我时时记住她那泛红且略带羞涩的脸蛋和带着苦涩的微笑以及微笑展现的深深的酒窝,还有那刘海下面深潭般的泛着涟漪的眸子……她现在怎样了?四十年过去了,她还小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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