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奇特的现象使我决定写你。
一是你所在的德江县人民政府,为当过4年多副县长的你,设置了两届“顾问”,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什么叫顾问呢?人们都懂,不是领导职务,也不是非领导职务。你在这个职位上,60岁那年变成了“正县级”。
二是地区已通知你“退休”,县政府却已下文“协助副县长张羽龙抓好工业生产”。从经济学的角度讲,等于是县政府不花一文请了你这名“小工”。
三是62岁的你,2000年4月13日率人前往共和乌江水泥厂现场办公,倒下就没能站起来。
我用两天时间进行外围采访,都说你值得一写;用两个小时找到你的妻子冯碧英,谈起你就流泪的她,一再谢绝谈下去。我理解:于家,不仅仅是少了1人,是九旬父母没有了独儿,是儿女没有了父亲;于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丈夫,是抢着做家务抢着办年货,为她端早餐为她买药送水的伴侣。
此后半月内,我托人上门去动员你的大儿郑小伟、小儿郑州,也终无消息。我硬着头皮寻问到你的女儿郑芳,她说他们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一位好师长好朋友。正是他们有能力尽孝的时候……你走了……“子欲孝而亲不待”,泪流不止的她谈话同样难以继续。
为此,我一度想放弃写你,但不放弃在工业系统写一人。大家都知道“无工不富”,德江县的工业,数十年“从无到有”,逐渐壮大,却没有人记录那些奋斗者的足迹,连内部资料我都没有读到。
当我请分管工业的常务副县长刘晓林另外推荐一人时。他说,曾为“德江肥皂”扬名县外的胡春迎,为颐年春、天麻酒辉煌的张坚等人,都值得一书。如果暂时只写1人,“还是先写郑县长。”
艰难的采访继续进行。
与你大儿从小要好的经贸局党组书记陈社强,说你经常对他们进行“家史”教育。不足月出生的你,母亲无奶,靠米面和别人的奶水成长。因你祖父曾在民国政府任过县长,留学美国的亲叔去了台湾,家庭成分是地主,直到1983年才将坚持交申请的你吸收进中共党组织。因家境困难,你光着脚板在玉屏读完初中;任学习组长的你,在别人写过的草稿纸背面打着草稿,念完了贵州工业学校。
曾在沙溪煤矿开货车、退休在家的史应昌回忆:1957年10月,你没有分回出生地玉屏县,也没能分回父母所在的安顺,而是到了离父母近500公里的德江。一到德江,你就去共和公社组建硫磺厂——没有想到,你在德江的起点和终点都在这个地方。一年后,你根据县里的要求,自己设计建造德江化验室,为县日化厂等服务。1965年,组织上欲调你去金融部门,已在工业局工作了3年的你说:“我学的是工,去那里干什么?”领导说,不去就得到刚恢复生产不久的沙溪煤矿。你说行。这一去就在离城30多公里海拔1200多米的山中度过了10年。10年中,任技术员的你,和工人一道下井:测量瓦斯、检查撑棒、观察挖掘方向。去煤矿检查的领导,看着与工人一起戴着安全帽穿着劳动布工作服走出煤洞的你,只剩两只眼睛闪亮,“谁还认识谁是郑一柱!”
“工人们认识!”曾跟随你搞机修多年的退休干部雷统胜如是说。在你1968年亲自勘察设计的沙溪煤矿分厂新滩煤厂,你与工人们一道抬坑木,一道挖煤炭;在任5年技术员又当5年副厂长的新寨水泥厂,你与工人一道挖墙基,一道推矿车;在南客水泥厂,任了副县长的你,休息时还与工人一道打扑克“钻桌子”;在共和乌江水泥厂,清早起来抹桌扫地,那些工人也说:我们也不好意思睡懒觉。一位工人患绝症你安排住进了省城的医院,每次出差你都挤时间去探望……
供电局长胡思成说,1994年到省城“跑”“110kv输变电工程”,途中他胃痛难忍,是你跛着脚上街四处寻药,看着人称“郑老歪”(也意指你长期任副职)的你,他真是感动得难以言表。
因此,危险时常在你身上发生。曾任新寨水泥厂副厂长、厂长的张羽贵这样说。在新滩煤厂,你与工人一道抬木料时,因对方还未打招呼先摔木头,你被弹倒在地,木头撞在头上、胸口,血从鼻子、耳朵里流了出来……1980年的一天,已是副厂长的你与他试验新矿车,推着矿石到粉碎车间边,翻了几次却翻不出来,你只好站到前面掰,矿石翻出来了,一块大矿石压住了你,你头悬空吊着——险些随矿石滚进3米高的坎下——你的脚杆骨折,脚掌被砸得扭曲向后……于是留下了经常“痛风”的后遗症。此前你就已犯过两次凶险。一次是从45度的坡下试运矿石,拴缆绳的乌桕树被拉倒……一次是你在十多米高的窑洞观察,蹲下时屁股被水泥砖顶了一下,要不是身边的工人冉俊明将你抓住,后果难测。
人说“伤筋动骨120天”,你医养了不到1月,又走进了“离不开你的厂里”。以前你是天亮走着进厂,天黑摸着夜路回家,那段时间你享受了“专车”——为厂运货的车早晨将你拉去上班,晚上将你运回换药。
退休在家的张羽贵说着这些,眼睛有些潮湿。
当了副县长又发生过一次。连续加班几昼夜的你,那天出差跑项目,车出沿河30公里,你下车解溲就昏倒跌下坎去。交通局长黄冠贤抱着你返回医院后,他只好用剪刀将自己沾满血汗的背心剪开……谈起这件事,城建局党组书记、时任县政府办秘书的李天伦记忆犹新。他说,不久,缠着绷带的你,又来上班了。
1974年初你被借调筹建新寨水泥厂,全厂只有你一个技术员,土建设计、机械设计、工艺设计,无人为你分担。从部队转业的厂长陈作佩说,他们只能“完全支持你”。你白天干不完夜晚干,厂里干不完回家做。你们那时没有休息日,也不知奖金为何物。这座年产3000吨的水泥厂仅用了9个月时间建成,今人看来“简直不可信”。当然,那厂房也太简陋,住处潮湿自不必说,蛇虫蚂蚁不时上了床。后来你当了副厂长还兼技术员,搞技改,不得不亲自安装粉碎机,卷扬机,“创造发明”建烘干土窑。抬石砌墙,安装设备,你还是和工人们同干……
现任地区烟草局长的罗仲亨在电话中说,他在德江任副县长分管工业时,兼任南客水泥厂技改工程指挥部指挥长,时间过去了许多,进展却很缓慢,省地也不满意。1985年底,他不得不将已任经委副主任、工业局局长的你换上去,任了常务副指挥长。
退休干部雷土生讲述在你手下负责土建工程技术时,真是敬佩不已。你到任不久,各项工作就有条不紊地运转;你将一些方案稍作改动,既实用又经济,节约投资数十万。施工方在施工包装车间时与图纸不符,无论如何都要求对方返工;未能将土建图与设备图核对施工,监督施工的人员和你都被扣了1个季度的奖金。省经委验收时,说同时同类建成的项目,德江造价最低。你对他的技术和敬业精神满意,对他谢绝回扣从3千加码至1万使国家少损失3万9的行为更欣赏。你对他说,心中无鬼,睡觉也安;财心清淡,吃啥都香。你到共和乌江水泥厂时,又指名要他同去。他也愿意跟你去,不仅仅是“士为知己者做”,更是喜欢你主动听取并采纳他们的建议。
现任地税局局长曾在财政局分管企财股的李映红说,你任顾问之后,对外招商承包或租赁水泥厂等,都要一笔一笔计算出动态和静态效益,尽力达到双赢最佳目标。其详细和准确度,令他们这些专业人员叹服。
1988年底,年产4万吨的南客水泥厂竣工。有人也许会想,在月均工资不足100元的年代,653万元的工程你该“吃”了不少。当你的助手出现受贿案件,地区纪委、监察局一杆子插到底查帐时,查出了你连检查人员刘茂盛等都“瞠目结舌”的清白。胡思成说,你不管任副县长还是政府顾问,经常为他出谋划策,却不收取一分“报酬”。
谈起你的随便和吝啬,政协副主[xi]张治昭说你让他吃过“苦头”。1992年他随你到北京搞天麻酒宣传,领教了你的“厉害”:到达当晚,你不去酒店,住进了一家小旅社的地下室,每晚只要10元。第二天换了房,在外租赁了几床被子,铺在县酒厂驻京办事处,办公桌当床。每天的生活,你要求买菜买米自己做,你说这样吃得实在,花钱又不多。你的脚开始疼痛,去医院买药,因不足一站路,你要他扶着你去,“不用打的,少花一分是一分。”劝你也是空的,去中央电视台打广告,都是挤大巴,时常让同行的人上车给你抢座位,你脚痛走得慢……
陈社强说,他也吃过你的“苦头”:1988年你率6人去山东淄博考察立窑水泥厂的“工艺管理方式”、“看火操作技术”,刚到你的脚痛得不行。在疼痛中考察完毕,你要求大家赶回,按预定的时间点火开工。可是没有了卧铺票,连硬座票也都卖完。你说站着也要赶回来,耽误一天,食宿出差费等又得上千元。于是,他们随你在拥挤的火车里,一直站到湖南怀化……
曾长期担任酒厂技术副厂长的张坚说,“八路大军挺进中原”搞酒宣传,你带队那路签约最多花费最少收款率也最高。
可以说,没有你就没有共和乌江水泥厂!县政府驻贵阳办事处主任、曾经跟随你多年的驾驶员李先林在电话中激动地说。“跑”此项目,为与邻县争立项,10天拿出了厚厚的“项目建议书”,正在有望立项之际,上级一领导指责县长张玉早:你们抓10万吨的水泥厂拿来当饭吃呀。对有些泄气的张县长,你一再做他的工作,再给你一点前期费用,保证将这个项目搞到手。你的理由是:经济要发展,基础建设必须先行;经济越发展,基础建设越会加快;基础建设越加快,水泥就会越用得多;没有水泥靠外运,钱不能进反而外流。“脸皮很厚的你”面对上级的哈斥,一再耐心解释(你已习惯这种经常发生的事)。工程立项了,但没有资金,你又和张县长等人在贵阳“活动”。当程序到了最终决策权的省农行某副行长时,获悉他在安顺家中,当天要乘机送小孩赴京上学。你说,必须在他离家之前赶到让他签字。100多公里路程,你们只用了55分钟。找到他办好手续已是中午两点过,此时还没吃午饭的你“有点饿了……”
你对生活不在意,对“当官”也不在意。曾任县长后任人大主任退休在家的曹碧云这样评价你。1987年6月,选举副县长那天,因水泥厂施工发生了急需处理的事,事前“活动不力”的你未能参加投票,落选的你知道“差额候选人”是什么意思。1年半后,县人大常委会将县长罗仲亨等人多次向组织力荐的你任命为副县长。1993年,不再当副县长的你去政协任了副主[xi],10个月后又将你调回政府当顾问,县委请示上报:顾问(正县级);地委批复:同意担任顾问(副县级)。
共和乌江水泥厂即将开工,由于官方和民间说法不一的原因,你的“指挥长”被免去——“协助副县长晏世忠抓好水泥厂技改工程指挥部工作”……当你去世的消息传出,时任思南县长的晏世忠匆匆赶来,在你灵前深深鞠了三躬……
“为官一时,为人一世”,你觉得那些只不过是内容有所不同的一行文字。
在外有事的县人民医院副主任医生刘官平,听说我要向他“了解郑一柱”,匆匆赶回办公室回忆:1996年底,你在他手上第一次住院,是变电工程即将完工时,被你妻子拖进医院的。一检查,是结核性胸腔积液,先后抽了3000多亳升液体。他开玩笑说,你真是“满壶全不响”,要不是身体底子好,早就“熄火”了。你就向他解释,眼看工程将要竣工,有些问题必须亲自去解决。你对刚来实习的学生,总是谦和地说,不怕,第一针不行来第二针,第三次不行来第四次。那些领教过脾气比“官”大的学生们,“水平”渐渐发挥得正常了。他说,这是他与你后来成为忘年交的原因。
刘官平没有想到,你在家中对老少就如与朋友一般相处。自己的生日,多出差在外吃“长寿面”,对子女的生日总是尽力安排;自己没有兄弟姐妹,对妻子的兄弟姐妹那份情感很是珍惜;你省吃俭用,也要求子女们不要浪费铺张;那套人造革沙发,你喊妻子补了两年,又将皮子换成新的。但你对他人出现困难需要帮助时,从不吝啬。对老人更无话说。你母亲在家中跌跤骨折,后来又患了脑血栓,卧床难起,只要你在家,每夜都要扶她起床解溲。他曾劝你,这样做,你两口子的身体都支撑不了,不如请人来护理。你说,自己的母亲,护理她是尽自己的一份孝心。
县政府驾驶员黎绪平这样回忆:那天,一早起来你等齐有关人员去共和乌江水泥厂现场办公,已是8点40分。在外单位借了一辆吉普车上路,开出城郊他对时任经贸局副局长的陈社强开玩笑:“没当县长了就没有人请吃早餐了?”陈说返回去吃。你说:“算啦,时间不早了。”同行的政府办副主任杨云问:“社强,你看是不是回来补?”陈就说:“我回来请客,请你们去洗头。”你就说:“你又整我,我这头一抹就干净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要到发廊抠两下。”说着在自己的假发上抹了一下,大家都笑了起来。许多同龄人都爱戏称秃顶的你为“郑月亮”,其实年轻时你有一头黑油油的头发,只是后来“掉”在了矿山上,“掉”在了图纸中,“掉”在了车间里……
现任房产局局长杨云说,到厂后你立即组织召开会议,认真听取发言并记录,不时谈谈自己的意见。可到11时,你闭眼趴在办公桌上,手还在记录,但已是一些零乱的曲线,他们以为你累了……
将你送进县人民医院时,结论是突发脑溢血。几大家领导都来看望你,分管财贸、平时“谈工作可以,谈钱就不高兴”的常务副县长唐诗雄,对院长也是政协副主[xi]的张羽杭说:“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抢救!”县医院成立了以张羽杭为组长的特护小组,实行三班倒护理。刚到铜仁开会的县长王评,接到你患病的消息,根据专家们的意见,立即指示随行跑了270多公里的驾驶员陈启权,开车到地区二医接副院长田景洪和相关设备,往回赶;同时指示县政府办派崔德举开车到途中接。当两车在中途的缠溪相遇后,迅速往回开,大雨哗哗下过不停,到达德江时已是凌晨3点过,田院长安排立即进行手术……由于此前处置不当,手术不是很佳,不两天转院到遵义,医生说,已经晚了……
对你全程跟踪负责医疗技术的刘官平说:那天从遵义返回,你那一口气总是不断,你妻子流着泪在你耳边说:“一柱,大家都尽力了,没有什么办法了,你放心地去,两个老人我会养老送终……”一直不能说话的你,泪水从眼角流出来,不一会停止了呼吸,此时是19日20时30分。你不能不流泪,你欠妻子的情太多。你离开德江到铜仁搞“四清”两个月后,大儿子出生了,当你返回德江时,他已8个月;大女儿出生时你不在家,苦累身弱的她,生下的大女儿夭折了;当你在水泥厂受伤,是她在家为倒在床上的你接屎接尿;如今,养老的重担又落在了她一人身上。
对你进出院全程负责后勤的杨云说:你不见独儿的九旬母亲,先是深信你出差了,不然你会日夜到她床前问安;在焦急中等你10来天都不回来的她,终于识破了孙子们孝帕上的“谎言”,在你上山后1个星期也随你而去……
我去看望你那天,为你设在政府礼堂的灵堂很挤:堆满了花圈,挤满了领导、干部、工人……大家都不愿相信,就这样失去了一位好领导、好朋友。
如今,能使你含笑九泉的,是你曾经的设想,而今正在实施的“共和重工业园区”、“潮水河轻工业园区”。
2003·6·24·凌晨4时—25日凌晨2时·香树园 郑一柱之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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