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痕

——月牙的故事（结束篇）

引言：

我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面对融化后不留丝毫痕迹的雪，和肆虐后留给我们一个满目荒芜世界的暴风雨，哪一个更让我觉得神秘可怕，哪一个更让我感到刻骨铭心？

一、最后的月牙

那年我只有七岁，但上天注定了要让一个七岁的小生命去承载一些不平凡的记忆，那也不能不说是一种恩赐。

当十五年后的我走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的时候，听着john　denver　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　”，我不禁想起自己的家乡，那个遥远的，偏僻的，一眼望过去只有山的，开满梅花的穷山村。

七岁那年的春天，我的生命里出现了一位改变我整个人生的人。和林老师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很短，但关于他的记忆却很长。

那时，林老师刚从一所重点大学毕业，林老师当时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深山林始终是留给大家的一个谜，而多年后，我根据林老师曾经给我的答案可以推知：他当时已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他在逃避一个人，逃避一些事。

第一次见到林老师，是在我的家里。那天晚上，林老师来找我父亲。我知道他的来意，因为我的几个同伴就是这样被林老师给“抢”走了——父亲卷起了一支自制的烟递给林老师，林老师推辞了，父亲便自己抽起来。过了一会，便听到林老师强烈的咳嗽声，然后，我就开始偷笑起来。父亲便立即斥责道：“还不睡觉去，明天还有活了！”我只好悻悻地睡去了。事实上，我是到很晚才睡着的，因为我还不知道我的明天将会由谁来安排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叫醒了我，然后母亲就塞给我两本崭新的书，说：“以后就跟着林老师去学文化吧！”就这样，在林老师的指引下，我开始了我的真正的生活。

林老师除了教我们上课以外，还经常带我们去玩，林老师会教我们堆雪人，和我们一起打雪仗，和我们一起捉飞虫。而父亲却从不会教我们玩，所以，我更喜欢林老师，更喜欢跟林老师在一起。

有一次上课，林老师给我们讲了很多山外的故事。我们一个个都圆睁着眼睛盯着林老师看。也是从那个时候，走出这片山林，到一个城市去生活，便成了我的唯一的理想。记得那天晚上，我仍觉听得不过瘾，还想听林老师的城里的故事。于是，我便偷偷摸进林老师的小房间里，我看到林老师正在看一本厚厚的写满字的本子，我便问：“这是什么？”

“是日记。”

“都是老师写的吗？”

“是老师读书时写的。”

“这是什么字啊？”

“月－牙－的－故－事！”

“月牙”，我若有所思的说着，然后，我看到窗外天空中细细的，像林老师教我们折的纸船一样的月亮。我高兴地指着月亮告诉林老师：“那就是月牙吗？我看到月牙了！”

林老师摸着我的头说：“是啊！那就是月牙！你也是一个‘月牙’！”

我看着林老师骄傲的说：“老师也是一个‘月牙’！”

林老师听后，先是一愣，接着一把拖住我说：“是是是……！我们都是‘月牙’！——你真是我的知音啊！”

听到这话后，我就从林老师的怀里钻出来，蹦蹦跳跳地走出去了。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明白什么叫“知音”，但我却固执地感觉到那是林老师在夸我。然后，我便逢人就说：“林老师说我是他的知音呢！”大人们听后边笑着说：“是是是！看你那傻劲。”小伙伴们听后便只能酸酸地看着我，然后我就更加高兴了。

那天，林老师站在宿舍门前，盯着前面的大山一动不动，我看了一下四周，这里除了白茫茫的一片大雪和满山遍野的梅花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我问：“老师在看什么啊？”

“雪——梅花！”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啊！”

“看梅花在雪中热烈的开放啊！”

“可我觉得冷啊。”

林老师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我们进屋吧！”

然后，我便坐在老师的大腿上问了一个最傻的问题：“老师，您为什么要到这里啊？这里什么都没有啊！外面有长江，有海，有城市，有彩灯啊！”

林老师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因为，我喜欢雪中的梅花，我喜欢梅！”

说完之后，林老师便翻开他的日记，我不明白老师的话，便自顾自跑出去玩了。

那年中秋的时候，林老师依然和我们在一起，白天，我问：“老师，中秋不是和家人团圆的日子吗？您怎么不回家啊！”老师抱这我说：“这里就是老师的家啊！”晚上开饭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林老师，接着便是父亲大叫一声：“你不吃饭，发什么呆啊！”我赶紧扒了一口，然后说，“林老师还在屋里了！”顿时，屋子里安静了，母亲盛饭的手也停在了空中。父亲于是话了，看了看母亲，然后，又看着我，说：“快去把林老师请来！”我听后立即飞快地跑出去了。记得我去的时候，林老师都没有发觉，他依然在看那本“日记”。——当林老师和我回到饭桌上时，父亲已经放好了酒，父亲卷了一支烟递给林老师，这次林老师接了过去，然后父亲又卷起了一支给自己。林老师抽了一口，结果却被呛得连咳了好几声。母亲就骂父亲了，“自己抽这死烟不算，还让人家林老师也抽！”林老师咳过之后，抬起头，说：“不要紧！这烟好啊！够劲呢！”那时，我看到林老师眼里的泪。后来，我知道男人的泪只会在某种特定的借口下才会流出来。然后，父亲问了一个我白天问过的问题，我立即抢着回答道：“因为这里就是老师的家！”父亲听后，瞪了我一眼，大吼：“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于是，我马上安静地吃饭了。林老师摸了摸我的头，挤出几丝笑，对父亲说：“现在学校忙，还没有时间，只好到过年的时候再回去了。”可林老师终究还是没能回去。

那个时候，我还无法明白同一个问题对于不同的问话人所得到的答案是存在差异的。所以到后来，当那个大姐姐梅来问另一个我曾经问过的问题时，林老师的回答依然让一个七岁的孩子无法理解。

饭后，我们有了一次小小的赏月活动。这也算是我们家的一点小小的进步吧——父母

都不大爱说话，只有我在那里问个不停，而正是我当是提出的一个致命的要求导致了最终悲剧的发生。

我说：“老师，看到月亮下那个大大的影子了吗？”

“看到了，是一座山——好高的山啊！”

“大人们都说等长大了，就可以爬到山顶，然后，就可以看到遥远的长江和城市。”

说完，我满是渴望地望着林老师。然后林老师也看着我说：“等有时间的时候，就带你去！”

我看着老师的眼睛，我相信了。

等到十一月的时候，下了一场雪，那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然后，就是那个大姐姐梅的到来。

梅来的时候连说了两个“好”字，“好美的雪！”“好漂亮的梅花！”，但当时我还并不能理解相同的景物在不同的人的“心”里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即使对于持相同观点的梅姐姐与林老师也是不同的，因为梅姐姐是出于艺术的眼光以及对雪和梅本身的热爱，而林老师是出于对“梅”的喜爱的感情因素。

二、林老师的日记

在漫长的逃避的日子里，我只能努力做自己的工作。教师，这个职业似乎与我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缘。从小便对“粉笔”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情感。在小学的时候，曾因偷了一支粉笔而遭到老师的严惩及同学们的羞辱。而到初二遇到的哪个我永生难忘的知遇恩师的时候，已让我无法舍弃为教育事业而献身的决心，但人生却总是让人难以预料，高中众多的“老师”们的行为让我感到心灰意冷，也正是这个原因，我在大学里读的是非师范专业，而现在竟又回到儿时的梦想中。

人生，真是一种神秘而又充满无奈的事业。

中秋过后，我终于抑制不住对梅的思念，给梅写了一封长信。那熟悉的名字，熟悉的地址，写起来竟有一种神圣感。我在信中说：“这里有一群可爱的孩子，有茫茫一片的大雪，有漫山遍野的梅花。”可是我却不能说出我邀请她来的真正原因，有些事情总是这么无奈。

数月之后仍没有回音，但在十一月初的一天，梅竟意外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梅来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雪，那是我今生见过的最大的雪。梅来的时候，我正和我字喜欢的那个孩子玩得疯狂。

那天，我和孩子一起在树林里“探险”。树林里满是雪，根本分不清哪是路，哪是陷阱。我们一起在树林里连续穿过了几座大山才总算走出那片树林。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那就是我的人生的一个缩影，我不正是一直迷失在自己的“林”子里吗？

见到梅的时候，我身上和鞋子都是雪，连梅说了什么也没有听清，就匆忙请梅进了屋，然后换了衣服和鞋，生了火给梅倒了杯茶，然后却给自己卷了支烟（这已经成了我的一个习惯了）。但那天却仿佛回到第一次抽这烟的时候，抽第一口竟咳得厉害，连眼泪都被烟呛出来，也许是真的太冷了吧。然后梅把茶递给我。于是，我看见她手上的手链，却不是熟悉的那只——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我没有喝梅递给我的茶，而是吸了第二口，然后又深吸一口，然后，眼泪终于经不住烟的摧残流了下来，于是，我笑着说：“今天真的好冷啊！以前抽的时候都没感觉呢！”

许久，梅喝了第一口茶，说：“好纯净的茶啊！”

依然是熟悉的声音，于是，我说：“纯净就是这里的特点啊，纯净的雪，纯净的梅。”

于是，梅喝了第二口，“你为什么会选择这里了？”

“因为，我喜欢平淡的生活，一群单纯的孩子，和一望无际的树林，我本该是个‘山之子’啊！”

许久，梅说：“你真的不理解我。”

梅说这话的时候，我低下了头，不敢开口。我怕我残缺的意志在梅的面前溃不成军，我怕我一开口便泣不成声。

那天晚上，孩子围住梅，不停地问着外面的世界，外面的故事。可他并不明白我就是从那个地方逃到这里来的。

后来，孩子拉住我们的手说，“明天，我们去爬那座最高的山，我要去看长江，看城市。”我不禁被孩子对生活的热情所感动。于是，我紧紧握住孩子的手说：“等雪化了，我们就去！”

然后，梅走了，雪停了。

我甚至要怀疑这场大雪与梅的到来有着某种关联。

三、最后的月牙

林老师送走梅姐姐的第五天，正好是周末，雪也刚化了。那天早上，林老师说带我去爬山，去看山外面的世界。我听后，立即从被窝里跳出来，竟不觉得一点冷。

山给人的感觉很近，而事实却正相反，你远远就能看见它，但要接近它却不容易。而那天，我竟感觉很快就到了山脚，然后我们找到了父亲说的那条唯一的路，路很陡。

这座山共有“三层”，最下面是一片树林，中间是一片竹林，上面又是树林。越到上面，山势越陡，而更糟糕的是，那条路，那条唯一的路到竹林的一半时就消失了。可见，大多也只走到这里了，既然没有路，就只能靠我们自己创造了。但所幸，我们不会迷路，只要向上走，一直向上走，就能够到达我的理想，但我们却忘了，每一条路上都有着陷阱。

当我们再次到达树林的时候，竟发现那里依然是厚厚的雪层，甚至连雪融化成水后的滴落声都没有，而那个时候，我竟说：“我走不动了。”我不知道我的这句话却使危机更早地靠近了林老师。林老师看着我，然后一把抱住我一点一点地往上爬。

终于，我看到离成功不远了。而就在那个时候，林老师突然站直了身子，一动不动。我顺着林老师的目光，然后，我听到自己大叫了一声，“梅花！是梅花！”那是一种热烈的红色，与山下的梅花比起来，这才能被称作“在雪中热烈的开放！”

林老师慢慢地放下我，然后开始靠近那林中的梅花，也靠近了路上的陷阱。

那个时刻，一切都是那么安静，我感到无法呼吸，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然后，我看到林老师的身子突然斜了一下，然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林老师。我吓得大喊了几声，但林老师却没有给我任何的回答，只有山的回音。于是，我疲倦的哭起来，而那个时候，我竟发现那梅花的下面的平静的雪竟有了斑斑点点了，就像我的眼泪滴湿的那片雪一样。

尾声：

后来，从林老师的日记中看到这样一句话：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梅，竟找不到一棵林中的梅，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后来，父亲每年的那一天都卷一支烟放在林老师的桌子上。

后来，我走出了山村，来到了林老师曾生活过的那个城市，我一直企图寻找那个叫“梅”的姐姐。然后，有一天，我给我的学生讲一个关于“林中梅”的故事，竟有一个学生站起来说：“这故事，我妈妈给我讲过。”然后，我无语。

［附］：

其实，我知道这不能算是一个悲剧。

林老师最终找到了“林中梅”，也成了“山之子”！

而梅也有了自己的幸福！

这的确不是一个悲剧！

文中环境取自　宁国市虹龙乡一带老山区　，但故事情节纯属虚构，不代表作者任何现在的思想！　

——二○○四年五月十五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