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张静心脏不好,将她丈夫死讯透露给她时,尽量婉转是相当地花费心思。
是由她姐姐吞吞吐吐告诉她的,遮掩的暗示也不过是透露了隐藏的一半真相。当时旁边还有他丈夫的朋友蔡洪志。火车出事的消息传到时,他正在报社,看见死亡名单中,叶浩的名字列在榜首,收到第二次电讯后,心中确定了消息的真实性,就及时地阻止不够谨慎和体恤的友人将噩耗传出去。
她不像一般女性获知同样凶讯时的那样,无法接受残酷现实,当场全身瘫痪地晕厥过去。她顿时、突发性、毫无顾忌的哭倒在姐姐的怀中。当一阵伤恸过去之后,她独自回到卧室,不准任何人跟随。
敞开的窗户前,立着一把舒适、宽大的靠背椅。她将身子沉了下去,陷入一阵拖缠她的身躯且似乎已噬蚀她心灵的疲惫。
她看见家门前广场上的树梢无不振颤着春的声息,空气中还弥漫着春雨后的甜香,窗下传来街头小贩的叫卖声,远处校园广播的青春歌声也飘到她的耳际,无数的鸟儿在树梢或者屋檐下欢愉呢喃。
面对她窗户的西方天边,相遇而又相叠的云层中这里、那里的绽出几块青空。
她将头仰靠在椅子的被垫上,一动不动,偶尔喉头一阵啜泣, 好似孩子哭泣入睡仍在梦中饮泣一般地惊醒过来。
她还年轻,面容白皙、平静、带着压抑的或者说是强有力的线条。但是此刻她的凝视是无神的,盯伫在远处天边的一块青空上。那不是回想的眼神,而是透露着慧心思考的暧昧。
有些什么在向她逼近,她有些怯怯地等待。是什么?她不知道;太微妙,只能意会,无法言传。但是她感觉得到,自天空中钻出,经由弥漫在空气中的声音、香味与色彩,向她逼近。
此刻,她的胸口紊乱地上下起伏。她开始认出了将要逼近且要占有她的是什么,她奋力地想用如她那白净、瘦长双手一般无力的意志,将它击退。
当她不再抗拒的时候,一个渺小、悄然的字眼自她微启的唇间溜了出来。她屏住气息一次又一次地说:“自由,自由,自由!”空洞的凝视和恐怖的神色也随着这个字眼自她的眼中流失。她的双眸变得炯锐而明亮。她的脉搏加快,循流的血液温暖也松弛了她每一寸肉体。
她并没有犹豫且思量自己是不是被一种怪诞的欢愉迷惑了。一股清晰、崇高的意念使她斥笑着根本是不屑一顾的想法。
她知道,当她看见那双被死亡合起的仁慈而温柔的眼睛,那张对她从不具备安全感与爱,如今该已凝固、灰冷且死亡的面孔时,她会再度哭泣。但是她却看见在那悲愤的一刻过后,决然属于她自己的长远年华的到来,她张开并伸出臂膀去迎接它们。
在今后那些年月里,她不会再为另外一个人活;她要为自己活。今后将不会再为一种强烈的意志迫使她向那种盲目的坚守屈服,那种男人与女人均自认有权将个人的意志强施于另一个同类的信念。无论是出于善意或是居心冷酷,她要采取的此一行动,在那觉醒的片刻看来,总觉得像是一种罪过。
然而,她终归是爱过他——有的时候。多半的时候,她并不爱他。又怎么样呢!当面对自我肯定的执迷,突然认清了这是他生命中最强烈的冲动时,爱情,这无人能探破的神秘,又算得了什么呢!
“自由!肉体和灵魂的解放!”她不停地悄声念祷,
姐姐跪在紧闭的房门前,嘴巴贴在锁匙孔恳求她让她进去:“静,开门啊!我求你;把门开开——你这样会病倒的。你在干什么呀,静?看在老天的面上,开门吧。”
“走开。我没有病倒。”的确没有,靠着敞开的窗户,她痛饮长生不老的琼浆。
她的幻想如脱缰之马,在未来的日子里狂奔。春天的日子,夏天的日子,各式各样的日子都将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她吐出了一句明快的祷言:但愿人生长久。就在昨天当她想起人生可能长久时,她还打了个冷颤呢。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她终于立起身来,在姐姐的要求下打开了房门。她的眼中透着炽热的凯旋光芒,不自觉地摆出一副胜利女神的姿态。她的手环绕在姐姐的腰间,两人走下了楼梯。蔡洪志在下面等候她们。
有人在用钥匙开启大门的弹簧锁。进来的是叶浩,略带旅途的倦容,手里却很从容地提着旅行袋与雨伞。他的旅程离火车出事点遥不可及,他根本不知道会有车祸发生。他站在那里,对妻子张静刺耳的尖叫,对蔡洪志飞快要挡住他,不给他妻子看见,在感到错愕。
然而,蔡洪志已经太迟了。
医生赶到时,说她死于心脏病——乐极生悲的结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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