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今日,并不是很冷,甚至有点温热。早上出门,虽然是大街,但由于很早,没有什么人。天上是明晃晃的太阳,还有淡淡的云缕,懒懒地舒展着。我想,当年今日我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会是这份温暖平静的天色吧。
我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要起来这么早,还要到大街上来,或许是不想呆在房子里。空气中凝聚着平静而停顿的气氛,这让我想象到很多年以前,在中国南方一个偏远的山区,某个婴儿刚刚诞生的情景。那个年代,人们所接触到的一切都很简单,而,环境,包括自然环境和人际环境都还很冷清。年轻的准妈妈,和几个女同事正在山路上走着,突然感到肚子很痛。大家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苦于前不着村、后不近店。忙乱中发现路旁有一座神庙——至于当年是供什么鬼神,已经永远无法考证了——婴儿出生后,居然遍体红光熠熠,令见识多广的接生婆很是惊讶。当然,这孩子并非救世主降临,也不是灵童转世。而事实上,婴儿的诞生,对于一些人来说很重要,对世界来说则很平常。犹如一株嫩芽的萌生,幼稚娇艳的嫩绿,青翠欲滴,于大野芳菲中毫不起眼。这株嫩芽的整个生长过程,相对于亿万年的沧桑变迁,不过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这就是生命的过程吧,所谓生命。
去年今日,收到一条短信息,寥寥几字:生日快乐。手机号码是陌生的,而且打过去时对方坚持没有接听,只好作罢。一年过去了,我就没有再与他或者她联系。我想这也许就是友情,尽管有着各自的生活方式,圈子不同,层次有别,这份牵挂还是一直在心中。这世间有着太多的无奈,我理解他(她)不能或不愿与我相认的苦衷,人与人之间的相识相知和分离本来就如同一组双曲线,从素昧平生到逐渐走近,于顶点几乎交汇(只是几乎)却又擦肩而过,随后背道而驰,越走越远,最终南辕北辙,重新陌生,犹如未曾相识过一样。但彼此总在心灵深处留着一席之地啊。无聊的时候翻看手机电话本,想打个电话问候朋友。拨号,响铃,等待,接通,聊了几句,居然就发现没话可说了,只好客套几句,挂断。我明白发短信那位朋友的为难之处了,是否他(她)也是不愿意面对无话可说的尴尬呢。由于时空远隔,对方不了解我的生活方式,就如我对其情况亦一无所知一样;即使了解,各人走的路子不同,能有多少共同的话题呢。我们都珍惜友谊,却往往无法把握,就像我们的生命中有很多东西难以遂愿一样。
而,今年今日,就连一条短信息也收不到了。早上,看了一下手机,然后把它扔在床头,出去吃早餐。看手机,并不是说我在等待,事实上很多从前的朋友已经不知道我的联系方式了,六年来我换了不下十五次手机号码,有谁能耐心一一记下?曾经有一位朋友抱怨,手机上全都是我的号码,最终发现却只有一个是能打通的。去年今日,能打通我手机的人,大约有十个;今年今日,大概不会超过五个了。而在这五个人里面,恐怕也没有谁能准时记起我的生日吧。所以我并不失望,虽然整个一天,我的手机都没有响起,但我知道这是很正常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时光在流逝,岁月的长河会毫不留情地带走很多东西——包括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们,曾经刻骨铭心的故事,几许风霜雨雪、几许困惑彷徨,几许悲欢忧喜、几许聚散离合。
也并非全然无人跟我联系,前天就接到一条彩信,当初我来珠三角时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初中毕业,而现在我收到的是她刚出生女儿的照片,这令我想起杜甫的诗句“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也是,曾试着拨打手机电话本上的号码,有很多个已是空号或者已过期。其实别人也跟我一样,换了号码,就意味着换了环境际遇,换了交往对象,换了心境,换了感受。有时会想起那所遥远山区里的学校。宏图大展鸿鹄志,才华横溢学子心。看到这副藏头对联的人们会记起曾经的满目繁华和青春激扬的岁月,而那儿现在只有“潮打空城寂寞回”的寂寥和冷清了。在那儿曾度过一两次挺值得怀念的生日,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没有烛光,不需蛋糕,平平静静地坐在一起,嗑瓜子,喝啤酒,散席,走在月色朦胧的山道上,呼吸冰凉清新的晚风,知道这就是生日。如今,依然小桥流水人家吧,依然暮霭沉沉楚天阔吧。或经过或停留,或犹豫或离去,最后都将被岁月的风沙吹散侵蚀得面目全非。
力求在逝去的生命历程中找到一丝回忆——轻松也好,沉重也好;激昂,低回;憧憬,失落。总会留下一抹余痕吧。一直很多愁善感,中学时寻找小学的天真无邪,大学时留恋中学的风花雪月。出了社会,今年今日,却干嘛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呢?站在门外,看空空如也的天宇,有淡泊的、轻如鸿毛的白云,尽管身在异乡,尽管时光嬗变,仍还是一样,就如我的童年时代,一幕幕闪过的美好回忆。懂事的第一年,第一次委屈地哭鼻子的那一天,第一次背起小书包走向学校,第一次跟小伙伴闹别扭,第一次毕业离开小学校门;在妈妈跟前撒娇,在爸爸的巴掌下嚎啕大哭,怯生生地递上自己不敢看第二眼的成绩单,毫不犹豫地离家出走然后在中午躲躲闪闪的回来……
想到这里,泪水突然间就完全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对于亲情,永远怀着无比沉重的歉疚。当长大,才理解父母不求回报的宽容无私;当背井离乡远赴求学,才感受到儿行千里母担忧的牵挂和自己同样无法割舍的切切思念;当那一次在电话中听到爸爸沙哑的嗓音,才恍然间感觉到父亲的苍老和自己日益沉重的肩膀;当那一天孤独地从医院大门走出,才真切地知道父母才是我这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而我已经与他们永远告别。父亲在生命的最后那段时光,经常轻轻的叹息,或者沉默不语。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缅怀久远的过去吗,每个人都会有与别人迥然不同的历程,成败得失,恩宠荣辱,无法忘怀;对生命的恋恋不舍吗,病疴日重,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是很自然的;想念伴侣吗,当时,妈妈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一年了,她的音容笑貌,甚至已变得陌生和难以回忆,失落多年的母爱,明知不能重拾,但又怎么能忘怀呢,而对于父亲来说,对生命另一半的思念,只能、或者只习惯于用一种委婉的方式来表达,当然,我是不能领略的,曾经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到父亲坐在沙发上,独自一人听《花田错会》。我一向讨厌粤曲,受不了那种拖泥带水式的唱腔;父亲呢,也从不喜欢。我有点诧异地看着他,他没有作任何表达,仍然默默地听着。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父亲不喜欢粤曲,但是这首《花田错会》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所以,他常常听。他不是在听粤曲,是在感受生命的震荡、心灵的契合。我为自己的无知和自私而羞愧。母亲去后,我们搬家了几次,但父亲总把母亲的骨灰盒带在身边,很多人不厌其烦地劝他,阴阳相隔,阳间的人,是不能把阴府的东西长期带着的,快点把骨灰盒处理掉。父亲不加理会,也不作任何解释,依然故我,执着如初。当时我是无法理解的,而父亲也没有责怪我的幼稚无知。即使在弥留时刻,他也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我有一天会懂,病重的时候,他曾很平静的对我说,这病恐怕好不了,现在还清醒,告诉我一下,他的岁数,以及,以及什么呢?其他没什么了,以后有空去坟上看看他,就这样。我忘了当时自己在说什么,也许是被他的冷静与豁达所震慑,也许是自己真的已经长大。我想起了《爸爸的花儿落了》这篇文章,想起了生命的极端脆弱与无比坚强,从牙牙学语到沉疴迟暮,从青衫红袖到残照当楼。生命在如水的岁月中无声无息地流逝,于轮回的感恩与歉疚里起落浮沉;在火热的年华中燃烧,于繁华与苍凉里延续。在青青子衿中独念悠悠我心,于兀兀穷年里为余浩叹;在追逐或羁留中彷徨,于枯燥单调在变幻无常里惘然失措。在自己的哭声中开始,于别人的哭声中结束,这中间的过程,真的就是幸福了吗。
岁月如诗,岁月如歌;光阴似箭,光阴似梦。常常想起一首歌,《星星知我心》。怎么又想起童年了呢?很小的时候,就注意到黎明的东方有一颗明亮的星星,在曙光出现之前,她孤独地悬挂在冷清清的天幕上,一如每天凌晨背着书包孤独地走向学校的我。去学校的路很远,特别是寒风凛冽的冬天,更仿佛延长了一倍。我不知道那颗星叫什么名字,但在漫长的小学生涯中她是我最知心的朋友。当我迈着稚嫩的脚步走在凌晨冷清的沙土路上,我就常常与她对视,用她默默的关爱与温暖来支持,来驱赶我心中的孤独和恐惧。我从不迷信,也没有信仰图腾,但她在有意无意中成为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上学的路上,必须走过一座废弃陈旧的房屋群,由于年代久远,它显得很阴森可怖。在台阶前,我总会先仰起头看一眼那颗星,然后咬紧牙关迈步进去。凌晨的古屋群里非常幽寂,空荡荡的正厅,积尘寸厚,散发着古墓般的湿霉气味。我不敢停下脚步,也不敢跑,小手心里汗涔涔的,紧紧捏着书包的带子。我知道,那颗明亮的星星在外面等着我,只要看到她,我就安全了,一切恐惧、惊惶都会过去的。我很不想经过那段房屋群,但别无选择,尽管走了六年,也一直没有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但那段岁月在我心中烙下的恐惧,即使成年之后仍然不时在梦中重现。我想,只有这颗星能读懂我所有的心事,只有她能知道我的心。以至于后来,当第一次听到蔡幸娟那首《星星知我心》的时候马上就哭了。其实在幼稚懵懂的童年里,并没有感觉到多难过,长大后才知道自己曾经是何等彻底的孤独无助。在我的印象里,这生命中始终陪伴着我的,是那颗启明星,支撑我心中始终不死的信念。
黄昏了吧,外面的天空静如秋水,听不到风声,也看不到夕阳。我的生日在晚秋时节,常常会想起宋朝孙洙的名句:“目送连天衰草,夜阑几处疏砧;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我不想别离,别离带给我的不仅仅是忧伤和无尽的牵挂,还有深深的无可把握。天地无情,人间有意;一蓑烟雨,半生红尘。我承载不起太多的经年宿愁、晓风残月。
生命中又很多人来了又去,尽管很正常;但有时我想,这“正常”二字只是我们赖以安慰自己的籍口而已。烟雨红尘中,总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挂,恰似这连绵烟雨,剪不断,理还乱。一如过去了的多少个春和景明或烟雨迷蒙的日子,我默默地迎接人生变幻无常的际遇。稚童时光,潇洒少年,求学岁月,颠沛人生,都在不经意中过去。春花秋月,惊鸿照影,燕子楼空,前期如梦。今年今夜,是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明年今日,您我又在何方呢?十年之前,千年以后,都不过是滚滚红尘中永远无法解语的爱恨情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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