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何曾会想到，一个打错了的电话，竟会撩起我少女的心怀，从而步入爱之旅途。当时，我才二十三岁，虽说已过了梦的年龄，但寻梦的热望，却始终在心扉浮荡。也许正是这种热望和因此成就的判断能力，使我对那个打错的电话，存有一份莫大的珍视。说实在的，当时的境况，如若被百分之九十与我同龄的女孩子遇上，我敢肯定，那是绝对不会激起任何感情的浪花的。按理说，象我这样一个闯海的弱女子，本不应该在一个打错了的电话里，轻易接受一位不相识的男士的邀请，并当晚便去他独处的小屋；尽管这邀请是那么的可爱且令人回味……

那天晚上，椰城节日的气氛很浓，阑珊的灯光，镶嵌在婆娑的椰丛中。他约我在滨海公园门口见面；他让我告诉他，我那些便于识认的特征，他说他拿一本书在那儿等我。于是我们象地下党似的很顺利地接上了头。这时，他才告诉我他的名字叫方翔。他接着有些犹豫但又显得很必须地想看看我的身份证。我心想，真倒霉，查户口怎么的，但还是极不情愿地把身份证递给了他。我知道他想看一下我身份证上的名字和我在电话里告诉他的是否相同。据说，椰城的不少外来女孩，由于种种原因，不很喜欢告诉别人真名。

方翔看完我的身份证后，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回我应该没有判断错。”我马上提出也要看他的身份证，他却将手中的书递给我说：“里面有我的简介。”我借着昏暗的路灯光，看清了这是一部长篇小说《歧爱》；书中的作者相片正是眼前的方翔。简介中，我记得最清楚的便是：28岁，祖籍湖南省。孤独的流浪者，从20岁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积累近百万字，有五本书出版。

“这是编辑部给我的样书，送你了。”他很洒脱地说，随后还喃喃自语道，“也许是送给我自己的。”

当时我哪里会想到他的话中之意，直到我们俩人举行小小婚礼的那天，他才拿出这本书对我说：“这本《歧爱》是属于我的，因为那是我曾拥有的一段热烈而无望的爱，相信你不会领略那份忧戚与悔痛。”他的语调分外凄迷，对他自己曾付出的真爱，一直保存着无法割舍的怀念；尽管他爱上的是一个不回家的女孩。

她是一个芳龄十六的俊俏女孩，十三岁时就离开家乡去了深圳，以后又到了椰城。他们相识在歌舞厅，他听她动情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随后渐渐被她所吸引，尤其她说的那“我已看破红尘，人间没有真情。”更激起他产生了一种“挽救”的奇想。以后他便常去她所在的歌舞厅，不惜千金地想赢得她的欢心。金钱，买到了一时的欢爱，也迎来了“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之类的赞颂。但他却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场决不平衡的爱的付出。她演戏似地交给了他阅读她全部的权力，而他付出的却是一个成熟善良男子，已泼出去的难以复收的真情之水……当他存折上的数额，从五万元减到五百元的时候，她再也没有回到他的身边。他并不为几年的稿酬积蓄化为乌有而惋惜，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真情如许，但却假意这般……

方翔曾一直在心里把她当作自己的未婚妻，还在凄迷的创作中，深情地企盼着她的归来。因为他曾那么深地爱过她，他觉得自己有责任给予她一个不是丈夫的丈夫般的关爱。然而，使他彻底失望的事终于发生了。一位朋友告诉他，他仍思念着的她，竟以十万元作为条件，答应替人“代腹生子”，且已怀胎十月……

方翔是在绝望中写那部《歧爱》的，而我看完《歧爱》后，分明感觉到了那笔调中所流露出的同情与追恋色彩。令我钦佩的是，尽管在爱恋上他受到了如此重大的打击，但他对人间真爱并未失去追求的信心。他曾这样对我说道：“作为一个孤独的流浪者，我只能用笔维持生活，用真心去爱我所爱。”

当我第一次踏入方翔的小屋，闯进我眼帘的，是满屋的书刊和报纸，这便使我有一种向往的感觉。他给我介绍了他新出的诗集和在报刊上发表的一些文章；他似乎很惊异我会大胆地单独赴约。我说从电话里我判断出，你不像似个坏人。他说我单纯得可爱，但这也是个缺点，幸好碰到的是他，否则鬼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来。

说实在的，那天白天，我心里很烦，极想远方的亲人，但和他交谈，我却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对他那初次相识的友善，我无任何设防的念头。零点过后，我说我该回去了，他说要送我，我没有拒绝，这并不是因为时间太晚，而是我渴望与他更多的交谈。

打那以后，我常去他的小屋，替他整理书刊，有时帮他誊写一下稿子。他是一个工作狂，写起文章来常常会忘记我的存在。即使现在我俩已结婚两年多了，他还是改不了那种习惯，不过，我却并没有任何失落的感觉，相反，还为他对事业的孜孜追求而无限欣慰。

如果说从认识方翔的第一天起，就算我们恋爱的开始的话，那么，恋爱所赋予我们的时间是相当吝惜的——只有短短的一个月。那天，他向我提出求婚的时候，我笑个不停，以为他在开国际玩笑。我说我还没对家中大人们提起过自己有男朋友，怎么可能一下子就结婚了呢！我还说，我似乎还没有尝到恋爱是什么滋味呢。我这么一说，就见他将笔一甩，回过身来，第一次紧紧地将我拥在怀中，随即低声问我道：“可以吻吻你吗？”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所震惊，那一刻，我还来得及考虑什么呢！虽然我认识他只有短短的一个月，但就是在这一个月中，他呈现给我的千种真诚，万般坦荡，早已暗暗地锉开了我怀春的少女情窦。于是，我是那样幸福而温存地闭上了眼睛，吮吸着火山般香甜的热液……

“尝够恋爱滋味没有？没有的话，我们还可以创造更加……”这是他长吻后的第一句尚未说完的话。然而，那声音的变异，使我恐慌；那眼光的陌生，令我不安。我以最大的毅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为了完善我们深挚的爱情，我不愿让自己的软弱，使心仪的男人，在我心中留下任何细微的伤点。这时，我急忙说道：“不了，你也真是的。”随后，挣脱开他的怀抱。

“你怀疑我对你的真心？”他满含委屈地问。

“我现在心里很乱，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我显得有些茫无头绪。

“这样你看行吗？”他征求般地说，“你先嫁给我，一旦以后你认为我对你不好，你可以提出离婚，我决不会拖累你的。我可以给你立字据。”说这话时，他的语气那样的真诚。我深知，只有有过像他那样经历的人，才能说出这看似不尽情理，其实含情无限的话语。人世间，只有将真情看得最重的人，才会将失去感情的痛苦，来当作惩罚自己心灵天平的砝码，而那些廉价的海誓山盟，又岂是那至真情愫所能比拟……望着他忧虑的脸庞，我忍不住哭了，哭得那样充满自责。我愧疚地说：“你不要再说了，我同意嫁给你，好了吗？”就这样，不久，我便住进了他的小屋，成了他的妻子。

虽然，流浪的生活，造就了他与常人不同的性格，但他对我那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体贴，使我今生今世只愿为他而活着。他常写作写得很晚，我真担心他的身体，我要求他为我而千万保护好自己的身体。我们日子可以过得苦一些，但我不希望他为了获取更多的稿费而经常熬夜。他原本是一个不肯轻易停笔的人，但为了我多情的泪水不常为他滴洒，他总是无奈而顺从地接受我的劝慰。因此，有多少个迷人的夜晚，我都是枕着他的臂弯，在那旷世的温情怀抱中，沉入了幸福的梦乡。

在我们爱的作品出世之前，我们搬入了新的公寓。房间宽敞多了，但遗憾的是，我们的媒人——那个电话号码不能保留了。方翔为此惋惜良久，他曾给我解释道：“这是个很有情趣的号码：522492（吾爱尔是久爱），我爱你是永久的爱！”他这样一说，蓦地使我回想起那永世难忘的，我们相识的那天。

那是南国一个和煦的冬日，我的一个朋友托人转告说，替我找到了一份工作，让我给她打个电话，联系具体事宜。我按朋友留给我的号码‘525492’　拨打着电话。

“找谁？”对方是个男声。

“找小王。”

“这儿没有姓王的，你是不是打错了，您贵姓？”

“我姓严，小王在吗？”我以为对方在逗我玩。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的，老家是哪儿的？”

“你猜猜看。”

“湖南。”

“你猜得真准啊！”

“因为我也是湖南的。”

“难怪，原来我们是老乡啊！”

“你来椰城多久了？”

“五个月。”

“具体做什么工作？”

“你调查户口呵！”我笑了，接着说，“你们在，我马上过来。”我当时还以为是我女友的同事在和我开玩笑，但对方却说他的号码是‘522492’，不是我拨打的那个。我没再理他，放下电话就往女友处赶。一进门，我就问，刚才谁接的电话，问得还这么详细。可他们都说在我之前才刚踏进门槛，没人接过电话。我一楞，马上意识到，我刚才是把电话号码给拨错了。当时，我心里很过意不去，觉得应该向人家赔个不是才对。于是，我拨通了“522492”这个电话号码。

“喂，哪位？”

“是我，刚才我把电话号码给拨错了，可我还不知道，我是想请你原谅我当时的态度。”

“你我又不认识，为何这么客气？”

“做错了事，心里怪不好受的，所以就给你打了这个电话。”我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会如此说的。

“我不认为你做错了什么。如果你不介意，能否将你的名字告诉给我听？”

“可以，我叫严斐。你呢？”

“告诉你我的名字，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今晚你敢接受我的邀请，我便告诉你。”

我犹豫了片刻，然后回答说：“可以。”我是凭直觉猜测对方的。同时在电话中，我还问了他是从事什么工作的，他说是耍笔杆子的，我对此也产生了一定的好奇心，因为我一直很崇拜文人。当晚见面，他的确给我一种风流儒雅的感觉，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他，启齿的第一句话却是：“没想到是个娉婷俏丽的女孩。”我被他的话羞得赧颜层层。

从滨海公园到他的小屋，要走几分钟的路程。他推理般的问了我一些问题后，便自信地点点头，然后让我听他背诵辛弃疾的一首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风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也是在那灯火阑珊处，看见你朝我走来的。”背诵完那首词，方翔对我说道。

“你的确是个在椰城极为少见的儒生。”我含笑道，同时，我也很惊讶，在这商场竞夺、物欲横流的椰城，竟会犹存这样一块纯净的空间。

走进方翔的小屋，他急切地问我在椰城做什么工作。我一五一十地对他说，由于种种原因，我曾不能不去歌舞厅上班。但我真诚地说明，我是纯洁的。我边说边用眼睛盯着他看，想从他的神态中感悟到他对歌舞厅女孩的看法。诚然，我当时哪里知道，曾有一位舞厅里的小女孩，那样深重地划痛过他的心；否则，我硬编也要编出一段普通的经历，从而使我们初次的相约，不至于沉入偏见的海洋。

他，怔怔地望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读出我内心深藏的秘密……许久，他才默默地说道：“你是坦诚的。”我接着说道：“我今天找到新工作了，是替别人看柜台。我不打算再去歌舞厅了。”

我的这番话，荡开了他脸上温和的笑纹。他说我是个率真的女孩，还说我们也许有缘，他希望我们能成为好朋友。我接受地点点头，心里不知有多少甜蜜。

南国冬日温暖的夜晚，我在他的小屋，足足和他畅谈了三个多小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也许这该是我与人谈话史上，聊天时间最长的一次。

当他送我回家分手的时候，只见他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请记住那个电话号码：522492。”

我欢悦地告诉他说：“我会永远记住的。”说完，我依依不舍地缓缓转过身去。

当我快走到小巷尽头时，我又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我发现他依然站在巷口，一动也不动，脸始终朝着我的方向。

这时，我内心多么想回到他的身边，投入他那温暖的怀抱。然而，少女的羞涩，粉碎了我的冲动。可是，我却再也无法忍住，那无声的眼泪。

我清楚的记得，我当时的脸颊，挂满了激动的泪水……因为，我从来没有承受过如此强烈的情感冲击啊！

1993年12月30日写于海口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