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我刚满两个月就被送到家在农村的外婆那儿去了。上世纪50年代,什么奶粉之类的西洋货,听还没听说呢。没办法,多数时候喂红苕给我吃,因为红苕易于消化。也有吃大米的时候。那时,外婆常常把米饭在自己嘴里咀嚼好了,再对着我的小嘴哺养。长大后,当我看到鸟儿哺小鸟,也同样用了嘴对嘴的动作,我才知道什么叫相濡以沫。
快一岁时,母亲看我瘦的可怜,便把外婆和我一块接了回去。从此,外婆就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
儿童时候,几乎都是跟外婆睡在一起。冬天,当屋外的北风呜呜啸叫的时候,小屋里的我,便紧紧地抱着外婆的小脚。记忆中,外婆的小脚特暖和,特小巧。如果梦里醒来,小脚失落了,又要在朦胧中搜寻,再紧紧地抱在怀里。对于孩子,那就是依恋,就是温暖,更是一种叫安全感的需要。
外婆的小脚,长不过三寸,就是十公分左右。行动起来多有不便。但是,生活所迫,尤其在爸爸妈妈被关进“牛棚”的日子,所有的家务,都是外婆打主力。我们七兄妹,个个都是外婆带大的。那时只晓得外婆可爱可依靠,长大后,才知道那些年外婆的艰难。
最难为的就是她那双小脚。去水井湾挑水,晴天还好,要是雨天,泥泞的土路,一双脚全陷进泥浆里头,正常人空手走路都得小心翼翼。而外婆的小脚,还担着水。那样的艰难,个中滋味,不到一定年龄都体会不到。
有一次,外婆给我讲完故事后,问我长大了想做什么。我说我要上大学。她又问我,做大学生了知道孝敬外婆吗?我说当然了。便问“您最想要什么东西,我当大学生了给您买。”外婆看看自己的脚,不假思索就回答,“我想要一双皮鞋。”
是呵,那个年代,皮鞋,只有特别有钱的人才能穿上。在小镇上,几乎就没有一个人穿得起皮鞋的。只是来往的城里人,偶尔有穿皮鞋的从镇上过。而皮鞋,便随着鞋掌叩响地面的节奏,从上街到下街,一路吸引着人们的眼球,进入穷山沟百姓的记忆,同时也进入我外婆的梦。
1982年,我真的就考上了大学,去成都读书。到学校不久,我就上街给外婆看皮鞋。用了好几个星期天,也没有找到适合她穿的皮鞋。第一个学年假期回去的时候,外婆身体早已经不如先前,因为突发脑溢血,已经半身不遂。我告诉她,没有买到适合的皮鞋。外婆笑了笑,“我早就忘了。你能考上大学,我比穿金戴银还高兴呢!”
1984年的冬天,寒假回家,母亲才告诉我,外婆走了。怕影响我学习,所以一直没有在信上告诉我。那夜,我捂着被子,才叫一声“尕(土家人称外婆为尕婆),我对不起您!”眼泪便扑簌簌掉个不停。
工作后不久,第一次到省城成都开会。在省教育厅的同志陪同下,我们终于在当时成都最大的商场人民商场找到了适合外婆穿的小脚皮鞋。24码,牛皮,尖尖脚,平底,黑铮铮地亮,六十多块钱呢。
那年春节,雪下得特大,我们兄妹跟往年一样,大年初二便去给养育我们的外婆上坟。
外婆的墓地在离龙潭坝约800米的高山上,小地名叫羊仡佬,那是外公家的祖坟所在。我们爬了好长时间才到了外婆跟前。
弟妹们把纸钱一张张撕开,我郑重地把皮鞋从包装盒里取出来,放在纸钱上,在白雪的映衬下,这双迟到的小脚皮鞋,格外闪光。我双膝跪在雪地上,点燃纸钱,还没等我开口,二姨妈却先说了:“妈,您的龄儿给你送皮鞋来了,这可是从成都买来的高级皮鞋呵!”
姨妈几句话,说得我眼泪花花的,她自己也是一边说一边流泪。
火光中,我们都庄重地围在外婆身边,看着那双皮鞋被钱火慢慢烤红,慢慢腾起火苗。那火苗是蓝颜色的,一跳一跳,温柔而生动。泪光中,我似乎看到外婆蜕掉原先的布鞋,露出了她那双漂亮而小巧的三寸金莲,我把崭新的皮鞋替她穿上,然后又紧紧地如儿时一样地把她抱在胸前……
“啪啪!啪啪啪……”又一阵鞭炮把我从幻想中唤醒。眼前的皮鞋已经化为灰烬,心头却窜出一阵空虚。好一会儿虚无缥缈。我双手合十,微闭了眼,对着外婆坟,一声轻呼,却叫不出声音。——人生自是最艰难,不堪回首是少年!
转身时,云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去,与半山以上的白雪皑皑不一样,偌大的龙潭坝子,一片一片的方格子田垄,绿绿的,小麦和油菜。在这样的严冬,绿得让人感觉温暖。心情便好转了许多。
再转身时,外婆坟离我们已经渐远,将灭未灭的烟火,还有袅袅青烟。那青烟直直地,在这样的高山上,向着深灰色的天空,向着外婆所在的天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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