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s国道的两侧,大大小小的村落星罗棋布。冯鲁庄置身其间,犹如中国抑或外国的一个普通老百姓,平凡得让人无法感知它的存在。
前些年,由于受到世风的裹挟,冯鲁庄的人全部都想方设法让孩子进城读书。庄子里有位少妇,名叫潘玉萍。她心强气盛,得天独厚一一丈夫程晖在江淮大学任教。这些天来,她的全部心思,都已放在送子进城读书的事上了。
潘玉萍像模像样地读过书,成绩优异,上进心强;不料正值冲刺、拼搏之际,风烟迭起的政治风浪使她的求学之舟搁浅在高等学府的堤岸之外。她暗自下定决心,将来要不惜一切代价,让自己的孩子沿着他们的母亲未能穷尽的航程作一次麦哲伦式的远征。这个清新美妙、务实上进的念头,像绿荫一般萦绕着她的青春。
傍晚时分,潘玉萍挎着竹篮儿,在屋后黄豆、玉米间作的自留地里拉菟丝。其实,这块地里的菟丝刚拉完。这会儿,她想借此机会朝庄子西边的南北路上搭搭眼。每逢星期六下午,程晖下了汽车后总要打这条路上回来,她总要生着法儿悄悄地看到这幅“晚归图”。眼下,因为有孩子进城上学的事要同他商量,她更加望眼欲穿。
暮霭沉沉,家雀归巢,仍然见不到程晖的身影。她轻轻叹息一声,提着空篮子回家。母子三人草草吃了晚饭,上床睡了。
七岁的大龙、六岁的小龙白天玩得很野,头刚靠枕头便睡着了。潘玉萍一点睡意也没有,前朝后汉地想个没完没了。说来也难怪,这些年来,她受的苦着实够多的了。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还得为生产队三百多口人缝制衣服,还得喂几头小猪,还得赶集上街、缝补浆洗,从公鸡打鸣忙到蝙蝠出巢,一天到晚累得腰酸背疼,头晕眼花。在这偏僻闭塞的农村,她既没有福分跻身裙裾飘举的舞会,更无缘涉足卡拉ok厅一展歌喉。她唯一的乐趣,就是悄悄地站在猪圈旁边,看几头小猪把前腿插在猪食槽内,一窝蜂似的争食吃;或是看肚子吃得滚圆的小猪,挨个儿四腿巴叉、吭吃吭吃地躺在猪圈里晒太阳。有时她仿佛从生物的这种本能隐隐领略到生命深层的神秘与潜能。她希望下一代有崭新的生活。新生活之路,应该发端于读书。读书需要花钱,进城读书需要多花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糟糕的是程晖的工资很低,每月只有42.5元;生产队的工分也越来越贬值,眼下已降到每个劳日单价8分钱。“大河没水小河干”,潘玉萍家里没有任何上得了台面家具不必说,就连一个盛放衣物的木箱子也没有。难怪一位了解程晖家境的同事,戏称他家“两间茅屋空又空,墙上挂个毛泽东(像)”。事实表明,贫穷不仅是一种生存状态,而且是一种耻辱。她的决心和冯鲁庄的年轻妇女们一样,如果有朝一日财神上门,一定要割断它的翅膀。
夜深了,不知是大龙还是小龙,咂着嘴断断续续地说着甜蜜的梦呓。她小心翼翼地舒展着身子,生怕惊醒孩子。童年的梦是诗砸国,无论怎样的愚妇人,也不忍打破孩子的梦。童年时代,她也曾做过好多梦一一红色的,蓝色的,乳白色的,玫瑰色的梦。岁月把这些弥足珍贵的梦浓缩成纹理清晰的枫叶,一一珍藏在她记忆的深处。
她思前想后,怎么也睡不着,于是索性点亮煤油灯,从床头旁边的木箱上拿过来一本杂志,随手翻阅。这本杂志,是她托人从附近一所中学的图书室借来的。不经意间,她被其中一篇题为《紫砂茶壶》、文采飞扬的散文深深地打动,并把“柳泉”两个字刻印在心。她想,这篇散文的作者倘若不是柳泉而是程晖,那该多好!这一想法刚露头,她便在心里暗笑自己:想得多美!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朦朦胧胧地睡着了。枫叶飘转,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翩然而至。她小小年纪,便在闪闪跳跳的煤油灯下,捧着鲁迅、巴金、高尔基、列夫?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福楼拜等中外文学大师厚如城砖的著作。深邃、凝重的思想内容,闪着亮光,发着钝响。她执著地踏着文坛巨匠们满是汗水的足迹,终于步入巍峨壮丽的文学殿堂……书本实在太重了,沉甸甸地压得她两手发麻。她放下书,打算搓搓发麻的手,猛一用力,她醒了。这才发现,小龙的两条腿沉沉地压着她的一双手……呵,别了,久违了的少女的梦!
家境可不像梦境那么诗意盎然。盼槽的小猪在圈里“造反”经验告诉她,“小花头”和“大耳朵”准是一边叫唤,一边用灵巧如簧、坚硬如铁的上唇拱着圈墙。这些讨债鬼,真是喂不饱的鹰,昨晚吃得肚皮能磨针,天没亮又饿了。参与叫唤的,少不了还有“白蹄子”。这家伙的运气不知算好算坏,阉割时遇上一个马虎了事的兽医,至今还保留着一部分性功能;无奈同伴们皆为雄性,它又无心赶潮流,对同性恋兴味索然,只好通过尖利的怪叫来发泄,有时还辅之以少食、拒食或跳圈。它yu火炎炎地叫唤几天,便又魂兮归来,食欲大增。此时,潘玉萍忽然想起,猪饲料不多,小猪不谙人事,不会因为陆洪的专横而变得肠胃功能紊乱,得赶快想办法!
2
“天无绝人之路。”凡人凡语道出了不凡的哲理。这两年,冯鲁庄一带盛行用刺槐树叶喂猪,对于无法从“后门”买到平价饲料的潘玉萍来说,这无疑是一个福音,一条生路。去年,她曾戴着手套,在刺槐丛中捋过无数次树叶;眼下,她所能想到的办法,也仅此一端了。本来,刺槐叶唾手得,今年的情况却大不相同。入夏后,供销社扯旗放炮、张张扬扬地高价收购刺槐叶。据说,刺槐叶经过加工,可以制作活性染料,染过的布呈草绿色,做军装再好不过。还有一说更玄乎:用这“活性染料”涂在军用汽车的布篷上作保护色,敌机擦过车顶,开飞机的还以为掠过果林的梢头,馋涎欲滴地想吃水果哩!大多数人对这类传说的真实性并不细究,他们着意留心的是刺槐叶的牌价。乖乖,每斤7分钱,差不多相当于冯鲁庄的劳日单价!“树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一时间,千家万户总动员,男女老少齐上阵,刺槐叶呈锐减趋势。前些日子,潘玉萍捋回来的刺槐叶已快喂完,眼下她不得不“重操旧业”了。
外面,小猪叫得声震屋瓦,好似在催她即刻动身。她轻轻地将两腿从小龙的怀抱中抽出,生怕把他惊醒。这孩子,从小就养成一种习惯,睡觉时一定得抱住妈妈的腿;要不,活跃在瘪嘴老太太口头文学中的“马虎子”、“狐狸精”之类,便会吓得他彻夜不眠。
她轻轻咳嗽一声,试试孩子睡得熟不熟。大龙鼻息粗重,小龙流着口涎,看样子两人睡得正香。她慢慢给孩子掖好被子,吹灭了灯,轻轻锁上门,从耳屋里拿了一只草篓侧扣在肩头上,踏着星光月色上了路。
她待字闺中时,别说走夜路,就连大白天也不敢独自出远门。婚后,本该压在丈夫肩头的诸如此类的生活重担,把她这个书生型的弱女子摔打得精明干练、胆量过人。不过,眼下要独自沿陀螺河堤走五里多路,到苏集镇西边的刺槐丛中捋树叶,她的心里仍然有点发毛。
陀螺河是一条活水河。这年夏季,河水暴涨,上游漂下一具浮尸,到冯鲁庄后面时,被一条沉锚停泊的货船挡住,不少人都去看了。潘玉萍本来不想去,后来经不住同伴的怂恿也跟着去了。那是一具女尸,大约因为时间不长,依稀可见死者生前的丰韵。女尸的衣袋里有一纸用塑料薄膜包裹着的绝命书,从白纸黑字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死者是包办婚姻的牺牲品。在这月色朦胧、万籁俱寂的夜晚,曾经在潘玉萍的脑海里留下深深印记的这宗令人震惊的往事,变得越发分明。她仿佛看到一根根浸着斑斑血迹、被刚刚苏醒的黄土地舒展身子时挣得欲断未断的粗大的绳索,仿佛听到那位年轻女子自沉前撕肝裂胆的呼喊。
不知不觉中,她来到一株伟岸苍劲的古槐下。此时,一种无以名状的感情袭上心头。十九岁生日的那天晚上,一轮满月独坐苍穹。其时,她不是和程晖,而是和一个回家探亲的现役军官王东依偎在这株古松下。“此时无声胜有声”,两人在静默中溶为一体,全然感觉不到语言功能的存在。他尽情地吻她,抚摩她。快分手时,他突然提出在近日内亦即他归队前结婚的要求。她愕然。自己正在求学,怎能结婚呢?他说,结婚后,她可以“随军”,不愁不分配工作;他还满打满包,如果她婚后不想工作,“闲饭”管饱吃。她表示志不在此。两人悻悻而散。
几天后,王东和另一位愿意“速成”的女士许芳结为伉俪。此后,潘玉萍便将这一往事淡忘。可是,自打和程晖结婚后,这一被淡忘了的往事又日趋复活,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使她产生一种负罪感。有人说,一个女人的初吻相当于她自身价值的一半。这话看似夸张,实乃至理名言。那些只需一袋葵花籽或一串糖葫芦作媒介便与他人携玉手拥香肩送飞吻的姑娘们,理应置上述源于中国传统道德观念的金玉良言于座右。潘玉萍深感愧对程晖,却又没有勇气细说底里。她记得有位研究家庭问题的作家说过,如果每一对夫妇都向对方说明自己婚前曾与哪位女士或男士相爱过,并且把相爱过程中的细节全部公开,坦率倒是坦率,夫妻关系却可想而知了!看来,潘玉萍的这一隐私,将要与她作为一个成熟女性的生命相始终。每念及此,她愈加感到自己欠下程晖一笔无力偿还、不便偿还的感情债。
东方现出鱼肚似的柔柔的白光。潘玉萍转脸一看,隐约可见不远处的刺横丛边,站着一个彪形大汉。她这才想起,自打供销社亮出“大量收购,,的旗号后,刺槐叶身价百倍,树主们看护得很紧,她只得空手而回。
3
夕阳透过窗棂和墙壁上的裂缝,在低矮逼仄的茅屋里投下一道道细长的亮光,碰到缝纫机上的犄角,一折为二,颤悠悠地晃动。潘玉萍站在供裁剪用的案板前,按照事先量好的尺寸给邻居家的一个女孩裁剪上衣。那女孩正值豆蔻年华,眼下在本公社的一所中学里读书。潘玉萍深知,这样的女孩已经到了爱美的年龄,因此裁剪时格外经心着意。她将一块红底上压着蓝花的布料平放在案板上,手比眼瞄,划好粉线,手中的剪刀这才嚓嚓嚓地前行和歌吟。她的眸子,在或明或暗的光线中变成深黑色,越往里越深,越接近珐琅质表层越浅。一只大小如绿豆的蜘蛛,从屋顶上晃晃悠悠地悬垂下来,离地数尺便不再下垂,一劲儿在原处打转儿,好似在同自己映在女主人眸子深处的影子闹着玩。
“忙着哪?”这声音苍老而又沉闷,熟悉而又陌生,“亲切”而又吓人。潘玉萍听罢心里一惊,手中的剪刀如同犁地的牛听到农人突如其来的吆喝,抖抖地向粉线内侧一耸。她不由得暗自一惊,心想,女孩的布料很可能“报废”了。
潘玉萍来不及多想,连忙放下剪刀,转脸一看,只见生产队长张正海反剪双手立于门侧。他挺胸凸肚,高鼻眍眼,安详的脸色看上去迷迷糊糊,仿佛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的一堵残壁上雕着的头像。从神态上看,对方有要事相告,但又懒于进屋。潘玉萍笑着迎至门外:“张……队长,找我有事吗?”张队长用力咳嗽一声,喉结动了几下,面临下岗的老痰在喉头上索索发抖,漏风的声带嘶嘶作斑马鸣,气喘吁吁地下达了哀的美敦书:“队委会让我转告你:生产队人多劳少,打后天起你就参加集体劳动;做衣服的事以后再说,你趁早将布料退还有关人家!……”他说话的声音怪异地上扬,言毕拂袖而去。
潘玉萍转身进屋,愣愣怔怔地坐在案板旁边的长凳上,眼里泪光闪闪。对于生产队的决定,她并感到意外;让她感到意外和吃惊的,倒是张正海对生产队的这一决定毫无对立意识的顺从和认可——他说话时的冷漠神情,清清楚楚地表明了这一点。张正海是潘玉萍娘家未出三代的表亲,按辈份,潘玉萍该叫他表叔。本来两家相处甚好,一方遇到迈不过的坎儿,另一方总要尽心尽力地拉扯一把。潘玉萍20岁生日那天,张正海受命于老伴,带着一份厚礼上门祝贺。席终人散,张正海乘着酒意对潘玉萍的父亲潘洪春说:“常言道:‘一代表(亲),二代了(了结)’,依我看,我们两家的晚辈最好结一门亲……”稍停,他又直奔主题:“我码量来码量去,觉得玉萍和我家的德江挺般配……”潘洪春听了甚感意外,然而格于主不慢客的成例,他仍旧笑模悠悠地说:“儿女婚姻大事,还是由他们自己作主吧!”张正海笑着说:“话虽这么讲,可在我们乡下,儿女的婚事,儿女的婚事,哪一家不是由父母作主?”潘洪春一时语塞,好一会才赔着笑脸说:“还是等等再说吧!”张正海一边起身作告辞状,一边笑着说:“玉萍是你的女儿,你说‘等等’,那我也就只好‘等等’了……”时隔半月,潘玉萍在医科大学就读的长兄潘玉钧放假归来。他听说张正海为儿子求亲的事情后,气得一巴掌拍在桌面上:“乱弹琴!乱弹琴!——近亲怎能结婚?紧接着,他又平心静气地讲了一些从象牙之塔内学到的医学知识。潘玉萍的父亲本来就看不惯油头粉面的德江,听儿子这么一说,第二天便登门向张家摊了牌。打那以后,两家人相互间走动的次数如同秋后树冠上的叶子,日渐稀少。事先压根儿没有想到的是,“摊牌”之后不久,潘玉萍竟然因为与程晖相识相恋乃至成家而生活在张正海的治下。潘洪春本打算与张家套套近乎,请表叔张正海给潘玉萍以力所能及的关心和照顾,孰料老伴亦即玉萍妈激烈反对:“死老头子,快别临时烧香,让人家小看我们!”就这样,两家的关系一直若即若离,张正海与潘玉萍则心照不宣。其实,潘洪春的想法非但不庸俗,而且暗合国际交往中各个国家秘而不宣的观点: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任何人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比整个民族更聪明。有朝一日,玉萍妈如果脱盲并且有机会提溜着三寸金莲、晃悠着脑后茶干大点儿的小鬏到国际关系学院深造,学成之后,一定因了自己没有赞同丈夫的“俗人之举”而后悔。
暮色漫进小屋,潘玉萍点亮罩子灯,凑近案板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自己在慌乱中将布料剪坏了!倘若布料的主人是一个拖鼻涕流口水、钻草堆打野仗的小男娃,缀块补丁就得了;可偏偏是一个日夜企盼靓妆的漂亮女孩。思来想去,潘玉萍决定到供销社另买一块与之相同的布料,并力争在自己“改行”之前将女孩的衣服做好。第二天,她借了一辆自行车,火急慌忙地买回了布料。
晚上,待两个孩子睡觉后,潘玉萍坐到缝纫机前,认真、仔细地完成了自己的“封笔之作”一一做好邻居家女孩的衣服。接着,她像一个严谨的作家在审视自己的作品,将女孩的衣服翻转来掉过去,里里外外地看了又看,每有线头,她就将它咬断、吐掉;后又将纽扣一个接一个地按上,解开,再按上,再解开,直到自己看着顺眼、满意,这才放下衣服,把目光集中到面前的缝纫机上。这台缝纫机,既是父母对她的褒奖,又是她唯一的“嫁妆”。
潘玉萍排行第二,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三个弟弟。父母很看中子女中这个唯一的女儿。她出生那天,父亲卖去家中仅有的两石黄豆,到远在百里之外一位姓童的银匠家,为女儿定做一个项圈、一副手镯。七岁时,父母将她送进村小读书。小玉萍长相俊俏,成绩优异,读书期间,一直受到老师们的夸奖和喜爱。高中毕业时,她本来颇有进入大学深造的希望;然而,由于“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大学被迫暂停招生,潘玉萍像一条志在远方的游鱼,被从天而降的大闸严严实实地堵在高等学府的大门之外。其时,哥哥正在读大学,大弟读高一,另外两个弟弟正在上初中;父母不惟年老,而且因为受到艰苦岁月的长期煎熬,百病缠身。潘玉萍不忍让哥哥、弟弟辍学,便责无旁贷、无私无畏地挑起了全家的生活重担一一这副重担所承载的,主要是哥哥和弟弟的上学费用。幸亏那个时候人们的头脑瓜还没有活转到变相地将教育产业化的程度;否则,即便潘玉萍三头六臂,挣来的钱也填不满哥哥和弟弟所在大学和中学大张着的狮子之口。那年头,无论城市还是农村,挣钱的路数少,进钱的口径小。在乡下,多长一畦葱,便会被斥为资本主义复辟;在城里,个别妇女“走小道”,每一次的代价仅为票面二斤的一张粮票。潘玉萍明知生产队的工分含金量极低,也不得不扑下身子勤挣苦扒,这就如同在一个官本位思想盛行的国度里,下属明知上司是窝囊废,也不得不把他奉为神明一样。潘玉萍几乎忘记自己是一个女人,或者干脆说已经忘记自己是一个女人,专拣重活、脏活、累活干,以便多挣一点儿工分。开沟挖河,割麦插秧,耕地扬场,施肥戽水,她样样都会,行行皆精。晴天,她没日没夜地连轴转;雨天,她赤脚扒地打猪草。她像庄子那样,搞不清自己是牛,还是牛是自己。尽管如此,她仍旧无法负担哥哥和弟弟所需的上学费用:他们每个人所需甚微,但四数之和也挺可观。为此,在“卖力”的同时,她又瞒着父母卖血一一老天爷在上,她的念头仅此于卖血,经济压力再大,她也从未想到过卖身。有几次,她因卖血之后紧接着又卖力,竟至不能自持,当众晕倒。村里有一位“半瓶醋”医生,不请自到,“确诊”潘玉萍患有来自娘胎的“晕病”。纸里包不住火,或曰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不透风的墙,潘玉萍卖血供哥哥、弟弟上学一事,终于广为人知,一时传为美谈。潘玉萍的父亲潘洪春得知此事后,伤心得像个孩子似的,瞒着老伴嘤嘤哭泣。
潘玉萍的哥哥潘玉钧大学毕业后,由国家统一分配到邻县卫生局工作。读书期间,尽管自己已经到了入睡前总要胡思乱想一阵子的年龄,但因家境不好,就连芳香扑鼻的校花盛开在眼前,他也紧锁心门,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婚恋问题。有一阵子,他的眼前还冒出个把风骚女子,对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艳遇当前,他并未像法国前辈萨特那样,“像征服野兽一样去征服女人”,而是劝其收拾雄心另攀高枝。参加工作后,他节衣缩食,不沾烟酒,不入舞厅,不洗桑拿,更未花钱买笑,能省一分省一分,尽量给家中多寄一点线,一如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宁愿自己勒紧裤腰带,也要大大方方地支援比自己更穷的“第三世界”。非洲有一个小国,今隐其名,在中国斥巨资为之建造的露天游泳池因他们自己保管不善、维修不力而残破不堪时,竟然理直气壮地要中国政府无偿地为他们按原样修复;否则,“咱就不和你们一道玩儿!”为了在联合国表决有关中国的问题时多一个人举手,中国政府不得不再一次自掏口袋。这样的小国多了,中国政府一度窘迫到可以摸到自己口袋底上的线头。当然,这个事例与潘玉钧给家中寄钱自有不同之处。
为了让妹妹从繁重的体力劳动的重轭下解脱出来,潘玉钧特意回家劝说父母,尽快给玉萍学缝纫手艺,因为他有一位昔日的同学,名叫马瑞林,小学毕业后当上了裁缝,眼下一家人的小日子过得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个想法与父母不谋而合。两位老人当即叫来玉萍,当着玉钧的面谈了他们三个人的共同想法。本以为玉萍会像小时候见到大人给自己买一个花书包时那样高兴;谁知她像一头恋墒的耕牛,怎么也不肯“卸犁”。玉钧见状,轻咳一声,不怒而威:“不许讨价还价,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玉钧走后,两位老人就女儿的“学艺”问题反复商量,终于取得一个共识:熟人好办事,干脆让玉萍跟马瑞林学手艺。
马瑞林文(化)水(平)不高,手艺不赖。经过他精心传授、耐心指点——此处只能一笔代过,倘若逐一覼缕,无疑会亵渎时下求雅的文风——约莫一年时间,潘玉萍便“出师(学会手艺)”了。女儿学成归来,父亲打心眼里欢喜。为了凑齐买缝纫机的款项,父母忍痛将一只世代相传的紫砂茶壶,卖给一个专门捣鼓古玩的小商贩。卖茶壶的钱到手没焐热,父母便一个子儿不留地寄给玉萍的大舅,请他设法在上海买一台缝纫机,以备日后给玉萍作“嫁妆”。
那年头,普通老百姓想买一台缝纫机,特别是品牌较好的缝纫机,花钱多少暂且不说,其困难程序庶可与秦始皇、唐玄宗寻觅长生不老药相较。潘玉萍的父母不知道自己所托之事如此难办,否则他们一定不会强人所难。不曾想,玉萍的大舅不知拜了哪一路神仙,没花多少时间便买到一台上海牌缝纫机,并写信到玉萍家,望尽快来人将缝纫机取回。
事情明摆着:父母年迈,到上海取缝纫机一事非己莫属。为了节省路费,潘玉萍弃陆登舟。到上海第二天,大舅特意请假,领着首次来上海的外甥女游览、观光。时光老人撕去三张日历,这座老牌城市的高雅和浪漫,深深地刻印在潘玉萍的心底。这个来自苏北的姑娘,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有如此梦幻般的仙境。
娘家虽好,不是久恋之处。在潘玉萍的再三要求、催促下,大舅领着她到火车站办理托运缝纫机的手续。谁知办理托运手续的人员告知说:上海生产的紧俏产品一一包括缝纫机在内一一一律不准销往其他省(市)。大舅对这一说法甚感意外,言词激烈地与之争论。对方摊着两手,面露难色地解释说,这是市政府明文规定的,如果违规给你们办理托运手续,一旦被有关部门查出,我们“挨批”倒在其次,缝纫机很可能被没收!
舅甥俩怎么也不会想到,由于“文革”狂飙导致物资匮乏,上海这个“东方巴黎”早已在四周筑起一道篱笆,老母鸡护蛋似的护卫着自己的产品,以便在计划经济的领域内示人以半老徐娘的风韵。
大舅见对方态度诚恳,便向外甥女使了个“打道回府”的眼色。
当天晚上,大舅家的家庭成员会同潘玉萍,组成“合议庭”,专题讨论如何将缝纫机带回苏北。经过讨论,大家一致认为,必须化整为零:将缝纫机拆开,分为机头和机架两部分,然后由舅舅和玉萍各自带着机架和机头,分乘两辆发车时间不同的客车;如果有人盘查,则分别以到上海“配置缝纫机零件”为由搪塞、敷衍。
次日上午,潘玉萍将装在破麻袋里的缝纫机头带上汽车。在上海境内,每到一个小站都有人盘查,幸好每一次都有好心的旅客以“不是整机,是零件”为由替潘玉萍辩解,最终得以放行。一路上,她觉着自己像一个带着赃物潜逃的劫匪,提心吊胆,惴惴不安。下午两点一刻,汽车停靠在离潘玉萍家不远的一个小站上,她才长长地舒一了一口气。她把机头送回家。稍事休息后返回汽车站迎接舅舅。约莫一顿饭工夫,舅舅乘坐的班车也到站了。舅舅下车后,抬起手来朝车顶上指了指,意思是说,缝纫机架放在那儿呢。此时,汽车站一个上了年纪且不住咳喘的工作人员拿来一个梯子,潘玉萍见状,只得自己上车顶取机架。谁知由于机架太重,加之旅途劳顿,她猛一下从车顶上摔了下来……
潘玉萍苏醒过来后,发觉自己躺在医院里,右腿已摔断,正打着石膏……
两个月后,她的右腿疼痛加剧,肌肉坏死。到地区医院就诊时,一位戴眼镜的医生看后说:“要保命,就得截肢!”潘玉萍听了,两手护着右腿,伤心得用整个生命大声哭喊:“我不!我不!宁死也不!……”后来,哥哥潘玉钧把她带到南京鼓楼医院,经过一位骨科专家的精心治疗,她总算保住了右腿。
此刻,潘玉萍深情地抚摩着缝纫机,百感交集:父母用变卖传家宝紫砂茶壶的钱购买、自己用青春和生命换来的缝纫机,连同自己的缝纫手艺,难道就此废弃了吗?
她思前想后,泪水一一人类闪烁在感情顶峰上的明珠一一于不经意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4
在潘玉萍度日如年的期盼中,程晖给潘玉萍找到一份临时工的差事。
潘玉萍进城后稍事安顿,准时来到城郊凤亭服装厂作临时工。
这是一个村办小厂。二十多名“亦工亦农”或临时工性质的工人,全部是来自农村的无主名花。她们进厂的目的,不是为了挣钱糊口,而是为了以此为“中转站”,进而在城区找一个如意郎君。这是一种方兴未艾的“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战术。她们每人都有后台,足以使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立足存身;她们的长相都很漂亮,时常招蜂引蝶。如果生逢其时,且有机会进入贾府,她们完全可以扮作贾母的孙女。因为贾母说过,她的孙女们一个比一个漂亮,让人眼花缭乱,难分彼此。厂长万荣芝亦为女性,她虽不是什么“女强人”却也能把自己的“越剧班子”打理得眉清目秀,有模要样。
两个月后,潘玉萍领到工资32元,平均每月16元。凤亭服装厂和大多数村办厂一样,发放工资没有固定时间,一般要等到厂里“转得过手来”的时候。尽管那时的16元相当于现今人们心目中的300元乃至400元,但毕竟太少了。正当潘玉萍讷讷地羞于言及此事时,程晖已不知打哪儿得知了这一消息。他喜形于色地说:“玉萍,你领工资了是不是?每月16元,加上我的42.5元,我家每月的收入已经超过‘五十大关’了!诗圣杜甫说过,人过五十不为夭,我想套用一句:钱过五十不为少……”两个孩子见爸爸眉飞色舞地引据经典,虽不解其意,但都隐隐约约地感到:妈妈能挣钱了,往后家里的日子好过了!
是啊,人的感情,无论是躺在海边沙滩上晒太阳的老翁,还是坐在龙椅上吮吸琼浆玉液的皇后,都能得到充分的满足。幸福源于内心的感觉,不管每年挣一百万,还是五千元,内心的感觉大体是一样的。
夜深人静,虫儿们在疏星朗月下飞舞,吟唱。其间,久经沙场或牛刀小试的“舞星”们飘飘欲仙,非分之想与“舞会”的气氛同步高涨。造物主赋予低下如昆虫的生灵以人的嗜好,究竟是为了褒扬还是贬抑人性?
程晖无心留意窗外的世界,伏案疾书。潘玉萍坐在桌子旁边,凑着灯光补衣服。熄灯铃响过之后,潘玉萍转脸一看,只见他的面前放着一摊手稿,最上面的一页用隶书写着大字标题:《大学语文教学论》。很显然,这是一本刚刚开头的书稿。潘玉萍不便打扰,随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旧杂志,漫不经心地翻阅。看着看着,她忽然眼睛一亮!原来,她翻阅的杂志,与她在乡下老家曾经看过的那本杂志一样刊有《紫砂茶壶》一文。她像一条游鱼,又一次畅游在作者用文字激起的思想感情的波峰浪谷中。不知过了多久,待程晖从忘我的写作境界回到现实中时,她把杂志擎到他面前,微微笑着问:“这篇《紫砂茶壶》,你看过没有?”
“看过了!”程晖答道。
“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
“是的,不怎么样。”
程晖漫不经心的神态使她难以理解。她甚至怀疑程晖压根儿就没有读过这篇文章。正待发问,忽然从杂志中落下一张便笺。她捡起一看,便笺上写着:程晖同志:大作《紫砂茶壶》已刊用,现奉上样刊,稿酬不日另寄。”看罢便笺,潘玉萍愣愣怔怔地把程晖打量了一会,这才悟出是怎么回事。她情不自禁地握住程晖的双手:“好啊!口口声声‘不怎么样’的‘柳泉’先生,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
与此同时,潘玉萍心里一亮,悟出了程晖写作《紫砂茶壶》的契机。原来,潘玉萍婚后不久,父母从女儿口中得知女婿喜欢喝茶,特意费尽周折,找到那个捣鼓古玩的,以双倍价钱买回紫砂茶壶,送给女婿。试想,岳父岳母的这种舐犊之情,怎能不令他一边品茗一边握笔运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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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亮像银盘,不像土坯模、三角板、晒衣绳的夜晚,潘玉萍正在帮程晖誊写书稿,学校的老门卫前来告知说,凤亭服装厂打来电话,要潘玉萍赶快回厂。很明显,厂里一定有急事!
潘玉萍急急火火地上了路。二十分钟后,她进了厂门,便闻到浓烈的酒味,听到嘈杂的人声。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厂长万荣芝和女工们齐刷刷地站在饭堂门口,笑盈盈地朝她招手:“快来呀,就缺你一个了!”潘玉萍愣愣怔怔地走过去,一进门,只见屋内放着一张转盘餐桌,冷盘已经摆好:火腿、油爆虾、甜食青梅、白斩鸡、琵琶鸡、海蜇头……已经上桌的热菜有:天麻蒸子鸽、酸辣海双味、干贝烧玉翅、香菇炒腰花、芙蓉鱼片……洁白如玉的餐巾纸插在一只只玻璃杯里,看上去像一朵朵怒放的鲜花。
潘玉萍入席后,万厂长掌心向上,两拳虚握,大拇指分别侧向两边,好似两只异向仰卧的蜗牛;稍停,她把右手的大拇指侧向一个气度不凡的青年人:“这位是秦振州同志,我厂现金会计晋媛媛的男朋友、黑龙江省‘新潮’服装总厂供销科科长……”秦振州应声站起,朝女同胞微微颔首。他身穿浅灰色派克衫,肥瘦合体,款式入时,只是带拉链的口袋太多,多得像二战期间德、日、意在世界各地倾注兵力的战区。他生着长长的白果脸,双眼皮,两条在高而挺直的鼻梁上优雅地靠拢却又反常地朝太阳穴弯上去的眉毛,削弱了黑亮而又伶俐的眼睛的威势一一在情人眼中,兴许这倒增加了眼睛的柔和之美。他环视众人,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说:“幸会!幸会!”说罢便落了座。接着,万厂长早把摆好架式的左手的大拇指侧向潘玉萍,作了简要的介绍。
从万厂长集“开场白”和“祝酒词”于一体的发言以及女工们的闲谈中,潘玉萍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晋媛媛择偶的标准和方式与众不同。前不久,她写了一首求偶诗,自费刊登在一家公开发行的报纸上,并声明,只要能用原韵和诗,即可望入选;选中和诗后,她即与男方直接联系,并择日面试,面试合格者即为如意郎君。秦振州远道而来,一则为“面试”,二则为给凤亭服装厂出谋划策。双喜临门,全厂上下无不喜上眉梢。根据惯例,当此之时,“接风洗尘”之礼断不可少。接风洗尘也者,说穿了,就是宾主聚首豪吃一顿。厂里穷点不打紧,穷吃穷吃,越穷越要吃,这是传统,更是时尚。
席间,秦振州谈吐甚健,话题宽如打开的扇面,浅似少女的酒涡。诸如:郭沫若耳聋,柳亚子口吃,已故副总理陈永贵生前只有存款8123元,李宗仁76岁时与27岁的续弦王羲结婚,世界上最小的国家叫梵蒂冈,孙中山铜棺系美国制造,聂卫平聪颖过人缘于他爱吃鱼头,泰国奇科拉伦康国王一生娶过3000个老婆,一对德国夫妇一生生了69个孩子……涉世不深的女流们恍若置身高等学府的课堂或礼堂,聆听学贯中西的的大学教授讲课或演讲。一会儿功夫,他就把这个社交界面团揉匀了,饭堂里的气氛活跃起来,洋溢着一片欢声笑语。
接下来,秦振州掉转话题说,他曾和几拨子日本客商打过交道,每次都同对方整上几句“哇答枯其”和“哟洛喜”。听到这里,女流们的目光拉直了,才华横溢的标志不在于能知道许多东西,而在于多少知道点就抡它个昏天黑地!也就是说,要学江湖艺人,不做两脚书橱。
酒至三巡,菜过五味,万厂长站起身来,举杯在手:“各位请静!我提议:为庆贺秦、晋之好,为感谢小秦同志对我厂的关心和支持,大家一起干杯!”说罢率先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席间作陪的全系女流之辈,与“杜康”素无深交,需要作陪时只能“意思意思”,真正能像万厂长那样实打实“干杯”的寥若晨星,好在宾主都不甚计较。晋媛媛自然有别众人,她不顾“超载”,又脸色红红地满饮一杯。这朵令人艳羡的厂花,在微醉中显得越发楚楚动人了。秦振州也有了几分酒意,恍恍惚惚中,他看到集厂花和才女于一身的晋媛媛向自己抛出了彩球。
晚宴结束时,万厂长示意晋媛媛和秦振州早一点离席。晋媛媛似乎觉着这是题中之意,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辉。她朝众人羞涩地笑笑,领着秦振州到月下漫步去了。那一刻,潘玉萍觉得,这两个年轻人的结合,有着天才手笔莎士比亚写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诗情画意。
万厂长招呼大家别忙走。她两手一按桌面站起身来,微微一笑,亮着嗓门激动地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小秦同志答应,明年给我厂销售羽绒衣一万五千件!仅此一宗,我厂就能获得纯利润十五万元!大家好好干吧!……”言犹未了,清一色的女声清一色地叫好。
紧接着,万厂长又笑着说:“我生怕大家‘乐不思食’,饭前没敢透露这消息……”女流们的兴致被这句既含实情又不无调侃意味的话推向高[chao]。看样子,她们并不超脱。尽管她们都曾听说过,一张投入流通领域一个月的人民币,那上面起码有30万个沙门氏菌、绿脓杆菌、痢疾杆菌、大肠杆菌等病菌,但她们仍然本着“与菌为善”的精神,对“孔方兄”怀有恋人般的感情。
潘玉萍带着几分酒意回到家里时,程晖正独对孤灯,奋笔疾书。
良久,潘玉萍将晚宴盛况、凤亭服装厂的前景等根根节节地告诉程晖。程晖听罢,脸上露出明显的笑意。当潘玉萍讲到晋媛媛“以诗求偶”一事时,程晖心头一震,语调凝重地说:“晋小姐怎能取此下策?以一首诗或一本诗作求偶的向导,这是一种既非寓言又非童话的孟浪。爱情可以靠幻想来维持,而幻想对婚姻则无能为力。婚姻如果不同吃饭、穿衣、住房、数钱等‘琐事,联系在一起,犹如沙上建塔,雨至塔沉,风过塔倒……晋小姐看来挺有灵气,或许正因如此,她也更容易被时尚雕琢……”他似觉意犹未尽,进而发挥道:“有些女人天生就喜欢追求虚幻的东西。拿英国来说,最早使它有所成就地是牛排和威士忌;日尔曼的光荣应该归功于香肠和啤酒;山姆大叔的伟大则得益于炸鸡和馅饼。可是,类似晋媛媛这样的年轻小姐看法完全不同。她们认为,上述三个国家的赫赫声名源于莎士比亚、海涅和马克?吐温……”
潘玉萍仰起脸来问:“照你这么说,我们两人的结合,岂不是一场误会吗?”
“这就怪你理解有偏差,错把‘延安’当‘西安’了!”程晖朗声一笑,带着几分学者风度解释道:“我不知道你当初爱我基于何种考虑;实话告诉你:我看上你,不是因为你和我一样钟情缪斯,而是因为你的品性中蕴含着日本女性的温存柔顺、中国女性的勤劳善良;否则,即便你才情如三毛,我也不愿作荷西……我始终认为,男女结合的前提不是性格、志趣上的相近或相同,而应是两者的互补和相容。”
潘玉萍听罢笑着说:“你打什么时候起,成了研究婚姻问题的专家了?”
“偶有所会,随便说说,不必当真!”程晖也笑着回答说。稍停,他又舒过脸来问:“晋小姐的‘求偶诗’,你还记得吗?”
晋媛媛的“求偶诗”,她只在席间看过两遍,便已熟记于心。眼下见程晖发问,她娇嗔地一笑:“当然记得!”继则轻声吟哦起来:
借问弄玉向紫烟,曾经学诗度芳年。
抽针待绣双飞鸟,握笔思描并蒂莲。
身节敢夸同月亮,心香还喜比金坚。
无端爱读唐人句,只选鸳鸯不选仙。
吟罢,潘玉萍拢着秀发问:“依你看,我们厂才女的诗才如何?”
程晖沉吟有顷,两道浓眉一拧一挑:“诗写得丰赡华美;只是首尾两联,受卢照邻《长安古意》的影响较大。”
“这也难怪,人家‘爱读唐人句’嘛!”不知打什么时候起,潘玉萍对晋媛媛产生了好感,说话时总是偏向她。稍停,潘玉萍又问:“哎——,你是高等学校文科教师,能不能用原韵奉和?”
程晖摸摸下巴笑了:“这个嘛,且别说我力有不逮;就是能凑合,我也没有那个贼胆呀!一一我这个‘准老头儿’,要是写了和诗,岂不也有‘应征’之嫌么?”
“这有什么!歌德八十岁那年,还爱上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哩!”潘玉萍笑着打趣道。她记不清自己几时有过像今天这么高兴和激动的了。这种高兴和激动,犹如一首思乡曲在流亡者的心中引起的高兴和激动那样,纵然荷马再世,也无法言状。
6
夜幕将大地四角兜起,交给星星和月亮。
潘玉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晋媛媛的苏小妹式的才情,强有力地震撼、感染着她。长期以来,她那发端于少女时代的对文学艺术的爱恋之情,一直被生活重担压缩、封闭在潜意识中,而今重又回归到意识层,由此而产生的一种难以抑制的创作欲望,潮水般在心底涌动。夜半时分,她的陶醉大部分被审慎和理智所替代。她轻轻地披衣而起,打开台灯,在洁白的稿纸上写下“天涯芳草”几个大字。她要以此为书名,以晋媛媛为模特儿,写一部长篇小说。她相信自己有这样的能力。早在中学读书时代,她就读过好多古今中外的小说。那些小说所写的,大多是恋爱、私奔、痴男、怨女、帕瓦罗蒂的歌喉和美女的媚眼、荒寂的森林和熔岩的沙漠、月下扁舟、林中夜莺、在彩花地毯上翩翩起舞的舞姬、于夜幕中刺杀国王的侠客……不惟如此,她还牛刀小试,曾在几家颇有影响的文学期刊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其中的《g城桐花雨》曾获中篇小说佳作奖。要不是十年内乱,她在文学创作上也许早有建树。书名既定,她便全身心地进入创作状态。长期积累的生活素材,如同拿破仑麾下的士兵、娃娃们手中的魔方,顺从地排列、组合,演出一幕幕有声有色的活剧。她援笔随情,锋发韵流,意到神飞,一口气草就了第一章的前半部分。天快亮时,她两手托腮凝思默想。朦胧中,她成了一部脍炙人口的长篇小的作者,和年轻的女诗人晋媛媛并肩走在大学校园的曲径回廊上……程晖见到她搞创作,又惊又喜。他抚摩着妻子的肩头,怀着新嫁娘摊开新郎给她的珍珠宝贝时那种率真的心情,爱怜地说:“你搞创作,我很赞同,但是不能太辛苦……歌德一一还是拿破仑?一一曾经说过,脑力劳动每天五个小时就足够了。”潘玉萍感激地笑了笑:“你就放心吧,我能行!”
谁知当天夜里,潘玉萍生了一场重病,此后卧床半个月。为了给潘玉萍治病,程晖在四处举债的同时,又忍痛将岳父母送给自己的紫砂壶卖给一个收售古玩的小商贩。三天后,那个小商贩将紫砂茶壶转手卖给市博物馆。
7
大病初愈,潘玉萍不顾程晖的劝阻,坚持去上班。一路上,她思谋着《天涯芳草》的写作路子。或许是因了间隔多日,她的思绪像牛群一样,主人要把它们赶进栅栏里去,它们却乱兜圈子。
快到厂门口时,她抬买一看,猛地一惊:黑压压的人群,挨挨挤挤地站在一条白色警戒线外。人们或紧张,或好奇;或伸长脖子,或踮起脚跟;或两种神 情、两种姿态兼而有之,目不转晴地朝院子里张望。潘玉萍惴惴不安地走到人群后面,循着人们的视线望去,只见院子里狼藉遍地,两个公安人员正在会计室的门前拍照。经验告诉她,这是在拍摄作案现场!镁光灯暴怒地一闪一闪,像一颗颗照明弹照亮了公安人员寻找蛛丝马迹的关津要隘。
潘玉萍的心怦怦直跳。她悄悄地问身旁的一位老大娘:“请问,出了什么事?”
“嗨,别提了!丧天害理呀一一”老大娘一声长叹,“‘新女婿’来了个‘大卷包’,厂里的现金全被偷走了,害得一个姓晋的姑娘要跳井!”
天哪,潘玉萍听罢,顿觉头脑里嗡嗡作响。
正在人们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捉住凤亭服装厂的“新女婿”食肉寝皮的时候,秦振州分开人群,大大咧咧地夹着夹式手提包,虎步生风地走到会计室门口,转身面向众人,不无幽默地说:“看样子,各位是为了我的到来而特意召开记者招待会呀!凡夫俗子,有扰各位,得罪!得罪!”说罢两手抱拳,频频致意。
在场的人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弄懵了!顿时,人群里一片喧哗,像阵风吹过阔叶林。
听了秦振州的一席话,人们这才回过神来。原来,秦振州见自己和晋媛媛的婚事已大体定局,便打心眼里希望风亭服装厂早日摆脱困境。为此,他几乎一夜无眠。夜半时分,他忽然想起,新潮服装总厂定于次日上午与吉林省龙光服装厂签订一份数额可观的联产合同。于是,他决定电告新潮服装厂,在签订合同的问题上,舍“龙(光)”而取“凤(亭)”……起身后,他便到隔壁会计室一一晋媛媛的办公室兼卧室一一约晋媛媛一道去邮局发电报。谁知会计室的门虚掩着,晋媛媛不在屋内。他站在门槛上朝屋外叫了两声,没有人应。转脸看时,屋内灯光暗淡,依稀可见一个夹式手提包放在枕边。“指导员的皮包存的是问题,会计的皮包存的是金钱。”想到这里,他近乎本能地打开手提包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包里装满了现金。他暗自责怪凤亭服装厂制度不严、晋媛媛太粗心,转身站在门口又叫了几声,仍然没有人应。而此刻,去邮局发电报一事偏又十万火急,于是他灵机一动,带着手提包去了邮局,以确保安全。想不到,此举竟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案情”大白,众人星散。秦振州走进会计室,与泪眼婆娑的晋媛媛相对而坐。
沉默良久,秦振州直视着晋媛媛,脸上流露出鄙夷的表情;正因为我们可以看出这种表情,他迅即把它掩饰起来,因而变得越发咄咄逼人:“晋小姐,恕我冒昧:与你谈话,我不得不设法把自己降低到小学生的水平。表面看来,你既会写写画画,也懂得卿卿我我;其实,你既是文学的外行,也是爱情的外行一一‘文学是人学’,懂得文学的人是不会不懂得爱情的……从今天这桩不该发生的事情中可以明显地看出,你对爱情的理解仍然处于幼儿时期!两情相依,最为重要的是相互理解;而你,竟然把自己的所爱视为梁上君子!你对我的行动的理解离开我的原意很远,比地球到太阳的距离还远!你是否意识到,这不仅是对我本人、更重要的是对爱情本身的一种肆意践踏和亵渎!”
秦振州的凛然正气和富有思辨色彩的话语,顷刻间——正如闪电每秒钟能在铁铲把上走十九万两千英里那么快——化为一种威压、一种雷霆,使晋媛媛的整个身心为之震颤。
真乃“此一时彼一时”。那一天,秦振州在席间的言谈举止,晋媛媛是不太满意的一一其时,她感到秦振州有着无法掩饰的油滑和浅薄;而此刻,她觉着秦振州博大似海,深沉如井。
“好吧,我得告辞了!后会有期!”秦振州起身告辞,旋即又俯身拉开放在沙发上的夹式手提包的拉链,转过脸来说:“晋小姐,请将钞票过个数吧!”那庄严的声调若是出自一个演员之口,可以叫他一夜成名。
曾几何时,晋媛媛对秦振州已由爱恋变为崇拜。她觉着,秦振州已经跳出三界,站在云端里俯视着自己,好像要看穿她的五脏六腑。在这样的天使面前,她感到自己卑微似尘,渺小如芥。此时倘若真的去清点钞票,那简直是亵渎神明。
热恋中的姑娘十分敏感,生怕自己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而被他人横刀夺爱。此时此地的晋媛媛,感到自己犯下了弥天大罪。这种恐怖之感一如微观粒子从发射体出发,由大脑向全身辐射,辐射……突然,她感到浑身酥软,两膝宽松,身不由己地扑通一声跪在秦振州面前,声泪俱下地说:“请原谅我!”
你倘若因此而小看晋媛媛,那可就错了。因为巴尔扎克说过:谦卑,或者说得确切一点,担心,是爱情的一条头等美德。
看着长跪不起的晋媛媛,秦振州踌躇满志地想,牲口已经上好嚼子,只要跳上去驾驭就得了……
8
晨,是一部清新淡雅的诗选,打开来,有花香,有鸟语,有朝霞,有流云。
晋媛媛以东道主和恋人的身份,陪同秦振州在江淮市的繁华地段漫步、观光。他俩手拉手,并靠手的纠缠方式和力度代替说话,交流观感。
江淮市是冷兵器时代的战神韩信的故里,历史悠久,人杰地灵。近年来,城市决策者们一次次向周边地区发起圈地运动,这座古城的规模,如同一个浸泡在水中的馒头,越来越大;与此同时,这座城市通过对国际大都市的亲和与仿拟,日夜兼程地向现代化迈进,并尽量不使自己迷失在竞争的喧嚣中。而今,它是一片汪洋大海,即便你丢下探棰,也没法测出它究竟在多深;即便你张开大网,也打捞不完发生、演绎在其间的或悲伤,或喜悦,或缠绵,或清纯的故事。
两人信步来到街心广场,举目四顾,但见人头攒动,车水马龙,花团锦簇,彩旗迎风。那景象,正如一位小有名气的诗人在一首即景诗中所写:“啊!街心广场——城市微笑的酒涡!”
在秦振州的示意下,晋媛媛与之来到古运河堤上。这里风光旖旎,流水如练;古运河绿化带穿城而过,像美人肩上的蝉翼薄纱,如梦如幻。古运河堤下的开阔地带及古朴典雅的回廊里,老人们上或坐,或打拳或做操,怡然自得其乐。
返回时,他们路过一条美食街。晋媛媛提议到一家早点店用餐,秦振州表示同意。晋媛媛点了烧卖和辣汤,秦振州建议将烧卖改为油条。吃饭时,秦振州用筷子夹着一根油条,试巴试巴说:“这东西,你们这儿叫‘油条’,我们那儿叫‘油炸鬼’……”晋媛媛诧异地问:“‘油炸鬼’?咋叫这么个古怪的名字?”
“古怪?这可是原汗原味的名字!一一待会儿我给你讲讲这名字的来历……秦振州微微一笑,那神态就像百万富翁对一个穷人露出微笑似的,以前穷人曾对富翁说,他这个穷人缺少能够使他幸福的五枚硬币。
出了早点店,不待晋媛媛发问,秦振州便讲起了“油炸鬼”名字的由来。晋媛媛静静地听着,仿佛海上的水手在聆听美人鱼的歌声。
快到服装厂时,两人一起到菜场买菜。恋人在一起,花钱总是很大方的。尤其是男方,向卖主付钱时往往要摆出如同孔乙己“排出九文大钱”时的“阔佬”派头。他俩一反“捡到篮里便是菜”的粗放型的采购思想和迂腐作风,择善而购,不一会已在街面上“潇洒走一回”。在一份地摊前,晋媛媛和一位相识已久的大婶说了几句话,转脸看时,秦振州不见了。晋媛媛左顾右盼,怎么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她踮起脚,目光从无数个攒动的人头组成的不太平的平面上飞掠过去,环视良久,仍然一无所获。她心里一紧,惴惴不安地提着菜篮往回走。到了街头上,恰巧遇到正同他人闲谈的潘玉萍。她连忙问对方看到秦振州没有,潘玉萍回答说:“刚才,我在市博物馆后门口遇到过他;他说无意中和你走散了,只好自己先回去。”听了这话,晋媛媛的一颗悬着的心这才不再悬着。
晋媛媛和潘玉萍手挽手地往回走。一路上,晋媛媛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毫不掩饰地向潘玉萍倾吐着自己对秦振州的爱慕之情。潘玉萍打心眼里把晋媛媛看成是自己的亲妹妹,自然为她高兴。
快到厂门口时,晋媛媛邀潘玉萍到她家做客。潘玉萍笑着说:“我还是回家吃吧,不去干扰你们的‘两人世界’!”晋媛媛执意挽留,潘玉萍也就答应了。潘玉萍的想法没错。这些天来,秦振州和晋媛媛蛰居在斗室里,隐没在喧嚣的尘世之中,正如蚌壳里的两颗珍珠沉没在深海里一样。这个斗室最终成为卡夫卡笔下的城堡,人们一想到它,便会感觉到它的内核向外放射的阴森可怖的气息。
进了服装厂大门,只见会计室的门还锁着,晋媛媛不由得有点犯疑。因为她曾交给秦振州一把会计室门上的钥匙,以便让他进出方便。进屋后打开保险箱一看,“失而复得”的现金不翼而飞……晋媛媛顿觉天旋地转,一下子晕倒在地。
潘玉萍回家后,忙将这一罕见的诈骗和盗窃案件告诉程晖。这位“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乐天派,虽然感到凤亭服装厂前景可虑,但他仍然坚如磐石。他那睿智的双眸,好似两汪天然的良港,可以消融八方风雨,四海巨浪。
“记不清是谁说过:经不起失败的民族是不成熟的民族,经不起磨难的人是不成熟的人。”程晖说话时眉宇舒展,嘴角上翘,很容易使人联想起二次大战中的巴顿将军,“面对逆境,我们要像曹操那样,满怀激情地去迎接和开创未来;而不能像刘备那样,用低徊的泪水去召唤已逝岁月的灵光……”
潘玉萍拭去泪水,赞同地点点头。
“生活就是这样,绊倒我们的,往往是那些和我们以朋友相称的人。”程晖哲人似的补充说。
秦振州(天知道他真名实姓是什么)把事情做得像剥光了皮的葱头一样干净利落。凤亭服装厂“赔了夫人又折兵”,从此一蹶不振,没过多久便垮了。
就这样,潘玉萍由临时工变成了“吉卜赛”。
9
老作家秦牧说过,耍猴戏的、捏面人的、卖纸花的、玩布袋戏的,都是中国的“吉卜赛”。“吉卜赛”也就是前苏联文献中所说的“茨冈”,是一个以游荡生活为特点的民族。这个民族的人大多肌肉隆起,广额丰颊,一个个好似部落酋长。而我们的潘玉萍呢,弯弯的两道秀眉,楚楚的一把细腰,除了作为一个女人应该隆起的部位恰到好处地隆起外,身材十分清秀、苗条;脸盘子纤巧娇柔,且富有淡淡的诗意,好似普鲁东画派和吉络德画派合作的肖像画。可见,潘玉萍与“吉卜赛”的相同之处,不是在于外表,而是在于没有固定的工作单位和固定的工资收入,亦即在于谋生的方式上。
一天傍晚,程晖忽发奇想,笑着对潘玉萍说:“古人云:‘天生我材必有用’。你既会缝纫,又会绣花,何不双管齐下——学做童装,自产自销呢?”
潘玉萍听了,觉得很有道理。这些年来,由于国家提倡“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独生子女日渐增多。这些独苗苗,无一不是年轻父母们的掌上明珠,一个个从小就成了“美食家”和“时装模特儿”。几年前,与江淮大学相距不远的新新童装厂应运而生,这些年来,产品一直十分走俏一一这兴许是程晖产生“奇想”的源头和契机。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程晖和潘玉萍并肩向新新童装厂门市部走去,准备买一件童装回来作样品。是时,河汉楚楚,露水沾衣。夜幕下的都市美丽绝伦,牵引着一个个躁动不安的灵魂。清凉的晚风,从法国梧桐枝叶繁茂的树冠间发出一阵阵深沉、热烈的絮语,好似在抚慰这对为生活而奔波劳碌的中年夫妇。
两人边走边谈。快到新新童装厂门市部时,灯光非常暗淡,程晖差点儿和一个行人碰个满怀。定神一看,“行人”竟是郭校长!程晖搓搓手,不解地问:“郭校长,天这么晚了,您怎么一个人在街上走呀?”
“怎么,不作兴我一个人,单作兴你们两个人在街上走?”郭校长把重音落在“两个人”上,以示自己是在开玩笑。停了一会,郭校长告知程晖说:“稍等几天,你的家属可到新新童装厂做临时工。这事儿,刚才我已同昔日的老部下、今日的刘厂长讲妥了。”
程晖听了,不由得感慨万千。因为谁都知道,各级各类学校的权力都是“庭院式”的,“校内数好佬,校外数不到”,尽管你是校长,出外办事也同样难哪!
眼下,为了给自己属下一个教师的家眷找一份临时工的差使,堂堂高等学府的校长,竟然不得不在夜深人静之时,叩响一个童装厂厂长家的门!自古惺惺惜惺惺,程晖这会儿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程晖说了自己和潘玉萍商定的办法后,郭校长微微颔首道:“这个办法好!记得一位哲人说过:再伟大的思想,也得与最简始的实践进行粗砺的磨合……”言犹末了,新新童装厂门市部开始打烊,程晖夫妇只得和郭校长一道返回学校。
10
时间老人路过中国时,一个半老徐娘趁其不备,在他身上掐了一把。转眼间,她就回至豆蔻年华。
那天上午,程晖和潘玉萍先到邮局,寄走了沉甸甸的书稿《大学语文教学论》,然后又买了一件用作样品的童装,匆匆而归。
潘玉萍待字闺中时,曾在公社花边厂当过绣花工。两年间,她手中的绣花针催开的姹紫嫣红的鲜花,足够打扮一个春天;如今重操旧业,很快便又得心应手。经过三天的奋战,她做成童装三十件。与样品相比,毫不逊色。不信,你看那童装上的刺绣,针针扣线,线线盖针,花是花,朵是朵;嫩绿的叶子支棱着,春草似的嘹亮霸气;鲜红的花朵叫你看着耸鼻子,喷香呢!
生活敞开了新的大门,潘玉萍打心眼里高兴。可转而一想,她又有点犯愁:她没有勇气“站街头”卖童装。程晖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劝说道:“看样子,你的轻商思想还怪严重的呐!这可不必喽!当年,我们的老祖宗恩格斯从伦敦重返曼彻斯特,不也曾在欧门—恩格斯公司从事过长达二十年的商业活动吗?”说到这里,出于职业的敏感,他意识到自己有点夸夸其谈,忙又掉转话头说:“这样吧:我利用假日和你一道去卖!”潘玉萍笑笑说:“犯不着你费神,我一个人去!”她不愿夫妻双双跻身于“提篮小卖”的行列。此一时彼一时,恩格斯当年是气气派派地做生意,“欧门—恩格斯公司”这一牌号便可清楚地说明这一点。男人可不能太小家子气。
第二天下午,潘玉萍正准备动身前往城南小商品市场,转而一想,又有点举棋不定。眼下,城里人大多数热衷于赶时髦,有些小青年买回好端端的裤子,越看越觉得不顺眼,硬是用石块乒乒乓乓地一阵子猛砸,直砸得裤脚边犬牙交错,这才眉开眼笑地穿上。自己做的这些童装,虽说布料、样式都还可以,但尚未“髦得合时”,恐难出手。她说出自己的想法后,程晖表示赞同。稍停,他闪闪眉毛,转脸对潘玉萍说:“依我看,可以到苏集镇去试一试!”
潘玉萍听了,心里一亮。苏集集位于三县交界处,水、陆交通非常发达,是名闻遐迩的商品集散地,素有“小香港”之称。潘玉萍心想,到了苏集镇,童装一定可以出手;只是那地方离自己的娘家、婆家都很近,到时候万一被熟人看见,自己的脸往哪儿放?——她记得拿破仑说过:脏衣服要在家里洗衣。她转而又想,一家人的肚子比一个人的面子更重要,苏集镇一定得云!
苏集镇至今古风犹存:逢集日期定在农历每旬的“三”、“八”两天。初八一大早,潘玉萍乘上头班汽车,一个多小时后,便到了苏集镇。与城市相比,这里别有一番景象:街道两旁,店面、地摊挨挨挤挤,数不胜数。卖老鼠药的、卖花椒八角的,信口唱着自编的小调;算命的、拔牙的,说得唾沫星横飞;鸡鸭鹅兔乱扑腾,米麦黄豆压颤街。赶集的人摩肩接踵,势如潮涌。潘玉萍躬于其盛,不由得想起“到处有生活”这句不知何人何时何地说过的话。她真切地感受到,这句话底蕴深厚,质朴纯真。可不是吗,自从地球告别了远古洪荒,生活便成了它沸腾的热血、跃动的脉搏。约莫过了半小时,潘玉萍来到街东的小商品市场。未及站稳脚跟,一个既穿牛仔裤也卖牛仔裤的卷发青年,从扯着布逢的售货摊前走过来,操着外地口音笑盈盈地说;“大嫂,请把提包里的童装拿出来看看!”尖细的男中音,帮助她完成了近年来人们常会遇到的“巾帼须眉”这一选择题。对方的话,使潘玉萍怀疑他的眼睛有特异功能;低头一看,原来是提包拉链自动脱开,童装已经露在外面。她随手拿出一件,卷发青年接在手里,很内行地拍拍掸掸,摸摸看看。她希望卷发青年将童装全部买下。这样,虽说明摆着要少卖一些钱,但却可以节省不少时间。正在写作中的长篇小说《天涯芳草》,需要的正是时间,哪怕是一分一秒。
卷发青年把精心查看过的那件童装夹在腋下,从提包里另抽出一件,按照先前的程序查看质量。潘玉萍瞅空子朝街道西头望去,只见一对中年夫妇正肩并肩地朝她走来。男的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女的珠光宝气,线条扎眼。好幸福的一对儿!近了,更近了,仔细看时,天哪,竟是王东和许芳!潘玉萍触电似的掉转脸,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神情木然地看着面前的提包和对提包里的童装有着极大兴趣的卷发青年。忽然,她听到一个娇滴滴的女声:“王东,你瞧,看样子,前边那个女的是在卖服装,我们过去看看吧!”没有听到应答声,但直觉告诉她,王东偕同许芳朝这儿走来了!
潘玉萍无地自容,恨不能乘坐载人飞船飞离地球。恰在此时,忽然传来一个男低音:“许芳,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一一你忘了?今天中午冯书记请我们做客哩!”如同先前一样,虽然没有听到应答声,但直觉告诉她,王东和许芳转身往回走了。
潘玉萍遇赦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丝毫没有讨价还价,便将童装全部卖给喜形于色的卷发青年。
她独自坐在离车站一箭之遥的古槐下,候车进城。这里是自己和王东相识、相恋和分手之地。如果当年答应王东的要求,辍学结婚,那么今天,作“军嫂”的将不是许芳,而是自己!这个想法一闪即逝。潘玉萍决不后悔。她坚信自己在择偶问题上没有错,只是一些与此相关的问题使她百思不得其解。是的,人民军队是中华民族的长城,王东是“长城”上的一块砖,待遇优厚一些,诸如家属可以“随军”、安排工作等无可厚非;然而,如同工农业生产一样,现代国防丝毫也离不开文化科学知识,离不开掌握文化科学知识的人。程晖身为高等学校的教师,以传授文化科学知识、培养人才为己任,至今竟然无法维持一个四口之家的低水平的生活,以致不得不让爱妻“提篮小买”于街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中华民族是一个求实的民族,人们往往过于看重近期的、切身的、实在的利益,而对启人心智、催人向上,使未来生活更健全、更美好的知识和知识分子则很冷漠。这种状况必然导致信念荒芜、理想暗淡。我们民族的肌体里,着实需要注入几滴“猫头鹰的碧血”[注]。
【注】在希腊神话中,猫头鹰是思想和理性的象征。
11
潘玉萍拖着疲惫的身子推开家门,只见父子三人喜气洋洋。见到这样的场面,她感到很诧异,以至一时无法反应过来,愣愣怔怔地站在门口。多少年来,这个四口之家的日常生活总是缺少活气,似乎被一支无形的巨笔涂上了一层冷色。进入这样的家庭,不用很久,你便会产生这样的联想:一辆破旧的马车,在坎坷不平的泥巴路上艰难地行进,留下深深的轮辙。尽管这辆马车的驭手豁达开朗,但怎么也改变不了笼罩着马车的沉闷气氛。
潘玉萍走进屋子,坐在靠近饭桌的一张藤揸上。
大龙端来开水,小龙打来毛巾把儿r程晖笑盈盈地问这问那。
一把温乎乎的熨斗,缓缓地熨过潘玉萍的心头。
大龙走过来,一只手搭在妈妈的肩头上:“妈妈,爸爸说……”
“哥哥,让我对妈妈说嘛!”小龙娇嗔地歪着脑袋,噘起的嘴巴能拴住性情暴烈的牯牛。这个“妈妈生育史上的句号”一一乡下人称为“老巴子”,什么事都爱占点上风。
“行啊,让你说!”大龙很大度。据说长子比较容易从父亲身上获得遗传基因。
小龙走近妈妈说:“爸爸说,您和我、还有哥哥,很快就要‘农转非’了!学校还得按政策给您安排工作哩!”
“真的?”潘玉萍的眼睛一亮,旋即向程晖舒过脸来,额上的平行线(莎士比亚语)不再平行。
程晖微笑着点点头。潘玉萍的心里顿时腾起一股热浪。
户口和工作,这是关系到每个人安身立命的大事。进城这么多年来,由于户口在农村,加之没有安排工作,潘玉萍时时有一种“身首异处”和浪迹萍踪的感觉。冯鲁庄的好心人,时常以这两点为理由,劝说潘玉萍早点儿回去侍弄那几亩地,并连带着劝说程晖回到当地一所农业中学“当先生”。婶娘钱学萍呢,则常会以“户口”为棍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有一次,潘玉萍回家收麦,钱学萍见面就没来由地说:“你和两个孩子的户口还在冯鲁庄哩!”这没头没脑的话,说得潘玉萍无言以对。“农转非”后,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了……潘玉萍越想越高兴,两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程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妻子风韵犹存。是的,除了时间和病魔,女人的姿色是夺不走的。生活的磨难只能夺姿色于一时,正如我们用力把指甲掐得苍白,一松手,它便又立即恢复血色一样。
第二天午饭后,程晖正准备稍事休息,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来人竟是孩子的外公!程晖夫妇把老人让进屋,在房间里温习功课的两个孩子,闻声也一齐兴高采烈地跑出来,一家四口人众星拱月似的围着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这问那。
程晖对潘玉萍说:“看样子,外公还没有吃午饭,我去买几样菜来。”潘玉萍说外公不是外人,用不着特意买菜。程晖还是执意要去。
江淮大学门前是一条通往大街的水泥路。路两旁,小吃店、熟食店星罗棋布,成天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弄得堂堂高等学府斯文扫地。学校领导曾多次出面交涉,劝他们另择吉地,可丝毫无济于事。近两年,学校的食堂工作每况愈下,光顾小吃店、熟食店的学生日渐增多。中文系、外语系、艺术系的学生容易动感情,他们当中有不少人“两个文明一起抓”,在饱享口福的同时,悄悄和年轻貌美的女店主搞开了对象。应当说,这是一种很不正常、应当制止的现象。但是,另一方面,学校因循守旧,强令学生在缺乏批判和自主能力的情况下去读尼采、叔本华、柏拉图,看老庄、陆九渊、王守仁,也是造成学生产生逆反心理、寻求刺激和解脱的不容忽视的原因。程晖边走边想,快到大街时,他的思想才由“精神”回到“物质”方面来一一他想起了“菜”还没有买。于是,他连忙来到一家多少有点克扣斤两的熟食店,按照老人的口味买了几样冷菜:火腿、捆肉、素鸡、煮蚕豆。返回时,刚进校门,收发室的老方递给他一封信。程晖接过来,边走边看。信是险峰教育出版社寄来的,拆开一看,信上写着:“尊稿《大家语文教学论》终审已获通过,不日即可付梓。专此预闻。”
看完信,程晖喜不自胜。自己呕心沥血的著作就要面世了,这可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啊!知识分子的劳动一旦得到社会的承认,自我价值得到体现,他们便会从社会需要与各自的研究领域之交叉点上寻找到自身的价值坐标,进而从中获得无限的慰藉和欢乐。此时此刻,一种张扬自我人格价值的理念在他的内心深处回旋激荡。
老人听说女婿有“喜事”,吃饭时特意喝了两盅老白干。
潘玉萍得知这一消息后,更是喜不自胜。因为自打进城后,特别是风亭服装厂关门后,她总感到自己无所依托,随风飘荡;而今,户口和工作问题将要得以解决;加之丈夫事业有成,专著出版在即,她的漂泊不定的心舟总算驶进了较为宁静的港湾。
她沉下心来,利用分配工作之前的缓冲时间,写完了长篇小说《天涯芳草》的最后几章,修改、誊清后,寄给新星文艺出版社。
没有多久,为潘玉萍和两个孩子办理“农转非”手续的同志,终于盖好了不可或缺的一颗颗大印。从此,泱泱华夏又增添了三个手执红本子、口吃国库粮的公民。
时隔半年,江淮大学领导根据有关文件精神,结合学生和教学实际,经过反复研究,并报请上级主管部门批准,破格录用潘玉萍为中文系教师。
一天傍晚,郭校长和中文系金主任来到程晖家。金主任开门见山地将上述决定告知程晖夫妇。
程晖听罢笑着说:“首长会校人,战士会校枪……”他套用的是古代一位军事家的话。稍停,他又转脸对潘玉萍说:“士为知己者死。你可不能辜负领导的希望啊!”
原来,江淮大学所在地是蜚声中外的历史文化名城,人杰地灵,文人辈出。由于受到历代文风的裹挟,江淮大学中文系于一年前增设了创作班。前不久,《天涯芳草》的手抄本曾在这个班广泛流传。学生们得知小说作者已是正式教师,众口一词地要求学校领导安排潘玉萍为他们上课。
潘玉萍听罢,惊喜参半。她想,自己只有高中毕业的底子,登上高等学府的讲坛,能不头晕目眩吗?思索良久,她终于慎重地答应了。
郭校长笑着对潘玉萍说:“有道是‘一诺千金’,就你这位女性而言,答应承担教学重任,似可戏为‘千金一诺’。文学创作班有你上任,我和金主任可就放心喽!”
程晖接口说:“潘玉萍,郭校长对修辞学颇有研究,曾经出版过这方面的专著,且被学术界誉为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的姊妹篇。往后,你得虚心向郭校长求教啊!”
郭校长沉吟片刻,神态黯然、语调幽幽地说:“这些年来政务缠身,不惟学业荒疏,就连本职工作也没做好:最近听说,当年为了替潘玉萍治病,你卖掉自己心爱的紫砂茶壶,这件事我竟全然不知……”
送走郭校长和金主任,程晖感慨良多。他觉得,郭校长在“紫砂茶壶”问题上自责,似乎没有必要;有关“学业”问题的感慨,则绝非套话、官话,而是真话、实话。当年,他曾是江淮大学中文系的学术带头人,对修辞学和唐代文学的研究独树一帜,影响之大,遍及海内外。为官之后,他很快便从学术界销声匿迹。程晖认为,“唯才是举”固然是人们首肯的人间正道,但是有时候似乎也应该区别对待。擅长做学问的人,不一定都能从政,也不一定都愿意从政。然而,一旦天降乌纱,你又不能推却,否则就是违抗上司,不识抬举。当然,提拔你的领导,绝无恶意。他们都是官场上的过来人,自然清楚地知道,在当今中国,做官的总比做学问的吃得开。
程晖的思绪喷涌似泉,不绝如缕。良久,他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告知潘玉萍。
“好一个‘思想者’!”潘玉萍听罢,抬起右手拢拢头发,笑着发表评论说。
12
一个秋高气爽的星期天,刚好是大龙10岁生日。
那天早晨,程晖破例取消了“晨读”,和潘玉萍一道忙这忙那。他俩把室内室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井井有条。早餐也改变了花样,以往总是稀饭、烧饼加咸菜,那天则改为每人一碗面条,外加一个荷包蛋。
早饭后,程晖兴致勃勃地对潘玉萍说:“今儿格,我和你一道去菜场买菜!”
潘玉萍揶揄道:“咋时候太阳打西边出了?”
程晖转脸看着潘玉萍:“大龙是长子,10岁生日要好好庆贺一下!”
潘玉萍见程晖态度庄重,忙以商讨的口气问:“要不要请几个亲友来热闹热闹?”
程晖说:“我看这就不必了。我们要是请亲友来,对方势必要买贺礼或出礼份儿;再说,按规矩,喜事请客,必须提前三天……”
潘玉萍点点头说:“这倒也是。”
程晖说:“那我们快点儿去菜场吧,去迟了很难买到新鲜的蔬菜!”
潘玉萍笑道:“啧啧,这真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你从来不去菜场,但对菜场的行情也挺了解的嘛!”
程晖说:“我思谋出这么点儿理路来,你就啧啧称奇;要是我像诸葛亮那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又来了!又来了!少说两句,没人会说你口拙!”潘玉萍带着笑意,友善地打断了对方的“意识流”。
“行!‘令行禁止’!我们快点去菜场吧!”程晖催促道。
潘玉萍朝“整装待发”的程晖瞥了一眼,差点儿笑出声来。原来,程晖在忙乱中将上衣的纽扣扣错了,致使衣襟左边长,右边短;穿的鞋子更滑稽:左脚穿着棕色凉鞋,右脚穿着黑色皮鞋。经验告诉他,潘玉萍忍俊不禁,表明自己衣着不整。为了检验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他走到穿衣镜前一看,不由得捧腹大笑:“老天爷,我几时成了唐?吉诃德?”
经过潘玉萍的一番“整顿”,程晖面貌一新,夫妇二人这才并肩向菜场走去。
由于是星期天,不少人家都是夫妇二人一道出行。程晖触景生情,凑近潘玉萍压低嗓门打趣道:“你挺聪明,把生孩子的日期定在星期天……”
潘玉萍诡秘地一笑:“彼此彼此!我聪明,你也不呆!”
说着说着,他俩已走进了菜场的入口处。
这是一个兴建不久的菜场,给人的整体感觉是整洁清新。屋顶选用各种规格的不锈钢空管做成支架,乳白色的阳光板各抱地势,春云舒卷般覆盖其上。秋天的阳光透过阳光板,优雅地向菜场内洒下花花达达、摇摇闪闪的碎影,恰到好处地创造出一种暖意融融的梦幻般的意境。菜场内部分割成若干区域,分别出售家禽、肉类、蛋类、水产、蔬菜、水果等。一个个贴有白色瓷砖的摊位排列整齐,疏密有致,宛如学生的课桌。
程晖第一次见到如此高品位的菜场,颇有一点儿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感觉。他的注意力,差不多都已集中到“观赏”和“看热闹”上了。待他大饱眼福之后,潘玉萍已经把该买的菜都买了。准备离开菜场时,潘玉萍让他看看已经买好的菜,然后又问他:“要不要再买其他菜了?”此时,程晖就如一个深谙为官之道的干部,在下属面前总要显示出自己考虑问题确有过人之处,于是随口说道:“再买两斤豌豆荚儿吧!”潘玉萍听罢扑哧一笑,捂着嘴角“嘘!”了一声:“老外!快别让人笑掉大牙!现在是秋天,哪儿来的豌豆荚?”
程晖本想体味一下“当领导”的滋味,没想到闹了一个大花脸。他这才翻然醒悟,尽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一经典式的发问振聋发聩,但事实表明,当官的难度远在当新娘之上。前者必须有过人的悟性和如簧的巧舌;后者只须衣着崭新,离开娘家时不忘在眼角旁边抹点儿辣椒粉,入了洞房后会忸怩作态就行。有了这一教训,程晖心想,今后再遇到需要自己表态的问题时,必须避实就虚。届时,他将一手叉腰,一手托着重下巴,朝潘玉萍(其他人也一样)和蔼可亲地一笑,和蔼可亲地说:“今儿格我啥也不说!我就不信,这点儿小事还能难住你!”
潘玉萍做午饭时,程晖给她打下手,剥葱捣蒜,洗锅抹盆,忙个不停。
“程老师在家吗?有你家的邮件!”隔壁邻居刘芳一边拍打院门,一边高声发话。
程晖打开院门,只见刘芳手里拿着一个细长的纸卷儿,接过来一看,不由得心中暗喜。他向刘芳道谢之后,转身来到客厅,拆开纸卷封皮,慢慢展开时似有祥云缭绕,一清香扑面而来;展开后仔细一看,果然不出所料,确实是董加尧篆书的一幅中堂: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董加尧是程晖大学时代的同窗学友,而今已是誉满神州的书法名家。半个月前,程晖特意给他去信,请他篆书鲁迅先生的《答客诮》一诗。收到“墨宝”之时,正值大龙10岁生日,他怎能不欣喜若狂?
他老友的作品镶嵌在事先准备好的镜框里,悬挂在客厅正面的墙上。仔细端详时,但见整幅作品结体绵延,清邃纡余,婉丽处似花枝透墙,飞鸟入林,劲健处如骏马腾空,大川回澜;在笔法上,作者时而用以头护尾如锥画沙的中锋圆笔表现浑厚、拙朴之气,时而顺笔入纸,婉转行笔表现清新婉丽的风韵。
夫妇二人正忙着,大龙和小龙回来了。
程晖将兄弟二人叫到横批前,起初引导他们欣赏书法作品,继则将鲁迅先生的诗读、讲一遍。两个小家伙听出诗中有舐犊之情,顿觉有一般暖流漫及全身。
“程老师!”恰在此时,隔壁邻居刘芳又一次拍打院门,“你家有亲戚来了!”
程晖打开院门,只见刘芳领着大龙的奶奶和外婆站在门外。
“妈!”程晖喜出望外地叫了一声。这一声“妈”,同时适用于称呼两位老人。不过在哲学家看来,似有内涵和外延之别。
程晖向刘芳道谢之后,领着两位老人来到客厅。潘玉萍和两个孩子见了,都很高兴。
刚刚坐定,大龙的奶奶就抱怨道:“大龙过生日,咋就不告诉我们?三天前,家中就在等电话……”
“就是呐!”大龙的外婆附和道。这位老人向来话少,哪怕在儿女面前也一样。
“小孩子的生日算个啥?”程晖和潘玉萍差不多同时说。他俩不约而同,尝试着用干部的圆滑来推卸自己的责任。
“乖乖呀,你们这是说的哪一家子话?”大龙的奶奶十分疼爱地看着程晖和潘玉萍,“大龙是你们的长子,我们的长孙,过10岁‘整生日’咋就不重要?
老辈人说:大人全靠伢子过日子,这话一点也不假!依我看,在我们程、潘两家,这可是头等大事呢!”
程晖和潘玉萍连连点头。
大龙的奶奶是一位深谙说话艺术的老人。当年,冯鲁庄有一位李有才式的人物,名叫许笑天。此人擅长以“板话”的形式评说庄上的中年妇女。尽管许笑天以挑剔、讥讽见长,但他对大龙的奶奶也不得不另眼相看:
二刀毛子小军妈,水蛇细腰海平妈。
杏眼放电月芳妈,柳眉勾人廷俊妈。
水瓢奶子秀芸妈,大洋马儿友林妈。
两手叉腰德凤妈,拍手打掌玉英妈。
全场放屁阳阳妈,路边尿尿锯锯妈。
能说会道晖儿妈,不谈那话狗子妈。
“板话”中的“能说会道晖儿妈”即指大龙的奶奶。得此殊誉者,别无二人焉。
上述“板话”,大多是许笑天亲自“采风”后创作的,少数是由庄上的二大伢子搜集,经过许笑天筛选、审定的。它们大体上分为两种类型,一是全景式地概括被评说者的长相或性格特征,二是张扬、定格被评说者某些太过出格、令人喷饭的言行。例如,上级大张旗鼓地号召除“四害”那一年,有一天晚上,几个二大伢子扛着竹梯掏麻雀,走到狗子家的窗下时,二牛和三马出于好奇,贴在窗下“听壁根”。其时,大约狗子爸想和狗子妈温存温存,不料狗子妈大大咧咧地说:“今晚太累,不谈那话!”二牛和三马捂着嘴窃笑,猫儿似的悄悄溜走。打那以后,“不谈那话狗子妈”便“诞生”并“上市”了。
或许是因为平日里相互之间缺少走动,大龙和小龙对奶奶和外婆的到来,并未表现出通常应有的热情。
家宴快开始时,潘玉萍依照两位老人的口味,叫附近一家饭店送来一碗肉圆、一盘鱼,另外还有两样素菜。这样一来,连同自家已经做好的四荤四素,桌面上摆得满满当当。蜡烛点燃后,本应大家为大龙齐唱《祝你生日快乐》,但两位老人不会唱,潘玉萍碍于面子不肯唱,剩下的只有程晖和小龙。父子俩审时度势,内心充溢着“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豪情。程晖朝小龙使了一个眼色,喊了一声“开始!”两人一边拍手一边面向大龙唱了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老腔童音,油和水一般互不相容,好似老公鸡和仔鸡一道引颈打鸣。大伙儿听了,笑得牙巴骨发酸。丰子恺老人曾将自己口中残存的17颗牙齿戏称为作恶多端的“匪徒”并任命替他排除这些牙齿的医生为“剿匪总司令”。眼下,两位老人吹风露气地大笑时,各自口中都有一、两颗早已松动的牙齿,如同陷入重围的“匪徒”,索索发抖。做晚辈的须知,为老人呼唤“剿匪总司令”,此其时也。
一曲既了,接下来的程序自然是吹蜡烛。此时,家宴的气氛更为热烈、融洽。两位老人躬逢其盛,兴致挺高,竟也踊跃参与。她俩没有门牙,吹蜡烛时气流畅通,风力大张,大约类似于天气预报中的“阵风七到八级”。在微风、大风、阵风的吹拂和横扫之下,蜡烛熄灭,烛烟游移,肴香满室,喜气盈庭!
就在这当儿,大龙的奶奶掏出一个老式票夹,从中拿出四张“老人头”——全是合法货币。一张接一张地递给潘玉萍,口中念叨着:“这四百块钱,有一百块是我的,其余是大龙他二叔、三叔、四叔的;眼下正是大忙季节,他们实在抽不开身……”
大龙的外婆也掏出三张百元大钞,一张接一张点给潘玉萍。这是她本人和大龙两个舅舅的礼份儿。
“等到小龙十岁时,我们要操办得更好!”程晖转脸对潘玉萍说。这是程晖的肺腑之言,即便把它放在坩锅里熔化,也找不到一丁点儿虚假的成分。
吃午饭时,两位老人因为高兴,各自喝了几杯“泸州老窖”;饭后闲聊便都动了真情,感慨已逝岁月的艰辛。大龙的奶奶拢拢稀朗朗、白花花的头发说:“早先那日子,可不是人过的啊!那年为了替玉萍买缝纫机……唉!”她省略掉的内容是:我家只好卖掉祖传的紫砂茶壶。大龙的外婆咂摸着老亲家的话味儿,在确信自己咂摸得八九不离十时,连忙接口说:“可不是吗,那年为了替玉萍治病……唉!”她省略掉的内容是:我家晖儿卖掉了自己最心爱的紫砂茶壶。读者诸君可曾注意,就技巧而言,两个瘪嘴老太婆的饭余闲话,与大名鼎鼎的海明威“三分露出水面,七分沉在海底”的文学创作主张不谋而合!这件事再一次印证了一位名人的名言:搬运工与哲学家的差别,并不比看家犬与牧羊犬的差别大到哪里去。
13
几度花开叶落,几度雁去燕回。
为了提高师资质量,江淮大学领导选派潘玉萍和中文系的另一位青年教师到法国深造。法国是一个尊重思想并诞生伟大思想,尊重艺术并诞生伟大艺术的国度。多少年来,这个弥漫着激情和理想气息的国家,一直是潘玉萍心目中的圣地。得知自己有机会去朝圣,她激动得寝食不安。
出国深造人员启程那天,潘玉萍与送行的程晖在机场门前执手相看,依依不舍。大约是因了他俩太过亲昵,引来几个小青年驻足围观。直到“波音707”昂首轰鸣直指蓝天,程晖才悻悻而回。
潘玉萍出国后,程晖领着两个孩子打发日子。这正如老作家浩然笔下的高大泉的一家,“筷子夹骨头一一三条光棍”。买生煮熟,洗碗刷盆,一应家务,都得程晖亲自动手。不消几天,程晖便累得精疲力尽,不修边幅;此时此刻,他真切地体会到,“女人家,女人家,有了女人才成家”这句古朴的民谚,实乃至理名言。
一天下午,程晖忙中偷闲,匆匆来到中文系教师阅览室,十分投入地领略大多数机关干部“一杯水、一张报纸、一支烟”的闲适生活的韵味。他像一个老农在过年过节之前,手里攥着浸透汗水的钞票站在街头,舍不得破费结果又不得不破费似的,狠下心来,多花费一些时间看完报纸上的一篇大块文章,以便让自己的神思在专事或兼事“码字儿”这项活计的人的杰作里“潇洒走一回”。谁知刚看一半,忽觉走廊里有人走动。转眼工夫,直觉告诉他,有人走进阅览室。他抬眼一看,只见来人戴着本地少见的鸭舌帽,身后背着一个双背带的帆布包。二日相遇,对方略一愣神,惊喜地叫起来:“好嘛,果然是你!”与此同时,程晖记忆的屏幕上迅即闪闪跳跳地亮着对方的名字:刘新华!
“老兄,你可真是孔明再世啊!一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程晖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去。
刘新华不无幽默地回答说:“‘如来拈花,迦叶微笑’一一找你就得到有书的地方找!”
他俩刚见面时兴奋急切的样子,像两个世纪的人跨世纪握手;及至留神一看,但见对方鬓边的青丝中夹杂着几多华发,两人又不免慨叹起少年弟子江湖老来。
少顷,两人分别拎着帆布包左右两侧的背带,边走边谈。这是他俩不约而同地“引进”的新潮男女携物前行的方式。在通常情况下,恋人们采用此法,并非因为一方虑及另一方不堪重负,而是一种亲昵的表示。不唯如此,它更是一种默契,一种承诺一一在今后漫漫的人生旅途上,两人要并肩抗御风风雨雨,携手共度坎坎坷坷。
到家后,程晖带着歉意说:“瞧,你嫂子不在家,我家乱成什么样子!”
“没什么!没什么!”刘新华笑道,“比起你家来,我家还要‘退避三舍’呢!”
不一会,大龙和小龙回来了。他俩还是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刘叔叔,十多年后再次见面,无论长辈还是晚辈,全都认不出对方了。不过,在这个特定的环境里,刘新华料定,面前这两个生龙活虎似的孩子准是大龙和小龙。他在程晖作过介绍之后,连忙从帆布包里取出两件上衣,分别递给大龙和小龙,作为“见面礼”。
由于女主人不在家,两个朋友只好像荷马笔下的那些人物一样,自己动手忙活晚饭。其时,主人掌勺,客人打下手。半小时后,当程晖喜滋滋地把最后一道菜一一辣椒丝炒百叶端上饭桌时,刘新华两道目光在菜盘上一转游,微微颔首道:“辛辣百页,读不完的人生长卷!”程晖笑道:“老兄仍和当年一样,出口成章啊!”
“过奖!过奖!——说到‘出口成章’,我不由得想起你的《紫砂茶壶》!”刘新华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笃笃笃地叩着桌面说:“自打读了《紫砂茶壶》,我才懂得什么叫文采斐然、美轮美奂!其中有些佳句,我至今还能背诵……”
程晖微微一笑说,我有几斤几两,你还不清楚?倘若《紫砂茶壶》有一点儿可读之处,那也应该归功于紫砂茶壶本身。刘新华接口道,看来,准是一只不同寻常的茶壶!程晖点点头:的确如此!刘新华眼睛一亮,急不可待地说:“老兄,你可别笑话我这种只有日尔曼人才有的感情冲动——紫砂茶壶能否让我一饱眼福?程晖叹息一声,摇摇头说,这事儿我已无能为力了——你嫂子生病时,我东拉西借仍不顶事,结果只得把紫砂茶壶卖给一个捣鼓古玩的小商贩。时隔不久,那个小商贩又转手卖给市博物馆;市博物馆因为疏于防范,紫砂茶壶又落入梁上君子秦振州之手。接着,他又把秦振州在凤亭服装厂盘桓再三,直至将凤亭服装厂的现金和市博物馆的紫砂茶壶一并得手才离去,以及公安机关破案的经过讲了一遍。刘新华听罢搓着两手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饭后,两个孩子应同学之约外出有事去了。程晖和刘新华如同酒足饭饱后的美食家们一样,耽于一种无名的宁静之中。这种宁静,是介于思想家的冥想与反刍动物的饱足之间的一种状态,在美食学上或许可以称之为肉体的忧郁状态。这种状态大约持续了一刻钟,两人开始变心。这两位友人,天南地北,古今中外,谈起来没完没了。到头来,双方自然免不了要言及各自的家庭情况。程晖告知友,自己的家境,总体说来还算差强人意:他和潘玉萍分别是副教授和讲师;两个孩子先后考取北方大学,眼下同时回来过暑假……不过,与同事们相比,经济负担确乎重一些,问题的关键在于:两个孩子都是男的。
程晖说到这里,刘新华舒过脸来不解地问:“老兄,我真弄不明白,你们既然有了大龙,为何还要收养小龙?”
“‘收养’?谁告诉你的?”程晖摸着下巴嘿嘿一笑,“我家的孩子都是‘正宗’的,绝无‘假冒伪劣’产品!”
话音刚落,程晖无意中瞥见刘新华手里捏着几张“血型卡”,其中有两张是大龙和小龙的。前些日子,北方大学在进行防空演习的同时,曾组织学生集体验血。
刘新华悄悄地把血型卡放回写字台上的文具盒里,若无其事地说:“你瞧,你瞧!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嘴上缺少个站岗的,开起玩笑来没个分寸!”
刘新华警惕的神情和搪塞的话语,在程晖的脑海里幻化成一个硕大的问号。
两天后,刘新华因急于回家探望年迈的父母亲,匆匆告辞了。
说来惭愧,程晖身为江淮大学的“如夫人”(副教授),对父母与子女的血型关系却不甚了然。送别朋友,他急不可待地给江淮市人民医院的钟医师电话。钟医师是程晖中学时代的同班同学,两人的关系比一般同学略深一层。他在电话中问钟医师,父母的血型同为a型,子女的血型会不会是ab型?钟医师莫明其妙地反问道,老兄,你问这个问题干啥?程晖回答说,我正在写一篇文章,需要用到这方面的知识。钟医师回答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准备“投笔从医”呢!……父母的血型同为a型,子女的血型只能是a型或o型,绝对不可能是ab型。换句话说,与妻子同为a型血的丈夫,绝不可能是ab血型的子女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
放下话筒,程晖勉强支撑着走到写字台前,猛一下瘫坐在藤椅上!一种不可抗拒的耻辱之感,潮水般铺天盖地地涌来。他感到不能自持,精神的大厦“轰!”的坍塌了!
14
柳眼抒青的早春,潘玉萍和蒙古国同窗阿速索蒙到卢佛美术官参观。两人细看了几件镇宫之宝后,又同乘游览大巴来到塞纳河畔。
上苍是最富天才和激情的风景画家,塞纳河无疑是她愿意盖上印章,甚而至于按上手印的最具个性、壮美曼丽的神品和逸品。塞纳河是法国的母亲河,她像一条飘拂的玉带,从郎格勒高原自东向西流经巴黎盆地,情谊绵长地链接着莱茵河、索恩河和卢尔河。两人上了河堤后,但见堇草青青,河水澄碧,一群群蜜蜂鸣声嘤嘤地撩拨着春意,一只只不知名的鸟儿在觅食、嬉戏。这些庸常的场景有了塞纳河的衬托,便脱离了庸常,升华到一种迷人的艺术境界。两人边走边谈,不经意间,看到不远处长桥卧波,小舟泊湾,一爿典雅精致的古玩商铺临桥而立。
她俩信步走进商铺,倏忽间眼睛一亮:沿墙而放的货架上,摆放着形态各异、古色古香的茶壶,或如拇指般玲珑,或如椰壳般粗壮。潘玉萍眼风一扫,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一个紫砂茶壶上。她趋步近前,拿起茶壶,爱不释手地观赏、把玩。良久,站立一旁的阿速索蒙接过茶壶,反复细看、抚摩,然后提醒说,这只紫砂茶壶很可能来自中国。其理由是:壶底有明显的螺旋纹,且呈乳钉状凸起;壶体浸釉时有手抓痕。尤为重要的是,壶盖上的装饰图案很像八思巴文。而八思巴文是元世祖忽必烈命国师八思巴(1235一一1280)创造的,现在能识这种文字的人极少。阿速索蒙出生于乌兰巴托,见多识广,其时是巴黎大学艺术和考古系的高材生,因此潘玉萍对她的这一见解深表赞同。此时,潘玉萍忽然想起:程、潘两家辗转卖掉、亦即被秦振州从博物馆盗走的紫砂茶壶上,也有这种蟹儿爬沙似的文字。莫非那个蟊贼事后见钱眼开,在洋人眼花缭乱的“洋钱”的诱惑下,让紫砂茶壶流失到国外?她想,倘若真的如此,我将它买给程晖,岂非是现代版本的“完壁归赵”?如此千载难遇的良机,决不能失去!哪怕要我用生命来换取紫砂茶壶,我也在所不惜!这么一想,她毫不犹豫地斥巨资一一对当时的潘玉萍而言,确实是巨资一一一千法郎(其中有八百法郎是向同行的女友借的)买下了茶壶。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感到,按照先后顺序,这只紫砂茶壶似乎应该送给自己的父母,孰料这一回报父母的想法刚刚露头,她的心理天平便又“顺理成章”地倾向自己的丈夫程晖。她痛楚而又无奈地想,当年,父母为了女儿把紫砂茶壶拿去变卖;如今,做女儿的却颠倒了回报顺序,率先把紫砂茶壶壶扔进爱情的大海!难怪巴尔扎克借助自己笔下的人物说,女婿是用爱情的利刃割断父女、母女之情的祸首!
当晚,潘玉萍像捧回了奥斯卡奖杯,兴奋得面若桃花。这只紫砂茶壶古朴高雅,人见人夸 简直可以当作案头清供,能与商鼎周彝一比高下。
睡觉时,她把紫砂茶壶放在枕边,好似守护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每次醒来总要吻一吻它。她想象着程晖见到紫砂茶壶时的喜悦心情,自己的心情也就越发喜悦……
15
枫叶流丹的秋日,程晖像一名古罗马的斗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直到走乏了,他才坐在写字台前,用一个手指撑着前额凝思默想,就像照片上莎士比亚的那种神态。不一会,他听到了钥匙穿进锁孔及其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旋即有人猫一般轻捷地走到他的身后,继则用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经验告诉他,这种亲昵的表示,可能来自大龙和小龙一一作为晚辈,他们都已经超越了这个年龄段;那么,还能有谁有资格这样“排闼直入”呢?再说,作为一个成熟的男子,不可能嗅不出自己所熟悉的女人的气息。他坚信自己的判断万无一失,不由得火从心起,猛一下推开蒙在他眼睛上的一双手,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来:“你想干什么?老子揍死你!”
潘玉萍以为程晖把自己当成了入室盗贼,不由得笑弯了腰:“瞧你这个‘守门官’,你把我当成‘梁上君子’了吧?”她边说边从坤包里拿出从塞纳河畔买来的紫砂茶壶,向他“献礼”。
“我知道是你!”程晖火气不减,“老子要揍的就是你!”
正如海鸥能预知雷雨,潘玉萍从对方盛怒和出言不逊的征兆上,预感到程晖心中的风暴。她料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捧着紫砂茶壶的手不由得索索发抖。
“少来这一套!”程晖一下子将潘玉萍手中的紫砂茶壶打落在地,并狠狠地踹了几脚,随后转身取过小龙的血型卡撂在写字台的一角,在它的近处“乒!”地猛击一掌,直视着潘玉萍雄狮一般怒吼:“你老实交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像个严厉的法官,目光如炬,直达问题的实质、情感和意识深处。
潘玉萍知道,多少年来,自己最为害怕、又时时心存侥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不由得想起了那个令她不寒而栗的夜晚。
那一年,大龙出生不久,程晖在江淮大学任教,除了星期天和节假日,根本没有时间回家。麦收时节,南风骀荡,空气中夹杂着细碎的麦芒,让人的脖子和鼻孔发痒。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白天黑夜连轴转,忙得晕头转向。潘玉萍不好意思开口请人帮忙,可是农谚说得好:“收麦如救火”,成熟的麦子必须赶紧收割,否则遇上阴雨,后果不堪设想。农谚是祖先的一种提醒,冥冥中的祖先以一种轻松散淡、蕴含哲理的语言告诫后人:过日子可别走神啊,快去田里扑腾吧!在这别无选择的当口,潘玉萍不得不到十里外的滩头村求救表哥。表哥叫旺松,四十开外,孤身一人,健壮如牛,浑身腱子肉一疙瘩一块地凸露着,自家的两亩“责任田”,他一手插在裤衩里也不够忙活的。
旺松应召而来。他不仅力气大,割麦的方法也特别:从麦地的一侧插刀,螃蟹过河似的横着割过去,嚓嚓嚓,麦杆儿头压尾、尾压头,整整齐齐地倒下来。割到麦地的另一侧,他用镰刀把割倒的麦子归拢起来,拣两绺长得稍高、尚在“恋青”的麦杆做一个“绕子”,双手拽着“绕子”的两端朝归拢起来的麦摊上一按,一反手,翻个个儿,两手用力把“绕子”一拧,再一拧,转眼就是一个麦把儿!
有表哥帮忙,只消半天时间,她家收麦的速度便已不落人后。当天晚饭后,旺松推着自行车正准备回家,适逢隔壁王二奶到潘玉萍家借笆斗。王二奶和旺松早就熟悉了,这会儿便“多嘴”道:“旺松,来来去去大老远的,就在这儿歇着不就得了!”听了王二奶的话,旺松不置可否;潘玉萍不便逐客,只好随口说:“表哥,就在这儿将就歇着?”旺松把潘玉萍的“客气话”当成挽留,迟疑片刻,点头同意了。
其时,潘玉萍家的住房条件稍有改善,已是“两暗一明”,相当于城里的“两室一厅”。当晚,旺松住在西厢房一一那里有一张长年闲置的床。
天快亮时,旺松隔着房门喊:“玉萍,快点起来煮早饭,我吃了饭趁早下地割麦!”潘玉萍应声而起。她拉开门栓后,旺松像印地安人偷袭羚羊似的偷偷接近她,继则猛虎扑食似的将她拦腰抱住。潘玉萍拼命挣扎、反抗;然而,在猛虎的尖牙利爪之下,任何挣扎和反抗都是无济于事的……
两天后,潘玉萍把自己想到的一切,全都对程晖说了。末了,她语调忧悒地说:“我并不奢望得到你的宽恕一一我已经失去了那样的资格;如今,肉在砧板上,刀砍斧剁,全由你了!”
“你很坦率,甚至很值得同情;可惜的是,这种‘坦率’未免来得太迟了!”程晖高深莫测地说,“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如何了结,你就等着瞧吧!”
潘玉萍听罢,头脑里一片空白,晶莹的泪珠打湿了紫砂茶壶的碎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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