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丹江上游,有一个村子叫赵家坪,因赵姓人多土地平旷而得名。村东边那棵老槐树下,有一户普普通通的人家,四间上房,两间灶房。全家四口人,户主叶子长得白净,水灵,身段也好,在全村的媳妇里是挂头牌的,丈夫死后,很多人想摘这片叶子,都被叶子拒绝了。一来丈夫没过三年;二来瞎婆婆和二柱对叶子都好,叶子舍不得走。小叔子二柱才十七岁,人老实,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担水割柴挖地,所有重活都舍不得让嫂子干,在生产队里干活也不惜力气,队长就提前一年给他长到十分工。瞎婆婆做活不方便,也老是摸摸索索地忙这忙那,拣豆子拨包谷哄孙子兵兵,从来不让自己闲着,吃饭的时候总要对叶子说:叶子,你爱吃馍就多吃些,生产队里上工不吃饱哪能行呢。让叶子听了心里暖融融的。
生产队劳动,男女有分工,放工的时间也不一样,女劳放工早一点,约摸回去把饭做熟,男劳力才回来。叶子手脚麻利,会安排,一回家就往锅里添水,接着烧火切红薯烙馍捞浆水菜,邻居的烟囪还在冒烟,她就把饭菜做好了。这天她做好了饭,跑到路口一看,二柱还没影,掏空去簸包谷,簸着簸着,就把眼睛迷了,急忙用袄襟去粘,粘了几下也没粘出来,酸水就从眼里往出溢。二柱放工回来,以为嫂子在哭,就问嫂子怎么了?叶子说把眼睛迷了,碜得难受。二柱就放下笼担说:来,我给你吹吹。叶子说:你快洗手去吧,叫兵兵吹。兵兵吹了几次也没吹出来。二柱就过去,用大拇指和食指撑开嫂子的眼皮,看见了灰星,就让嫂子别动,自已往右斜了斜,朴——气流从右往左移动,灰星就游到了眼角,掏出净手巾一粘,灰星就粘出来了。叶子挤了挤眼睛,好了,一点儿也不碜了。她看见婆婆坐在门口,脸上挂着会心的微笑。
秋天很快结束,冬天来临了。冬闲冬闲,但那时的冬天并不闲,全村人都在学大寨修梯田,隔三差五还要预备着越冬和过年的柴禾。割柴是最苦的的事情,也是男人的事情,近处没有柴,要去三十里以外的牛头岭。鸡叫头遍叶子起来做饭烙干粮,鸡叫二遍二柱起来吃早饭,然后跟一伙男人背上背笼镰刀出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夜路,这不算难。在林子里钻来钻去拾干柴,再砍些柴禾晒在坡上,也不算难。难的是把一百多斤柴往回背,三十里路,三十里汗水,三十里风险,饥饿、焦渴、高强度长时间的奔波,没有一幅好身板是不行的,就是有大毅力的人,往回走二十里的也会精疲力竭,每当这时候,家里都要派人来接。二柱家没有别人,只有嫂子去接。这天,嫂子接二柱接得远,接了十二里。二柱就把一小捆柴给嫂子,嫂子嫌接得少,要二柱再给她分些,二柱心疼嫂子身单力簿,坚决不给嫂子,一来二去,同路的人就撂闲话,说二柱疼嫂子像疼媳妇一样,说嫂子疼小叔子像疼男人一样,说他们俩比小两口还要互疼互爱呢。叶子口不饶人:闭住你的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再说怪话小心打了你的牙。二柱却羞答答地说不出话,脸和脖子根都红了。
割柴太苦,风险也大,为了让二柱少割几回柴,叶子就经常到村后的坡上去割枣刺。枣刺很难割,要用木叉顶住,才能砍下来。也不好往回背,需要用两根棍子插在背笼前面,小心翼翼地攀到背笼上,再用草把前面衬住,才能背回来。烧剌也不容易,要用斧头剁碎,用木叉顶到灶膛里,稍不留神,剌就扎了人。有一回,一根剌扎进叶子的食指里,扎得很深很深,十指连心哪,疼得叶子的嘴角都好看地翘起来。可那刺是扎在右手上,自己没法挑,兵兵没在家,她只能让二柱挑。二柱捏紧嫂子的指肚,用针尖划破皮,一下一下地拨,疼得叶子吸溜一下,又吸溜一下,就是拨不出来。叶子说:二柱,往深里扎,再往上挑,我不嫌疼,能忍住呢。可二柱就是下不了手,拿针的手不住的颤,最后还是叶子用反手狠狠的一扎,才把剌别出来。那是一根很长的剌,剌挑出来了,血却一个劲地往外流,二柱知道,那剌是有毒的,就噙了嫂子的手指,把毒往出吸,吸一口,唾一下,吸了三口,唾了三口血,这才烧了一捏草木灰,给嫂子按上伤口上。母亲坐在门口,听见了这一切,她笑着说:挑出来了就好,挑出来了就好。二柱,吃了饭你去洗锅,别让你叶子姐动水啊。
这天晚上,叶子睡得很迟,她用食指和中指艰难地捏着针一针一线地给二柱纳着鞋垫。
一场大雪,覆盖了厚厚的冬天。雪消完的时候,泥土松软起来,种子开始发芽,攒足了力气的花草树木,精精神神地向上生长。叶子丈夫的三年也过了,按照当地的习俗,丈夫过了三年,媳妇就可以招女婿或另找婆家了。叶子年龄还小,满打满算才二十四岁,加上人长得水灵,人缘也好,那些半路里失家的就托人来说媒,有近处的,也有远处的,有提亲的,也有愿当上门女婿的。村里爱说媒的赵三娘也来了,话说了几背笼,把人耳朵都磨下茧子了。别人来说媒,瞎婆婆不愿意听,就把拐棍在地上捅得咚咚响,那人只好没趣地走开,只有赵三娘来,瞎婆婆不捅拐棍,因为赵三娘找的是瞎婆婆。瞎婆婆有主意,那怕你赵三娘灵舌巧嘴,说到天上落到地上,她只坚持一条,兵兵不能走,兵兵是赵家的根,也不准外姓人进赵家的门,要进门就得姓赵。说得赵三娘没了辙,赵三娘也是赵家的人啊。
一年之季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春耕大忙的时节,生产队也上工早,放工迟,特别是早晨,天不明队长就拿话筒在槐树下喊:开工了,开工了,男女劳力就匆匆忙忙往大槐下赶,听队长安排活路。这天队长给二柱安排了另外的活,让他和几个人到后沟去栽树。后沟是队里的果园,来到后沟的时候,沟里的杏花、梅花、桃花全开了,别人都说花开得好看,开得香。二柱却觉得这花开得杂,开得乱,让他厌烦,让他不舒服。心里不舒服,话也赖得说,别人议论她嫂子嫁人的事,他装着没听见。收工回到家里,饭还没有熟,一个来说媒的人,正爬在叶子耳边说着悄悄话,二柱不知怎么就生气了。一生气,就噘着嘴巴,瞪着凸起红眼珠子,拿了斧子去劈柴。瞎婆婆说:二柱,上了半天工也不乏,坐下歇会儿嘛。二柱不回答,还是哼哧哼哧地劈柴,劈着劈着,斧头就打偏了,就劈到自己的小腿上,叶子在灶房里猛听见啊哟一声,急忙往出跑,看见二柱腿上的肉向外翻着,血像泉水似的朝外涌,地上已流了一大滩,立即下得面如黄叶,急忙撕开了头巾给二柱裹腿,大声喊左邻右舍快来救人,等人们七手八脚把二柱送到医院,二柱已昏了过去。经拍片检查,诊断为小腿骨粉碎性骨折。因及时进行输血和手术,总算没了大碍。在医院住了七天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叶子只得同意二柱的请求,带了些药物,把二柱接回家里治疗。瞎婆婆这几天熬煎得咽不下饭,睡不着觉。听说二柱回来了,急忙叫人把她拉到儿子的单架旁,听见了儿子说话,这才稍稍放宽了心。
二柱下不了床,所有的重担都落到了叶子身上。可怜叶子一个身单力薄的女人,一天三晌上工,回来还得照顾一家三口,又要做家务,又要忙自留地里的活。生活就像一团乱麻,摆在了她的面前,她没法摆脱,却又理不清头绪。两个多月下来,人瘦了一大截,眼圈子都青了。二柱睡在床上,心里十分着急,他知道家里有很多事要做,自己却帮不上忙。他恨自己,恨自己那天趁不住气,无端地生那一股邪火,酿成了这么大的灾难。他不怪嫂子,嫂子并没做错什么。他也不怪别人,别人也没有做错什么。看着嫂子这些天辛辛苦苦地奔波,忙前忙后地持候他,他非常感激,又十分内疚,他感到自己对不起嫂子。他曾一次又一次地想爬起来,可那个打了石膏的腿就是不听使唤。当嫂子给他做了病号饭寄到手上时,他总是咽不下去,有时乘嫂子不注意,就偷偷地把饭拨到嫂子碗里;有时故意说不想吃,把饭让给嫂子。最让二柱感动的是嫂子给他倒屎倒尿,为了不让屋里有气味,嫂子总是把便盆涮洗得干干净净。有一回,嫂子给他倒开水,竟因劳累过度昏倒在脚地上,细嫩的胳膊烧伤了一大片,他大声地喊:叶子姐,叶子姐----喊着喊着,竟瓮声瓮气地哭了起来。
经历了九九八十一天,二柱的病终于好了。儿子的这场灾难,前前后都是媳妇张罗着,这让瞎婆婆更看出了媳妇的好处。她像疼女儿一样疼着媳妇,女儿给孝敬的白馍,麻花、饼干,她总是让媳妇吃,天冷了,她总是提醒媳妇加件衣服,把媳妇的心暧得热烘烘的。
不知不觉,春节来到了,正月十五吃过晚饭,叶子带着兵兵去看戏,瞎婆婆把二柱叫到跟前,让儿子站端,齐齐地往上摸,摸到儿子的腿,她说这腿像柱子,摸到儿子的脊背,说像案板,就是不太直,有点驮,她又踮着脚跟摸儿子的脸,边摸边说,都长胡子了,长成大男人了,把二柱摸得嘿嘿地笑。摸完了,她问儿子:二柱,喜欢你嫂子不?二柱说:嫂子是好人。又问:你愿意让你嫂子做你的媳妇吗?二柱红了脸:妈,你咋说这话呢。母亲自言自语地说:哦,我知道了,你不愿意,那就让她嫁给别人吧。二柱着急了,说话结巴起来:妈,我不是那,那个意思,我是说我嫂子那样好的人,只有和我哥那,那样好的人才配作她的男人。就我这黑锤,蛮头蛮脑的,嫂子恐,恐怕不满意,母亲说:柱儿,你可要想好,她可比你三岁呢。二柱说:妈,那没啥,你不是说女大三,抱金砖吗,大了才懂事,才理会心疼人,你不是比我父亲也大,大三岁吗。母亲说:你愿意你咋不对她说呢?二柱说:我怕热脸碰了冷冷尻子,一家人倒要生分起来,那,那还不如不说。母亲说:那你试探试探啊。二柱说我不知道咋试探。母亲就爬到二柱的耳边说了一段话,说得二柱心里立即起了一团火。
过完了年,春耕生产又开始了,嫂子和二柱照例去出工,出早工,干很累的活,空着肚子回家。一天下午,二柱没有出工,他按照母亲的吩咐,在家里忙活起来——很奢侈地烙了一个大白馍,放在笼子里,故意露出一角,然后挂在堂屋空中的钩搭上。家里仅有的一架梯子两把椅子和四个凳子,都被他集中放在一间屋子里,并且加上锁。太阳落山的时候,母亲坐到了她的坑沿上,二柱从灶房舀了半盆水,坐在柿子树根磨镰刀,那样子很用力,前倾的姿势,几乎与土地溶为一起。磨着磨着,嫂子就回来了,她问二柱,今天后晌为啥没去上工?二柱说,到二姐家帮忙去了,刚刚才回来呢。叶子放下笼担,拍了拍身上的土,洗了手脸,就到堂屋里取馍吃。这是叶子的习惯,她饭量小,不耐饿,每晌放工回来,都要先取一块馍吃,边吃边做家务。她一进堂屋,看见笼子里的白馍,高兴得鼻子眼睛都笑了,急忙伸手去拿,却够不着,蹦了几下去拿,也没有够着,就去找凳子,没找着,她感到很奇怪,以往都是一伸手就够着了,今天怎么升高了呢?这时候,二柱进来了,放了手里的镰刀说:嫂子,够不着吧,来,我抱你去取,说着就走过去抱起嫂子,嫂子取了馍,他也不放,就径直把嫂子抱进了他的卧室。
天已经完全黑了,二柱的卧室里更是一片漆黑,他们谁也着不清对方的脸,但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突突突地跳。二柱还没有放下嫂子,继续抱着嫂子在他的房间里转,嫂子也没挣扎,她咯咯咯地笑着,用食指戳着二柱的眉心说,你坏,你坏,你真坏。蓦然,一切都静下来,静得没有了说话声,静得没有了一点响动,静得空气象凝固了似的。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母亲什么也没有听见,但她能想见上房屋里所发生的一切,她知道她想要看到的那一出戏上演了,她今后的日子有盼头了。终于,声音又响起来了,让她感到很奇怪的是,这声音一会是辍泣声,一会又是欢笑声,一会是床的咯吱声,一会儿又是吃馍的声音,她想不明白,却又似乎明白了一切,她双手合十为他们祝福,念了一百个阿弥托佛。
第二天早晨,天蓝格英英的,几朵白云像梦一样飘着,只是空气寒冷,地上有几只鸟儿在跳着,像是是很喜悦的样子。日头出来了。红亮亮的,照在大地上,地上的霜化了,照在丹江里,江面泛起了一层潋滟的光波。兵兵手里提着四样彩礼,拉着祖母,祖母拄着一根拐杖,精神矍铄地向赵三娘家走去。
(完稿于2009年11月5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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