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有人喝彩瓦岗山人

发表于-2009年11月02日 中午1:00评论-1条

初秋后的一个下午,一对盲人夫妻在我们一群小火伴的簇拥下,来到村长的院子里。村长媳妇看到这阵势,惊慌得连手里的鸡食盆咣的地声掉在地上,站在鸡舍边怯怯地说,家里没人,没——人——。

大妹子,我们是唱小戏的,请村长大人开开恩,借贵地唱几场,赏口饭吃吧,那个男人的眼向上翻翻,似乎对着天说。

赏口饭吃吧,赏—口饭吃呗,嘻嘻——,我们十几个小伙伴学着男人的口气,齐声冲村长媳妇喊着。

小崽子,去!都玩去,等村长回来了,看怎么收拾你们。村长媳妇从地上捡起盆来,扬手象赶鸡一样撵着我们。

反了!反了,反天了。村长的声音从我们身后冷不丁地传来,我们顿时哑了嗓子。

是村长大人啊,我们想在村上唱几场,一来村上的农活也不忙了,让村民们开开心,二来想借贵村混口饭吃。

唱是可以唱,别到时,再整出个,是俺大伯!村长说完,我们看着不知所措的盲人夫妻,轰然大笑起来。

开个玩笑罢了,晚上在村委大院听戏!村长大手一挥,我们小伙伴们象赶到河边的一群鸭子,挤出村长的院门。

其实村长说的“是俺大伯”的事,还是夏天的事,也是我最欢喜听的一场戏。

一个草台班子,来村上唱戏,那晚唱的是《秦香莲》,唱到秦香莲拉着一双儿女,见到陈士美,让孩子们叫爹时,却不知两个小孩,在桌下边睡得正香,猛不丁拉起来,被秦香莲崔促着,孩啊,快叫爹。两个孩子揉揉眼,叫了声大伯,大家当时一愣,秦香莲自然也是一愣,但仍不失老道地接着说,孩子,你看清楚啊,他不是你大伯,他是你爹啊。两个孩子再揉揉眼,指着带着胡子的陈士美,很严肃地说,娘,他真是俺大伯。

顿时,全场一片轰笑,怒气冲天要铡陈士美的老包,笑得趴在桌子上,假胡子都掉在一边。只乐得识戏的二奶,一边擦擦着同情的泪水,一边连声说,这是哪跟哪啊?从没听过这出啊。

站在桌前的两个孩子,先是愣愣地看着大家笑,接着上下打量一下自已穿的戏装,也笑得躺在地上打滚,他们演的是陈士美的孩子啊。

我觉得那场戏是我听得最好的戏。

昨天的雨,把村上的街道洗涮得全是水和泥,大人们开玩笑说,从村长家到村委大院,是村上真正的“水泥杨灰路”,晴天来来往往车辆,扬起的灰尘久飘不散。雨天是一洼洼的雨水,又被来来往往的车轮一碾,那才是真正的“水泥路”,有的地方稀汤汤,简直就是做出来的芝麻酱。

从村长家出来,男人将演奏用的胡琴横过来,握住前端,走在前面,女人握住后端,小心翼翼地跟着自已的男人,任凭男人胡乱地带路,深一脚,浅一脚,在他们眼中,面前永远是无边的黑夜,雨后,街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水洼,男人一边走着,不时停下来说,水!女人就笑了,不说话,却把胡琴攥得更紧,然后换一个方向,继续走,其实换不换都一样,到处是水,在我们村,只要是雨天,谁穿双干鞋,那才是天大的稀罕事。

看着他们拿着胡琴、木鱼、锣、镲和另外一些简单的乐器,想到他们要唱到很晚,估计不会再出现“是俺大伯”笑场,这戏,还能听出什么滋味,如果能看着两个人在“水泥”路上蹒跚而行的样子,却一下子提起了我的兴趣,我将能找到属于自已卑劣的快乐,那是怎样一种可笑的姿势啊,我们笑着闹着,跟在他俩身边,不断地喊着:水!泥!直到他们到了村委大院。

村委大院里,两张椅子就是他们的舞台,村人或坐站,聊着天,抽着烟,跺着脚,打着呵欠,一晚上就过去了,没有几个人认真听戏,村人需要的只是听戏的气氛,而不是戏的本身,我们小孩子们,更是如此,在人群里穿梭,有的还爬到树上,用劲摇着树枝,让树上的残枝败中,不时砸在听戏人的头上,那种快乐可远远胜过听戏本身。有的甚到跑到拉弦子盲人身边,偷偷地伸出小手,拉着弦弓,狠狠地急拉几下,等大人们叫骂时,人早跑得没了踪影。

说好了要演三场,演最后一场时,变了天,天可实在太冷了,我捂了捂耳朵,又把手凑到嘴边呵出暖气想温暖一下,可白乎乎的气透过手指缝一下子没影了,歪歪肩膀,挎着那个洗红薯的筐,在从井边回家的跑上,居然还挂着一两根冰凌凌,风像刀子,直接剌进骨头,来看戏的,寥寥无几。

村长说:“要不明天再演吧”。

男人说:“明天还得去别的村”。

村长说:“要不这场就取消吧”。

男人说:“说好三场的”。

村长说:“就算取消了,钱是你们的,不会要回来”。

男人说:“没有这个理!”。

村长撇撇嘴,不说话了,夫妻俩在大院里摆上椅子,坐定,拉胡琴,唱了起来,他们的声音在寒风中颤抖。

加上我,总共才三四名观众,我对戏本没有丝毫兴趣,我是要等着看他们离开时,会不会被结冰的水洼滑倒,天越来越冷,村长终于熬不住了,他关掉村委大院的灯,揣着袖子,悄悄地离开,那里整上大院除了我,只剩下一对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唱戏的盲人夫妻。

我离他们很近,月光下他们的表情一点一点变得悲怜,然后,连那声音都悲伤起来,也许他们并不知道那唯一的一盏灯已经熄灭,可是他们肯定能够感觉出面前的观众正在减少,甚至,他们会不会怀疑整个大院除了他们,已经空无一人呢,也许会吧,因为我一直默默地站着,没有弄出任何一点声音。

我在等待着演出结束,可是他们的演出远比想象中漫长,每唱完一曲,女人就会站起来,报下一个曲目,鞠一躬,然后坐下,接着唱,男人的胡琴响起,女人投入地变换着戏里人物的表情。可是她所有的表情都掺进一种悲怆的调子,他们的认真和耐心让我烦燥。

我跑回了家,我想即使我吃掉两个红薯再回来,他们也不会唱完,我果真在家里吃掉了两个红薯,又烤了一会儿炉子,然后再一次回到村委大院,果然,他们还在唱,女人刚刚报完最后一首曲目,向并不存在的观众深鞠一躬,可是我发现,这时的男人,已经泪流满面。

我突然叫了一声“好”。我的叫好并不是喝彩,确切地说是在捣乱,那完全是无知孩童顽劣的游戏,我把手里的板凳在冻硬的地上磕出清脆的响声,我努力制造着噪音,只为他们能早些离开,然后,为我表演那种可笑和笨拙的走路姿势,甚至滑倒在地的样子。

两个人同时愣了愣,好象他们不想信仍有人在听他们唱。男人飞快地擦去了眼泪,我不懂戏,可是我能觉察他们悲怆的声音正慢慢变得平和,变得快乐,无疑,他们的快乐,来自于我不断制造出来的噪音,来自于我那声顽劣的喝彩,以及我这个唯一的观众。

他们终于离开,带着少得可怜的行李,一把胡琴横过来,男人握着前端,走在前面,女人握着后端,小心翼翼地跟着,任凭男人胡乱地带跑,他们走得很稳,男人停下来,说,冰,女人就笑了,她不说话,却把胡琴攥得更紧。

我记得那个夜晚,悲怆的声音一点点变得平和,变得快乐,只因为一声稚嫩的喝彩。

他们走得很慢,也走得很是坚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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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owen8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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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愁-评论

本人的《风云人物谁数风流》更新至第二卷了,欢迎广大文友点评!at:2009年11月02日 晚上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