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认识马加爵。尽管这个人一度因为杀人事件被全国上下吵得沸沸扬扬,但我却知之甚少。
记得那是开学初的一堂法制课,学校破天荒地请来了一位法学专家,陪同的还有几位穿制服的人。两鬓斑白的老教授在台上深情并茂地给我们讲了一通大道理,然后提到了他的名字,提到了云南大学。据说那是一所著名的高等学府,位于美丽的花城昆明。彩云之南,象牙之塔,多么美妙的意境,多么光明的前程?可他居然杀了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手持铁锤,残杀了同宿舍的四名男生……
老教授劝诫我们,一定要学会尊重——尊重自己,尊重别人,只有懂得尊重的人才会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也珍惜别人的生命,要学会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些话我们其实耳朵都听得起老茧了,但我知道他是为我们好。我无心去听怎么作案,怎么杀人,我只有一个心思。好好学习,将来也考一所像样的大学。
爸爸妈妈不易呀,风里来雨里去,一分一分的赚,一口一口的省,攒下钱来,还不是为了我们?老师们不易呀,早上七点到校,晚上九点下班,授课备课,批作业加辅导,熬尽心血,还不是为了我们?
正这样想着,背后响起了一个大嗓门:“什么鸟专家,说这么多废话也不怕折了你老的寿。再不快点结束,我诅咒你早死早超生……”
【二】
说这话的女子,五短身材,长得完全与“秀气”两字绝缘——十足一个胖墩。她不仅是我们宿舍的老大,也是我们班级的老大,在校院内是举足轻重的角色,有时候连老师也畏惧他三分。她被人叫做熊姐,可能连她自己也为这一称呼而陶醉,任何时候说话都是肆无忌惮地。
她一句话,真是倾盆大雨兜头淋,让我如梦方醒。我知道理想和现实是有很大差距的,尤其在我们这样的二流学校,这样的班级。
严格来说,我的学习成绩还不错,可不知怎么了,偏偏在中考的关键时候慌了神。我差五分没有考上重点。我来到这个学校之后才发现,它与我的理想相去甚远。特别是我们班,这个班级的大多数学生都是关系户,学校视之为衣食父母,平时也不敢放手管理,以至于陈屙日深。就如同一个庭院,由于主人料理不勤,致使杂草疯长,一两颗好苗也终将被埋没。或许我就是那不幸的一棵。
我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几乎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只有随波逐流。我的父母也并不是位居要职,我的家里也不像他们个个有钱,他们只是本本分分做些小买卖,聊以维生。
我知道我们的差距,我也知道父母的苦。我时常看见他们在市场的角落里,满脸堆着笑容,友善地对待每一个人。我时常看见他们,面对穿制服的城管和工商,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我忘不了他们苦口婆心的叮咛:“娃儿呀,爹娘没本事,你可要努力——将来成为人上人。”
有时候,我心血来潮,想在睡觉之前温温功课。住在旁边的熊姐就吼开了:“呆子,看什么书?关灯!”于是就有人熄灭了灯。
然而大家躺在床上都睡不着,就陪着她神聊海吹。大家谈的最多的就是男人,什么哪个男生长得最帅,什么哪个老师长得像明星……
这些话题,我都插不上嘴,毕竟他们离我太遥远了。我除了知道书本上的x+y之外,我只知道市面上的猪肉又涨了,白菜卖8毛钱一斤,我只知道现在不努力,将来就无法生存……
尽管希望渺茫,我们总得奋斗吧——因为我们年轻。
【三】
她们的无聊闲谈,还是不由自主地轰炸着我的神经。
他们谈到了伟,而且这个名字最近出现的频率极高。伟是学生会主[xi],人长得高大帅气,学习也顶呱呱。他还是学校文艺上的骨干,校广播站负责人。有时候,我给广播站写一些东西,就交到他那儿。我们是老熟人。
“知道吗?伟今天跟我打了个照面,差点碰上。”熊姐滔滔不绝的声音振聋发聩:“你知道吗?他那么个大男人,居然还会脸红,一叠声地说对不起,临走还对我笑了一下……”
“帅哥笑起来什么感觉?”有人附和。
“那当然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喽!”熊姐呵呵大笑。真难为她了,这个一贯粗俗的人好歹还记得住一句文词。
“嘻嘻,莫不是这小子对熊姐有心。”有人趁机打趣。我见不得这号趋炎附势的人。
然而,熊姐一句话还是让我大吃一惊。“这小子,我铁定把他拿下!”
“喂,对面的!你听见了吗?我追定他了!”熊姐捶着床大喊。她是对我说的。很显然,她对我的漠不关心甚为不满。
【四】
我并不是故作清高,我也不是不想融入这个集体。但我时常总感觉到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抗拒着我们。
这种隔阂从我进入这个学校一开始就有了。
记得新生入学的时候,她们都是举家欢送,来去有车。我是自个儿背着铺盖卷来报到的。我带来的唯一的家当就是一口木头做的手提箱——那是我母亲托了乡下的匠人做的,父亲亲自给上的漆。
她们仿佛发现了外星人,围着我看了老半天。我知道,一身土气的我在这一堆衣着光鲜的人群里,无异于一只老母鸡扎进了凤凰窝里。她们先是窃窃私语,然后又把兴趣转移到那箱子上。
“啧啧!21世纪,居然还有这好东西,简直是国宝级的文物。”有人嬉笑,是熊姐。
众人都哄堂大笑,丝毫不掩饰她们内心的优越感。那笑声像钢针一样深深地穿透了我的心脏,也刺伤了我的自尊。
我知道,她们有资格嘲笑我,因为她们有自己的衣橱,有好看的衣服,有精美的化妆品。
可我只有这简单的行李,只有这个箱子和我钟爱的书。她们有资格嘲笑我,但也没必要把什么都写在脸上,把什么都挂在嘴上。
吃饭的时候,我又成了他们的焦点。她们都叫了米饭和至少一荤一素两个菜,我却只要了两个馒头,就着咸菜下饭。我进宿舍的时候,熊姐正唾沫横飞地大骂学校的伙食太差劲。大家看着我抱着个馒头啃得不亦乐乎,颇为诧异。
“这样的猪食你也能吃——你可真是个怪人!”熊姐一句话,把我噎了个半死。
是的,我是怪,或许我压根儿跟她们不是一类人。她们成天逃课,泡网吧,打游戏,谈恋爱,涂脂抹粉。我却只想远离世俗,把头埋入书本。
除了穿着不入流之外,我不像她们那么张扬跋扈,我习惯了在沉默中隐忍。从父母的身上,我已经遗传了谨小慎微的秉性。
【五】
我委曲求全,一切由着她们。我尽量避免同她们冲突,也懒得和她们交流。就让她们把我当作一个可怜虫,当做一个可有可无隐形人罢。
然而有些事情,却躲都躲不过。有一次,我正躺在床上看书,熊姐风风火火的跑回来了,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不一会儿大家都回来了,也一起跟着找。“我就奇了怪了,这宿舍没有外人,刚才还在手边上,怎么一会儿就没了?”熊姐唠叨着。
“肯定有贼,这该死的贼——若抓住她,应该千刀万剐。否则,咱宿舍今后别想安生!”有人附和着。
我感觉味道不对,忙问:“熊姐,什么东西没见了?”
“钱包,一个红色的钱包——里面可有一千多块钱呢。刚才有人进来过么?”
“没有。”我说。忽然,我又记起了,恍惚间看见她将钱包放在了床上。“你再找找,是不是从床边漏下去了……”
大家七手八脚将床移开,果然发现钱在里面。熊姐将钱数了数,一文不少。她看了看我,脸上却并无喜色。“你一直躺在床上,怎么会看见?难道你一直很关注我么?”
她满腹狐疑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我,整整一个晚上,我都泪洒枕巾。这是我到这学校以来,第一次流泪——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坚强的人。
【六】
又是一个周末的晚上,熊姐照例带着一帮人出去喝酒寻欢泡舞厅,我独自留守宿舍。
我正百无聊赖地看着书,突然一阵风吹来,一件衣服从晾衣绳上缓缓飘落。这是一件天蓝色的真丝无袖衬衫,一看就是熊姐的东西。我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去捡。衣服拿在手上,我突然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多么柔软的质地,多么时尚的款式,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衣服。我暗叹一声可惜,这衣服套在熊姐那样的身材上,真是浪费了……
我不由得将衣服披在身上,对着桌上的镜子比划起来。说实在的,我人长得并不赖,细致的五官,白净的皮肤,苗条的腰身,如稍稍打扮一下,不知要吸引多少男生的眼球?
我记起了伟曾经对我说:“你是个优秀的女孩,因为你与众不同。”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女孩子谁不想打扮得漂漂亮亮?如果我穿着这身时髦的衣服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该有多惊讶呀。
我不禁飘飘然起来,在狭小的屋子内旋转舞蹈,摆出几个大胆的pose。真是乐极生悲,我一不小心扫倒了桌上的墨水瓶,墨水溅落一地,有几滴正好洒落在衣襟上……我慌得六神无主,忙不迭地用拖把把地上的墨迹擦洗干净,又把衣服泡了去洗,可哪里洗得掉?它们仿佛要记录我的罪证,顽固地呆着不肯下来。
正在我忙的一塌糊涂的时候,熊姐带着满身酒气被一帮人簇拥着回来了。看见我弄坏了她的衣服,她的脸上顿时由晴转阴。
“我……”我正要解释事情的原委,她已经冲了过来。
“你个小蹄子!我新买的衣服,还没怎么穿呢,你就给我弄坏了——你安得什么心?”
我说衣服掉了,我去捡的时候,碰巧打翻了墨水瓶……
“嘁!还敢狡辩?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我说我愿意赔。
“赔,陪你娘个x。你可知道这衣服值多少钱么?梦特娇的,要一千多个大洋呢?你拿什么来陪?再说了,这是我爸爸给我买的生日礼物,你陪得了吗?”
我委屈,我无助,我双手抱头,痛哭流涕,祈求她的原谅。熊姐眯缝着眼睛,把我上上下下地打量,看得我心中发毛。
“说吧?你怎么补偿?说得好了衣服就不让你赔了。”熊姐终于开口了。这次她倒显得出奇的宽宏大量,让我有点不敢相信。
“熊姐,这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次可不能轻饶她。”有人给她帮腔。
“我看呀,就让她免费给我们洗一学期衣服算了,外带打水扫地。”又有人说。
“你看呢?”熊姐问。
“随便怎么都行。” 我知道反抗和辩驳是没有任何效果的。我记得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打落牙齿和血吞!”
熊姐看了看我,禁不住一声长叹,“好标致的美人儿,衣服送给你了——不过你得帮我一个忙。”
我感激涕零,“你尽管吩咐。”
“你帮我写一封信?”
“给谁?”
“给伟……以你的口气,内容要缠绵一些……约她晚上在操场西边见面。”
西操场,那里有一片浓密的树林,传闻那可是情侣们幽会的地方。当我再次听见伟的名字从她的嘴里清晰地吐了出来,我还是有些吃惊。伟是个高傲的人,我了解他的性格。他的身边美女如云,可他从来不拿正眼瞧瞧。可每次和他在一起,我都能从他眼神里读到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几分欣赏,几分爱怜,几分惺惺相惜。
“我……我不会……”我嗫嚅着。
熊姐瞪大眼睛,用胖胖的手拂着我的脸颊说:“你会的——要乖哟!”
我的心里滴着血。我知道这样做不地道,但我更清楚,她们不会轻饶我的。我只有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写了很多肉麻的话,好歹凑成一篇。
熊姐看罢,笑逐颜开。“明天下午,晚自习前,你给他送去。”
“又是我?”
“当然。”熊姐的口气毋庸置疑。
【七】
第二天一大早,熊姐就哼着小曲,坐在镜子前精心地打扮。
我魂不守舍,坐立不安,怀里揣着那要命的情书,就像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唯恐它出其不意地蹦将出来。
我无心上课,也没有吃午饭。我一直在操场边徘徊,看着那悠长深黑的林间小道,看着三三两两出没的情侣,心中堵得慌。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放学,我在教学楼下焦急地等待。远远地看见伟走过来了,我急奔过去……
“给……你的……”我两颊绯红,语无伦次地说。
伟脸上透着惊愕,继而绽放成一朵花。“怎么好久不见?”
“晚上见面再说……”我打断她的话,飞也似的逃离。
回到宿舍,我感觉四肢冰凉,浑身发抖——我太需关怀和温暖了。我蜷缩在被窝里,任凭泪水倾泻而下。
迷迷糊糊中,我被摔门声惊醒。是熊姐回来了。
“怎么样?是不是旗开得胜?”有人嬉笑着问。
“屁!也不知这死妮子给说了些什么话,他就是懒得搭理我。”熊姐没好气地说。
我还没回过味来,已经被一只冰冷的手从床上拎了起来。 “说,你下午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说呀?”我委屈地大哭起来。
“你没有说老实话!”熊姐拎着我的头发一使劲,我就赤着脚到了地上。我的身子几乎半裸,我只好用手捂着女人的羞处。
“把手拿开!”熊姐朝着我的腿狠狠地踹了一脚,命令道。她端详着我光洁的身体,嘿嘿冷笑。“你一定对他说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呀!”我委屈地大哭。
“可他对我说了好多关于你的话,他说他只喜欢你,你到底拿什么诱惑了他?”熊姐暴怒了。
“揍她!揍她丫的!敢跟熊姐抢男人。”有人在边上煽风点火。
熊姐顿时来了精神,手和脚一遍又一遍地朝我的敏感部位招呼。 “瞧你土不那几的样子,也不照照镜子——你凭什么跟我争?”
疼痛让我的大脑逐渐清醒,羞耻一点点地唤起我久已丢失的自尊。我哈哈大笑。
“是的,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他情我愿,怎么样?我比你漂亮——这就是资本。”
这一句话,激怒了所有的人。熊姐一声招呼,大家齐上,“贱b、骚货”的谩骂和拳头暴风骤雨般地淹没了我的身体。若不是因为我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她们还会押着我到宿舍外面去示众……
“改天再慢慢修理你。”这是我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八】
我在夜半醒来,满身的伤痕被床板烙得生疼。我不再流泪。
听着周围一片沉睡后均匀的呼吸,我突然想到了马加爵。这个曾经父母面前的乖儿子,老师面前的好学生,最终却对他的同学们痛下杀手。有很多事情明明可以和解的,可很多时候人们却无从选择……我该怎么办?
第二天一早,我挣扎着爬起来,一口气跑到校外的市场上。我无暇看那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只想找我要的东西。我好不容易看见了一个卖铁货的老大爷,他面前摆满了锅碗瓢盆,刀斧铁钉。我拿起一把亮闪闪的长刀,“大爷,这个怎么卖?”
“姑娘,你买这个干什么?”大爷看着我,一脸疑惑。
“削水果!”我镇定地说。
“哦,削水果,这儿有小的——五块钱一把。”大爷递给我一把五寸长的小刀。
我付了钱,仓皇而去。
在校园里,我意外地碰见了晨练的伟。他看着我的脸,一脸惊讶。“你这是怎么了?”
“昨天不小心,在楼梯上摔的——不碍事。”我轻描淡写地说。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他的眼中透出无限温柔和爱怜。好几遍,他看看我,欲言又止。“再见!”我匆匆告别而去。
一路上,我想着她们对我的侮辱和伤害,内心升起无限的悲壮,大有当然荆轲“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气慨。
当我踹开门时,宿舍里的人都惊愕万分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熊姐看见我从怀中拽出明晃晃的物件时,吓得一骨碌从床上跳了下来。
我等着看她赤条条逃跑的丑态,她却没有逃跑。她根本没有了力气。她两腿哆嗦着,朝着我缓缓地跪下,“大姐,我错了,饶了我吧……”她居然嚎啕大哭。
我的头脑突然冷静下来,理智告诉我,我不是马加爵。伟的笑脸闪现在我的眼前,像阳光般灿烂,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把刀子在手中反复把玩,然后将它重重地扎在桌子上。“给大家买把水果刀!”我说。
一屋子的人都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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