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许过完这个冬天，一切都不会再如寒风那般凛冽刺骨了吧。

喝着中式餐厅里服务生刚端上来的清茶，林宇眼神淡定。

他从精致的菜单中挑了孜然牛肉木桶饭，熟悉的字眼，醉人的酥香，轻轻撩动起心底朵朵涟漪，只是，被岁月抹得已不剩温情。

沉寂多时的那些旧事，此刻势不可挡地顺着杯中挥发的水汽升腾，那个身影，以及与其交织相拥的岁月，于是开始一幕一幕清晰地于林宇眼前涌现。

她，便是一个叫做孜然的女子。喜欢穿着精美的丝质衣服，手提别致的皮革手袋。

他们是在一场公司的年度舞会上相识的，那年他28，她25，正值芬芳年华。

他们都只是随好友赴约的舞伴，无关世故，不言攀升，因此显现一种超脱的安然以及淡定。

舞会开始时他们并未注意到彼此，只是安分地拥着或是偎着好友的身体合着旋律规律地起落，轻快地，或是缓慢地。

第二乐章开始时有人提议互换舞伴，大家便开始带着几分迟疑和兴奋打量起身边的人群，不安地，欣喜地，渐渐走到了一起。

在后退的时候，林宇突然感觉脚底不平，低头一看，深蓝的地毯上突兀地静卧着一枚胸针，有着蔷薇花的形状，却溢着玛瑙的莹白。

林宇自然地起转身来，正好对视一张素净安然的脸，让人突然会联想到流云的那种白，透着些许裹紧阳光的纤红。

请做我的舞伴，好吗？

他稳稳地牵住了女子缓缓伸过来的右手，顿时暖遍全身。

爱情常常会于不经意间陡然开启，宛如漫山遍野的翠墨，彻夜便换做殷红。

怎么，不打算帮我别上了吗？

女子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清恬而淡定。

于是，他浅浅地将那枚蔷薇花式的胸针钩在了她的鹅黄蕾丝披肩上，然后便彰示出恰如其分的娇艳。

我叫莫孜然，孜然牛肉的孜然。

语毕莞尔一笑，不带半点羞涩。

本想诙谐一把的林宇，此刻却只是礼貌地说，幸会，我叫林宇。

大家开始规律地散落在舞池边缘，男士都在一遍遍规划着即将阔步的舞程线，并静候着音乐的响起。

然后音乐开始从慢四变为快三，然后又由快三步入探戈，他们舞姿曼妙，舞步轻盈，默契而灵动。

有时候，她轻轻地偎着他，亲近他，却又是自然地；有时候，他静静地望着他，深情款款地，却又是端庄地。

他们间或说着各自的琐事，关于生活，工作，喜欢或者憎恶。

交谈中，他清晰地发现，他和她在生活的许多方面，都有着惊人的相似。他们都是懂得善待自己以及周围事物的人。

而这一点，曾一度被林宇当成是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种认知。

舞会结束后，他们若无其事地挥手告别，然后各自回家。

毕竟他们都已不再是初涉情事的青涩男女，在爱情面前，他们更懂得矜持，并更具备等待的耐心。

时间转眼就来到了早春三月，这个万物滋生膨胀的季节，在所有人心里一寸一寸地绽放。

然后，他理所当然地忆起了她，那个和自己一样，喜欢大力拥抱生活的素颜女子。

通过朋友的打听，他轻易地记录了那一串陌生而又熟悉的号码。

电话那头响起虫歌鸟唱，溪涧环响，几秒后是一个爽朗的女声：你好！我是孜然，请问您是哪位？

温润的声音，夹带几分清亮。

我是林宇。

几秒钟的静默。

好久不见。

恩，你还好吗？

我现在市郊山林踏青，天气不错。

是吗，方便的话，等我十分钟。

好。

好的。

十分钟后，林宇望见垂柳边独坐的女子，内心殷实而澎湃。

其实我也才来一会，还没看清期许中的美景。

接过林宇递过的饮料，孜然继续凝视山脚那一片苍翠。

你知道吗，我跟自己打赌，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她转过头朝他望了望，彼此嫣然。

她是一个如此明艳的女子，和遍野新生的苍翠一样，活色生香。

他们仍和上次一样，细碎地聊着彼此的生活，有欣喜，有忐忑，也有安然。

像多年好友那般，他们也会假装生气或者受伤，然后在对方焦急的关切之中，再也没有勇气继续，然后便是不加掩饰的落荒逃窜，以及无端的嬉闹追赶。如孩童般天真烂漫。

在旁人眼里，他们更像一对情侣，一双热恋中返璞归真的梁祝。

冷风袭来，天色开始暗淡，于是他提议去吃点东西。

我一般习惯吃一些自己做的，随心所欲的食品。

他再次端详面前素洁的女子，内心如此欣慰，如此认同。

我知道一处较好的果蔬市场，那边离我家不远，不如我们先挑好菜式，然后回家。

她毫不迟疑地应允着，似乎隐隐还蕴藏几许惬意。

在车上他们开始讨论需购置的菜式，以及相关的一些辅料，最后敲定由她出一道清蒸小黄鱼，一道青葱日本豆腐，而他则拣了最拿手的铁板牛肉，外加一道鲜笋嫩排汤。

那天他们都发挥的很成功，黄鱼的鲜美，豆腐的爽滑，牛肉的酥香，鲜笋的脆嫩，交相辉映。

整晚他们都沉浸在温馨的气氛里，红酒的甘醇里，以及对彼此的甜蜜里。

如果说，时间在前一秒让他们懂得如何在爱情里坚守，那么此刻，爱情让他们懂得时间根本容不得丝毫放纵，这一秒的退缩，恐怕就将淤积纵生的悔意。

于是，他眼神坚定地注视着她，款款深情。

从现在开始，让我来照顾你，好吗？

虽然他知道，她是一个如此自立，如此自主的女子，但他仍旧那般固执地说。

好吗？

好吗？

她沉默了一小会，没有作答，只是轻轻地牵起他有力的双手，然后小心翼翼地贴在自己不知是因为沉醉还是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上。

最后还是孜然搬了过来，不过她只是拣了几件普通的家什和一个衣箱，并仍然保留着以前的房子。

要是我伤心了，我还可以跑回去大哭一场。

孜然轻轻地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身边温情的男子。

很多时候，他们和其他年轻男女一样，手挽手一起逛街，一起去看大海，一起烧菜做饭，恬淡而安然，

某些时候，他会对着书本咀嚼仅属于他个人的哲理和观念，而她则会偏执于将窗台的盆景一一修剪成臆想中好看的模样，间或，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回头，然后相视一笑。

还有一些时候，他们什么也不去做，只是紧紧地拥着彼此。

然后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等到繁花落尽，转眼已成秋天。

《二》

先生，您点的孜然牛肉，请慢用。

望着眼前孜香怡人的米饭，林宇脑中的画面，却如断线的风筝，戛然而止。

他用筷子疯狂地搅动木桶内的饭菜，努力迫使自己回到那个麦浪翻银的秋天，一瞬间竟似乎已隔千年。

冬天了，我亲爱的孜然，你怎么不在我身边？

林宇开始大口大口吞食饭菜，直到孜然的酥香，渐渐充斥全身。

然后他似乎搜刮到一句话，一句他曾经细心编织却未曾表达的爱语。

我要把孜然吞进肚子里，然后林宇和孜然，便再也不会分开。

太浓的青春男孩的青涩味道，太像懵懂少年的痴言妄语，于是他选择了内心的自我深藏。

难道正是由于此般无心的胆怯，错失了佳人？

难道正是由于过度的矜持僵硬了我们本该相濡以沫的美好前景？

林宇开始在心里一遍遍地反省，然后又一次次地否定，直到心痛闪断了思绪，热泪模糊了眼睛。

一阵风袭过，爱情就这样，流水落花般，一去不复返了。

林宇只记得他们唯美的开始，以及妖艳的盛放，却在不清楚是轰轰烈烈还是平淡无奇的结束里迷失了，他始终没能找回秋天里的自己以及那个他如此深爱的女子。

不过或许残缺的，才是完美的。

《三》

其实在邂逅孜然之前，林宇身边也不乏好看的女子，譬如清，譬如婉桐。

清是如白荷般洁净清新的女子，恬静，纯朴，似乎不染纤尘。

说起来，清亦可以算做林宇的初恋，那时他们彼此都还是青涩待放的大一新生，对爱情的向往，大多是迫切而懵懂的，虔诚而又无知的。

开始的时候，生活如此绚烂的转变，使他们彼此沉溺并不能自拔，不用再和室友讨论无聊的明星八卦然后争得面红耳赤，也不用再和室友在魔兽抑或三国的征途上走上一条又一条不归路。只要轻轻地牵住你的手，闲坐咖啡馆内，侧卧樱花树下，裸足鹅卵石径，笑语情人坡里，便可以轻言此生不悔。

而幸福往往短暂，爱情的甜蜜很多时候亦会如此，甚至毫无破裂的征兆。

日复一日中，他们厌了彼此。他眼中的她不再是昔日素洁高雅的白荷，更多的时候她表现得像一个只懂索取的世俗女子，令人厌弃的贪婪，像一条围巾似的裹过来，令人外表燥热而内心冰冷。她眼中的他也不再是那个甘愿为她付出一片冰心在玉壶的痴情男子，此时她听到的更多是借口和托辞，那一双貌似温婉的眼睛，一次次倒映着的，尽是自己无辜委屈的身影。

一道背着阳光堆砌的墙，开始如此厚实地横亘在两个人的中央。

如果爱情已然一幕通透结局的电影，大可不必纠缠，请果敢离开。

林宇忆起少时稀疏的对于爱情的感悟，不曾想几年后的今天，竟如此暗合。

在一个雾霭堆叠的傍晚，一座古老的钟楼见证了两颗心的诀别，碎裂的，沉静的，冷淡的，夹带几丝伤感。相向后林宇望了望天空的流云，却尽是怪诞的青紫。

《四》

学生时代的爱恋一贯经不起岁月的雕琢，能维系下来并共度人生那段不知道期许时间的，定是少数。而人生的初恋，亦是只能浅尝辄止，而承受不住深味的。

孤单下来的他们，却并不孤独。他们又开始一窝蜂地扎进那个悸动的人群里，高谈阔论，谈笑风生。

或者快步投入另一段感情，却比从前清醒。

林宇所经历的，便是后者。

遇见婉桐，可以说是一场意外，不太真实也不太华丽。

生活就是这样，经不起严密的推理，却又融合得天衣无缝，自成一体。

如果那天下雨，他就不会去那所学校。

如果公车不那么拥挤，他就不会那么晚才到。

如果他选择走另一条路。

如果没有那个贪玩的小男孩。

如果没有那只短线的风筝。

他们就不会不约而同牵起小男孩的手从车轮边惊心地滚过，事后一脸安然。

如果---------

没有如果。

他们就那样，相交于一场意外。

他们，就那般开始了，从相遇渐入相识，然后相知。　

相守是一辈子的事情，需附上一段无知期许的时光，此时的林宇，已不会轻言。

只是在“你想不想我”---“很想”，“你爱不爱我”---“非常爱”的简单的文字游戏里重复着欲望与满足欲望的期待和肯定。

也曾经因她的一句“亲爱的，我生病了”翘课乘三小时汽车然后连夜赶回迎接第二天的英语六级考试，只求博取红颜一笑，

也曾经因她阴沉的脸而割舍了那个热火朝天壮志豪言的英雄世界，只为维系爱的誓言。

大四，见证过无数青年男女的难舍难离，风韵却丝毫不减。

他们的爱情，在那一条河里也开始了异样的摆荡，并显得摇摇欲坠。

她是要留在北方的，父母早已替她做下安排，不容更改。

而他，年轻气盛的男子，岂会甘愿平淡的生命。他的目光，早已盯上地图上东南边的一角，在那里，他将高高地飞翔。

新生的，也是脆弱的，随不了岁月蹉跎。

于是，学生时代的爱情，再一次于现实的生活面前，枯萎凋零了。

《五》

之后的林宇，开始同那个城市行走着的人一起，追逐着时间，追逐着契机，追逐着他所认定的一切，不过其中，却很少涉及爱情。

林宇隐隐地觉得，爱情似乎在他背起行囊的那一刻，背道而行。

等他再次清醒，他已经把握不到爱情的真正定义了。

然后他带着从未有过的惶恐，拼命地从床头端过的《圣经》里逐字逐句搜寻。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圣经.新约》

爱是永不止息。

爱是永不止息。

林宇将这一句在心里默念了两遍。

然后他回想起与清的日子，与婉桐的日子，那些此刻已被剥离爱意的情感，那些连同岁月止息了的拥有，那些貌似爱情的存在，在这一刻，却都不再可以称之为爱了。

疑似爱情。

林宇在组织这个词语的时候，竟是那般云淡风轻的坦然。

那么孜然呢，那段无从追忆结尾的岁月，又该如何定义？

《六》

欢迎光临！

中式餐厅门口服务生甜美的问候不经意间惊扰了林宇的思想。

于是他放下筷子，淡淡地喝了几口汤。

此时空气里渐渐漫溯开一种柠檬的清香，那种可以令人清醒的味道。

林宇抬头望见邻座一位素妆的女子，垂着海藻般蓬松的长发，没有耳环。

女子自然地点燃一支烟，有着精美外盒细细长长的那种，附带清淡的烟草芳香。

那一刻，27岁的林宇，突然间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不谙世事不懂爱情的小孩子，懵懂得近乎无知。

女子似乎感觉到了林宇的注视，于是缓缓地抬起头，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并朝林宇微妙地笑了笑，疑似爱情。

然后，他从女子素净的面容与安然的眼神里穿越了整个冬季，并拉住了那个一直被他称作孜然却遗落在秋季里的温婉女子。

过完这个冬天，就28了。

那个被称作孜然的女子，真的会如约而至吗？

开始期待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