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连南方的秋天,似乎也来得特别地早。当一阵风带着丝丝冰凉不经意地钻进我的脖颈时,我正匆匆地行走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一个哆嗦,我不禁抬头,向着北方家乡的方向望了望。我的家乡,那个遥远的小山村,此刻,是不是,五颜六色的菊花已开满了漫山遍野,以此来祭奠早逝的芳华?泪,不禁潸然滑落,为了她,一个叫菊的女孩。就在早上,千里之外的一个电话,残酷地把一个无情的噩耗传入了我的耳膜,那个叫菊的女孩,她,永远地去了那个叫做天堂的地方。
菊住邻村,是我的初中同学。那时,菊的成绩,总是名列班上一二名。菊也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红润的脸庞,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长长的睫毛扑楞着,但是,在那帘睫毛的后面,隐着的一双眼睛,总是迷濛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菊的身上,永远穿着洗得泛白的肥大的工人蓝衣服,遮住了一个少女初初发育的身体。只是,那件不合身的衣服,却遮不住一个少女对另一个少女的崇拜之情。因为菊的漂亮,更因为菊的优秀。但是,菊对谁,似乎都是一样的,淡淡地笑着,不太冷,也不太热。
初中最后一年,我终于凭自己的成绩,跻身于班干部的行列,窃喜着和当班长的菊有了更多的接触。或许因为我真诚而执着的友情打动了菊,菊对我,竟渐渐地亲近起来,也爱和我讲一些她的事情。于是,我才慢慢地知道了一点菊的情况。菊的父亲过早地去世,母亲体弱多病,菊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贫寒的家里,仅靠着几亩微薄的农田维持生计。菊每天早上天不见亮就要起床,掐着时间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挑粪、浇菜、除草、喂猪……当东边晨曦微露,林间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喧着出来觅食的时候,菊又会匆匆地赶回家准备早饭。菊的书包里,总是准备着一根草绳。每天放学后,菊会在回家的途中拾够一天的干柴,用草绳捆绑结实后驮回家。晚上吃完晚饭,菊却不能像村里其他孩子一样,把碗一放,就高高兴兴地出去玩迷藏、粘知了、捉小鱼。等待菊的,永远是一大堆琐碎而又繁杂的家务活。
我曾问过菊,每天重复着繁重的劳动,她不觉得累吗?菊听后,长长的睫毛上下颤动了几下,瞬间,雾气又迷濛了双眼,她低垂着眼帘,幽幽地说道:“累啊,怎么会不累。但是,我不累,我妈妈就要累。”看着菊难过,我的心,似乎也被谁用尖刀剜了一下,我揽着菊说:“菊,但是你好棒啊,没时间学习,成绩还那么好。你不知道我有多崇拜你。”菊淡淡地笑着:“没办法啊,我就只有用上课的时间把所有知识都记牢。”毕竟还只是十四岁的小孩子,好强的菊接着又说:“不准跟别人说我的事,我才不想谁怜悯我呢。来,拉勾!”我俩拉勾时的画面,现在仍然如电影的胶片般,清晰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午后休息的时间,教室后面的那片小山坡上,大朵大朵的野菊花,正灿烂地摇曳在深秋缕缕阳光中。
初中毕业后,我和菊,都考上了我们县的重点中学——县一中。当我欢天喜地地去找菊汇报这个好消息时,没曾想到,却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坏消息。菊只是狠狠地咬着嘴唇,那双雾气濛濛的眼睛并不盯我,而是望着遥遥不可知的远方。她说她要去南方打工去了。贫困的家庭,无法支撑三个孩子的学费,菊是老大,唯有她放弃,才能继续帮助一双弟妹完成学业。菊还说,她把现在能做的农活全部做完,能砍的柴全部砍完,就和村里几位姐妹一起离开。我摇晃着菊的双肩,几乎是哽咽着,颓然无助地问道:“菊,非得要放弃吗?”菊的嘴唇咬得更紧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就在她点头的刹那,两滴眼泪,终于没有忍住,从菊的脸颊滴落在我的手臂上。在这个炎热的夏季,我却感觉到这两滴泪,有股冰凉浸骨的寒冷。
我到县一中报道的前一天,又专程去看了菊。去时,她正在院子中间,举起笨重的柴刀,用力地劈开一根很粗的木柴。我没敢说第二天要去报道的事,怕伤了她的心。我只是问她什么时候启程。她说快了,就这几天了吧。之后,归于沉默。她砍柴,我端张小凳坐在院里。也许,一切的语言,在我和她之间,都变得多余了,唯一不变的,只是从我们心中缓缓流淌而过的祝福。
北方的秋天来得要早些,院子四周,白的、黄的、紫的野菊花,已星罗棋布地点缀着这个贫穷的小院。有山风,挟裹着菊花的淡淡清香,拂过我们的长发。在这阵阵清香中,我竟嗅到了丝丝苦涩的味道。菊抡起胳膊,拭去了额上的泪珠。不知道菊,是否也闻到了菊花带苦的幽香?我的心里突然酸酸的,有种感觉,却无法用一个词语来妥贴地描述。以致多年以后,当我走在城市的拐角处,一阵风猛然袭来后,我便会忆起那天的情景。这时终于知道,当时年少的我,那种无法言说的感觉,竟是——沧桑的况味。
后来,关于菊家里的一些情况,只能断断续续地从与她同村的同学口中得知。在我读大三那年,菊的母亲也撒手人寰。菊的一双弟妹,最终没有考上大学。母亲逝世后,菊为了照顾弟妹,回了村里,并嫁给了邻村一个后生。这个后生上门住在了菊家。只是,菊的丈夫好吃懒做,生性好赌,且脾气暴戾,稍有不如意,便对菊拳脚相加。远在南方城市的我,不禁为菊感到深深的惋惜。如若菊当初不放弃,凭菊的聪明和韧性,也许会考上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后会行走在繁华热闹的都市,坐在有一扇明亮的落地窗的办公室上班,闲时还可以到咖啡厅优雅地喝上一杯浓厚醇香的咖啡,更或许,还有一场温馨浪漫的爱情等待着菊。只是,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啊!
最后一次见到菊,是在工作第三年后的春节。我回家过年,想到了菊,心底,便又如藤蔓般,缠绕起丝丝缕缕的牵挂。临走的前一天,我去了菊家。仍然还是那个凹凸不平的泥地院子,仍然还是那个土墙茅草的房子。看来,菊,真如偶尔听闻中那样,过得并不好。一个妇人正在敞开的屋内撂开衣服埋着头奶孩子。院子里还有一个流着鼻涕浑身脏兮兮的小孩,约摸三岁光景。奶孩子的妇人听见了外面的声响,抬起头来。就在她抬头的一刹那,我俩都傻傻地愣住了。除了那双水雾迷濛的眼睛,我简直无法把眼前这个妇人和菊联系起来。那种苍老,那种悲凉,还是当初的菊吗?!菊容颜的巨大变化,让我惊诧,让我难过,让我的心,蔓延着一阵阵的疼痛,缓缓扩散开去。也许,是我高跟的靴子,与菊家泥地的小院极不协调。我们竟有一时的尴尬和生分,互相讪讪地看着。还是菊先打破了沉默的气氛,她对院里玩着的小孩说:“囡囡,快叫姨。”小孩甜甜地叫了我一声,我连忙从钱夹里抽了一百元钱给小孩,顺便也抽了一百元钱塞给菊手里抱着的孩子。菊执意不肯收下,还让大点的小孩退给我,小孩捏着钱不愿意还,跑出老远。我瞪着菊嗔怪她说,都是这么多年的姐妹了,给侄子的过年钱,还有收回来的道理吗?菊才不再坚持。
和菊简单地寒喧之后,我们又归于沉寂。时间在无言中悄悄地踮着脚从我们身边溜过,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当初我上高中时告别的那一天。沉默中,总是隐忍着太多的无可奈何;无言中,又蕴含了千言万语沉淀于心的祝福。当初一别,时至今日,在每寸光阴的静默流逝中,不仅仅是菊,还有我,似乎,都失去了太多太多。
最终,我还是要起身告辞的。在送我走出院门时,灰沉阴冷的天空中,已开始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整个山村,在雪花的装点下,显得宁静而又肃穆。菊如当初一样,对我淡淡地笑着,说:“不要担心我。我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不愁吃不愁穿呢。”我转过身去,一边飞奔着离开一边挥着手说:“菊,下次回来再来看你!”不忍让菊看见的泪水,就在转身的刹那,已迫不及待地从眼角滑过。风悲鸣着呼啸而过,雪花簌簌地扑向我。温热的泪刚刚流出,便与雪花融在一起,瞬间冻成了冰棱子。我的眼角,好痛!跑出好远好远,回头看去,菊抱着孩子站在凛冽风雪中孤单瘦弱的身影,成为我今生记忆中,关于北方冬天唯一的剪影。
哪曾知道,那次和菊的相见,竟然就是我和她的永别。下次,居然成了永远的遥遥无期!听同学说,菊得的是肝癌,确诊时已经是晚期,不到一个月,她就走了。从此,我与她,不再是千里之远,而是阴阳两隔。生死两茫茫,无处话凄凉!菊啊,我苦命的姐妹,为什么,你经起了秋天的风霜,最终,却仍然无法抵御严冬的侵袭?
那年深秋阳光下绚烂摇曳的菊花,那年初秋被风带走的略含淡淡苦味的菊香,一辈子,会一直绽放在我的心底,成为我对菊遥远而又深切的祭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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