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的雪很大,很冷,来申城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雪。
老家的大别山上,厚厚的积雪早已簇拥在一起,似乎在悲鸣一世的哀伤。这场百年不遇的雪灾压倒了街边的广告牌;压坏了建筑工地上的临时住房;压垮了老家那些朽毁而没有倒塌的土坯房;压断了大别山上青秀挺拔的松树和高低不齐的有着各式各样称呼的灌木;也压制了人们对那片洁白世界的赞美与向往。
我亲爱的奶奶就是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冬天飞向天堂的,这是一个可以让我牢记一辈子的日子——公元二零零七年腊月初八。这个在中国有着悠久传统文化历史的“腊八”,我的这一天从此写满怀念与哀伤。
奶奶的离世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近距离的接受天人永别,奶奶生前对我的百般疼爱全部涌入我的脑海,这是我先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我从来没有感觉奶奶有一天真的会离开我们,离开这个家。
我连奶奶已经八十四岁高龄都不敢接受,这也许和我一直在外求学和工作的缘故吧。在我的印象里,奶奶永远是六十多岁的模样,个子不高,大概只有一米五五左右的身高,精神焕发的样子。奶奶说话却响响亮亮,每次我从外面回家的时候,离家半里路的地方就能听到奶奶说话的声音。这声音让我产生一种“归心似箭”的爆发力来,我便一路小跑着去接近和寻找那个奶奶独有的声音,这声音便成了最快欢迎我回家的口号,她温馨抚慰着我久久飘泊在外的艰辛与无奈。就象是那声声亲手敲击的鼓点,亲切而自然。
虽然我家是一个恩怨居多的家庭,可我的生命里只有一个爷爷和奶奶出现。世界这么大,老天爷偏偏安排我们欢聚一堂,共享天伦,让一颗颗冰冷无助的心凝聚在一起,温暖成多年的幸福与安康。虽然我们血管里流淌着陌生的液体,可这陌生也充满温情,溶化,变成亲情,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天意。
而我,从第一声啼哭开始,接触到的就是一个完整无缺的家。我的世界很干净,象这雪后的天空连着大地,偶尔飞过的,是那洁白轻扬的一点,美丽而无暇。
我的记忆也在这个童话般的洁白世界敞开心门,泉涌出无语的泪花。
小时候我去外婆家呆久了,想家了,哭着嚷着要回家的时候,外婆总是用一副调侃的口吻说:“在我这呆着不好吗?是不是想你的‘长子爹矮子奶’了?这么急着要回家。”可见奶奶与爷爷的身高是多么鲜明的对比呵。
奶奶儿时非常可怜,生父早逝,母亲后来改嫁到深山老林的一个穷苦人家,母亲为奶奶生下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后也因病离世。奶奶便挑起独自抚养年幼的弟弟的重任。
在解放前那些战火纷飞的日子,奶奶说日本鬼子进村后第一件事就是在村里的角角落落搜索“花姑娘”。于是,象奶奶这样年轻的女子便白天黑夜的躲进屋后的深山里,她们每天都以为这是自己的最后一天了。奶奶还说那时候很多家里的男人都被日本鬼子活活打死,女人便被鬼子们抓去了,从此下落不明。奶奶说,丫头啊,现在的世道多么好啊,女人不用裹小脚,女人可以上学,女人还可以上街买东西,我们那个时候女人都是东躲西藏的避乱呢。奶奶说,那些“大军”“太军”也不是人,他们成批的往村里涌,每次都把村里各家各户养的鸡呀鸭啊猪啊牛的都杀来吃,见什么杀什么。奶奶说,孩子啊,你读的书里有没有讲过以往闹饥荒的年月里,两家人为了活命互换孩子吃的事啊?奶奶说我过过挨饿的日子啊,那几年我是带着你的大姑姑到“牵牛坪”(奶奶的出生地,据说离我家很远很远的。)去讨米讨糠皮回来养活你的老太太(曾祖母)、二姑和爸爸啊,那些年我们村好多人家里都有饿死人的,我们家的人都活过来了……
当我年龄稍大一些的时候,妈妈和奶奶便经常为一些家事吵架,妈妈对奶奶有着莫名的怨恨,可我总感觉奶奶很可怜,我便经常在妈妈面前帮奶奶说好话。这样的次数多了,妈妈就说我青红皂白不分,我也因此与妈妈的隔阂越来越深了。
由于爷爷去世较早,奶奶一个人住一个房间。我每每被妈妈打骂的时候,我便偷偷跑到奶奶床上去“避难”,奶奶会紧紧抱住我冰冷的双脚,尽最大努力给我多一点温情与慈爱。我也从奶奶的拥抱里品味到她的孤独与脆弱,我便经常去陪奶奶睡觉,以我瘦小的身躯温暖奶奶静寂的心灵,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上大学时寒暑假回家。而每每我提出要帮奶奶焐脚的时候,奶奶总是说,丫头啊,我有“火病”呢,还是不要传染给你的好,你不要再和我睡了吧。我却并不相信奶奶真有什么“火病”,或许是奶奶从年轻到年老一直双手颤栗的毛病?
由于受中国多年遗留的“婆媳大战”的影响,奶奶在爸妈心目中的形象也许是无法用“伟大”来形容的,可奶奶对我们四姊妹的爱却是不可忽略的。
儿时,我家还是从自家挖的水井里挑水吃,有时候爸爸妈妈忙住了,奶奶又是挑不动水的,这时候奶奶便会邀上我一起去抬水做饭。奶奶用葫芦瓢一瓢一瓢的把水桶舀满,然后将扁担穿过水桶的绊,奶奶会把扁担尽量往我这头伸长,将水桶几乎靠在她的鼻子前面,奶奶让我把扁担放在肩上抬好先站起身来,这样压在我肩上的重量便是最小的了。
我上大学后不久,奶奶见我的年龄也惭惭大了,出落成农村二十四五岁的大姑娘当婚当嫁的年龄,奶奶唯一的木箱子里便多出几床红绿绸缎布料的被面来。那被面上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富贵而华丽。奶奶还买好几个红色花纹的搪瓷的脸盆放在箱子里宝似的藏起来。奶奶知道我不喜欢谈论婚事,便只是在我打开她那箱宝贝的愠怒里冲我亲切而默默地一笑,奶奶说这是农村嫁姑娘都要准备的呢。
那一年春节,我第一次带林子回家过年,春节后我和林子要走的时候去奶奶的房间辞行。在那样寒冷的冬天早上五点,奶奶已经穿戴整齐端坐在房间等候。奶奶见林子进来,便拉住林子的手说:“这个孙女交给你了,我放心。”林子说他分明看到奶奶眼里噙着泪水,这是一句怎样殷切的嘱托和期盼呵。
奶奶81岁后便全身瘫痪,半身不遂,奶奶在病榻上度过了沉默失语的三年。在奶奶离世前病情加重的一个星期里,奶奶曾好几次在爸爸妈妈面前伸出四个瘦削的指头,然后拍拍自己的胸脯,爸爸妈妈知道奶奶是想最后一次见见远在申城的我们兄弟四人了。然爸爸妈妈想到此时已大雪封山,客车都全部停止运营了,爸爸妈妈担心我们匆忙的赶回家非常危险。爸爸妈妈便在我们每次的电话询问中骗我们说奶奶还行,应该能挺过这个年的。
我们也在爸爸妈妈的善意欺骗中省略了奶奶临终前手握我们兄妹四人的照片泪流满面的动人画面,我们最终还是没有见到奶奶临终一面,这无不是我们今生最大的遗憾之一。
腊月初八弟弟打电话回家得知奶奶已西去的消息,我和哥哥、林子、弟弟终于未能听取爸爸妈妈及亲友们的劝阻了。
我们四个人冒着风雪驱车往回赶,也许是奶奶在天有灵吧,在这条平时只需10小时就能抵达的路上,我们一路经历了封路,堵塞十公里“车龙”,加油站缺油及因匆忙上路少备干粮和舍近求远的无奈困境下,从申城出发24小时后平安回到老家。
我们跪拜在奶奶漆黑的棺材前面,亲友们都说我们是冒着生命危险赶回去的,奶奶的在天之灵一定能得以安慰了。
奶奶出殡前,按家乡的习俗可以开棺让亲人见最后一面。姨妈们好言劝我不要前去相见,我却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停留在人群之外。
漆黑的棺材盖子启开,我看到亲爱的奶奶安详清瘦的脸庞,双目紧闭,一把枯草似的白发静寂的附在奶奶额前。爸爸伸出冻僵的苍老的大手帮奶奶拢了拢头发,爸爸的手指掠过奶奶冰冷的刻满老人斑的脸,我分明从爸爸涌出的泪滴里听到一向沉默的爸爸在喃喃低语:“别了,我伟大的养母,我亲爱的妈妈……”
窗外鹅毛般的大雪依然飞旋,静寂复静寂,这个世界象一幅凄美的有着厚厚积雪的背景的童话。办公室里的同事已陆续回家过年了,温暖的空调间里,我又想起了远处的那个家,那个家里微微寒冷着的父母双亲,那个家里盛装着我童年和少年时的一切一切呵!
我又习惯性的想起了曾经卧床已久的您——我的奶奶。从老家回申城已好多天了,我那夜夜梦着的奶奶,您是否真的来过我的梦里?眸子里的泪,温温湿湿的冰冷着。
不知道我亲爱的奶奶今天生活在怎样的世界,那座早已被大雪覆盖的山坡上,奶奶的新坟也已经被新的大雪覆盖了吧。亲爱的奶奶,您冷么?您找到爷爷了么?您还记得我们么?您为什么不回答我啊?!
2008年01月28日完稿,2009年10月30日修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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