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过后,秋天虽然还未算真正过去,天气却是一天一天地冷了。
好在这几日阳光还好。德宽躺着躺椅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这样想。如今德宽老了,比不得年轻的时候了。年轻的时候日子过苦,冬天也穿不上一件棉衣,倒也不觉的冷。现在还没到冬天呢,就穿上了棉衣,还晒着太阳,心里才觉得有点踏实了。阳光暖暖的照在德宽身上,白亮亮的耀得德宽睁不开眼。德宽眯着眼,渐渐的就有了些瞌睡。
电话铃响了。德宽挑了挑眼皮,没有去接。在厨房里忙碌着的儿媳妇跑到堂屋去接了。儿子常年不在家,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就全靠儿媳妇了。以前他和老伴还帮衬着些,现在他们一天比一天老了,干的也就越来越少了。不过好在农村也没有多少事,儿媳妇一个人倒也忙的过来。
儿媳妇走了过来:“爹,婶来电话说叔病了,住院了。”
德宽心里紧了紧,住院了?中午的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德宽发现自己竟出了一些汗。他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当年德厚搬进城里的时候,德宽心里就有些反对:都是过60的人了,还往外奔图个啥?这话是他在家里对儿子说的,他没有当面讲给德厚听。那时候他们两兄弟的关系已经很淡薄了,彼此都有了些怨恨对方的意思。这都是为德厚的儿子闹的。德厚只有一个儿子,独子嘛,就要娇贵的养着了,“宠得上房揭瓦”。德宽却不这么看。德宽认为“棍棒底下出孝子”,他自己的孩子就是这样教育的。而对于侄子,他也要行使这样的权利。德厚自然是不能看见有人这样对待他的儿子的。于是矛盾就产生了。德厚搬家的时候,儿子儿媳妇都跑前跑后的帮忙。德宽赌气不去。德宽心里想着看你们什么时候后悔!以他的人生经验,宠孩子是不会有多大出息的。而现在侄子竟然能在城里买下一套房,不就很能说明问题吗?
果然,事实证明德宽的猜想是对的。侄子果然叫抓起来了,侄媳妇一气之下就回了娘家,再也不回来了。呆在城里的就只剩下德厚孤零零的两口子了。
德宽小胜了一场,心里有些隐隐的不畅快。他想等德厚回来好好的安慰安慰德厚,让他别太焦心了,谁能没有个七灾八难的呢?德宽等着德厚回来。好多天过去了,德厚竟还没有回!他居然情愿孤零零的呆在城里也不回来!德宽心里恨恨的,恨不能跑过去扇德厚几个耳刮子。
可是这回德厚住院了,德宽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到城里看看他,毕竟是亲兄弟嘛。
冬天的时候短,才晒了一会的太阳,就到了吃中饭的时候了。坐在饭桌旁,德宽就想把自己的念头说出来。他慢慢的咽着饭,心里有些担心,怕说出来老伴和儿媳妇反对,不让自己去。以前老伴因为侄子的事跟弟媳吵了架,吵到最后都抹开了脸,说了很多斗气的话。从那以后,两人就再也没说话了。儿媳生德厚的气,是因为当年德厚搬走时将好多农具都送给了乡邻,唯独没有送自家一件。德厚走后,儿媳在家说了很重的话:既然他眼里没有这个侄子,我也就没这个叔了。
吃罢了饭,德宽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德宽说:“德厚也都是六七十岁的人了,这一回病了也不知能不能熬过来。”
老伴正在看电视,她看了德宽一眼,没有说什么,继续看电视。儿媳洗完碗回来听见德宽这么说,就接过了话:“爹,你还是去看看吧。叔这一次病得可严重呢,都住院了。”
德宽就那眼睛看者老伴。老伴知道自己不表态不行了,就说:“按理也该去看看,毕竟是亲兄弟嘛。只是你又有高血压又晕车。”
德宽听老伴说得活泛,就说:“我路上带着药呢。再说,可以让凤霞陪我一起去嘛。”
凤霞是儿媳的名字。老伴不再说什么,笑了笑继续看电视·。
德宽本来打算着带些土产品去的,儿媳却有不同的想法。儿媳说现在城里什么都有的卖,到那以后再买,省得麻烦。德宽想想也是。临出门时,德宽又想起城里的鸡都是用饲料养大的,不及家养的肉鲜,到底捎带了只正下蛋的鸡。
德宽是吃了晕车药的。等到汽车发动起来,随着一阵晃动,德宽又觉得一阵迷糊,一股酸水直往上涌。他忙打开了窗子,也顾不得风冷,赶忙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觉得安稳了些。风太冷了,寒气直往棉袄里灌,吹得德宽前后心一片冰凉。德宽强忍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关上了窗。刚关上,德宽便闻出车厢里灌满了汽油,比冷风更叫他恶心。他便又开了窗。正好这是有辆汽车挨着德宽的窗口驶过,尾气中一股浓烈的汽油味顺着窗口直直地钻进了德宽的鼻子落进了胃里。胃里立即翻江倒海,德宽拘着腰呕了几声,酸水卡在嗓子眼里竟然吐不出来。德宽心里胃里难受极了,象是被一块什么东西压住了,挤得透不过气来,一阵阵发紧。德宽有点后悔,心想要是不吃晕车药,吐出来或许还能好受些呢。
下了车,德宽晕得厉害。儿媳将他扶到广场上的椅子上休息。德宽看看了天,冬日天时短,太阳快悬到了正头顶上,怕是晌午就到了吧。为了省些时间,德宽便让儿媳去商场买些东西,自己在这休息一下。广场很大,水磨砖将地面铺的平平整整,里面也种了些花,也有树,但不大。广场的四周一排一排竖着好些健身器材,一帮老头老太太们正在上面锻炼着身体,踢踢腿扭扭腰什么的。德宽对这些颇不以为然:城里人都是叫惯出毛病来的,这些哪里有下地干活得劲!德宽也就站起来逐个的摸了一遍这些器材,一圈转下来,儿媳还没有回来。德宽有点后悔让儿媳独自去买东西,他是知道女人逛商场是不记得时间的。德宽焦躁地在健身器材上活动,东张西望间,看见儿媳提着大包小包过来了。
德宽提了那只鸡赶紧迎了过去,催着儿媳往德厚家里赶。来之前儿媳给德厚家了打了电话,知道德厚在家修养着。转过几条巷子,德厚的家就到了,是一个二层小楼,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门敞开着,可以看见德厚正在院子里晒太阳。
看见他们来了,德厚一下子就坐了起来,试了几次,还是没能成功。德宽看着德厚满头白发一脸的皱纹,竟象是比自己还要大几岁的模样,不免一阵伤感,忙赶上去握住了德厚的手。几乎在同时两人都发了声感叹“都老了啊——”
弟媳也从厨房里出来了,忙着到堂屋倒茶。
德宽就在德厚对面坐下,打量着这栋小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房子果然比农村里的漂亮多了,可是德厚和弟媳都明显的瘦了,显老了,看来他们过得也不怎么如意啊!
德宽问起了德厚的病。德宽说:“城里边树又少,房子又窄,空气想来不会好,你还是回农村休一段日子吧。”
德厚摇着头:“怎么能走得开呢?房子总得有个人守吧。”
德宽也就不再坚持了。他看着对面德厚的一脸瘦样,颧骨高突,脸上的皱纹象刀砍一样,觉得这些都与自己有关。如果当初自己不与德厚闹僵的话,他说不定就不会到城里来了。也就不会得这样的重病了。德宽心里难过,想拿出烟来抽一口,刚掏出来又想起德厚闻不得烟味儿,又装了回去。
德厚说:“哥,想抽就抽吧。我也常抽。”说着就掏出烟递给德宽一支。
德宽一把就将烟夺了过来:“都病成这样了,还抽烟!”他将烟仍到桌子上,高声对正在厨房里忙碌着的弟媳说:“可不敢再让德厚抽烟了。你过来把烟收起来吧!”
弟媳收起了烟,说:“平常他也不抽,今儿你来了才开了一包。”
不抽烟,德宽便不知道做些什么好了。他溜达进了厨房,看见弟媳和儿媳正在收拾午饭,插不上手,便寒暄了几句,又退回院子,同德厚胡乱地聊起从前的事。毕竟是老了,话少又不喜欢回忆了,没说上三四句,又无话可说了。时光似乎还早,太阳白亮亮地挂在东南角上,没有夏日的暴戾,温和得象一盏白炽灯。德宽想自己还是心急了,紧赶慢赶地,还是来得太早了。吃罢早饭的时候,德宽催着要走,儿媳说太早了点,德宽还发了火,说冬天白日短,去晚了天黑也赶不到呢。德宽想着有好多话对德厚讲呢,见了面又都说不上来了。都是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还说那些干啥呢?有些事不说都明白了。德宽抿了一口茶,茶味儿很浓,又苦又涩,润着嗓字阴凉。
这时候午饭也好了。
德宽想,没什么事吃完饭就回去吧。
吃罢饭,德宽真的回去了。德厚两口子将他们送到了车站。临上车的时候,德厚突然冲上来同德宽握了一下手。两位老人彼此狠狠地甩了一下胳膊,在冷风中都有些颤抖。
德宽回来时没有吃晕车药,大病了一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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