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鲁西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城里，或许不仅是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吧，高中的管理都很松懈，晚自习一般都没有老师看管，只留下学生们自由学习。没有了老师管理的学生像没有狱警看管的囚犯一样，那种躁动似乎压抑了很久，就像死火山复活一样，猛烈地爆发。学生们开始疯狂起来，班级里的场景看上去蔚为壮观，规模虽然不大，但看上去像极了是一个不太大的集市，一些懂事的好孩子帮助自己的父母来集市购物，并且时而传来滔滔不绝地讨价还价声，这所学校就是这样。我就生长在这个鲁西小城里，就在这所混乱的学校里读书——与其说是读书，不如说是混天度日吧，我经常这样想。

高二处于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环节，暂时没有高考的压力，也没有初入学的生疏，老师也没有多少责任和重要的任务而费尽心思管理学生，总而言之，大家的状态空前的良好，这种良好的状态不是指的学习，而是指在人际交往和游戏娱乐方面。

我就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而且还是个靠右边的角落里，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我知道老师把我安排在这里，是想让我这个破罐子破摔了，让我自生自灭，最可怜的是，我还没有同桌，老师的意思非常明确，他不想让我在把自己摔了的同时，顺便摔掉另一块好瓷器，可我未能如老师的愿，也就是说，我暂时还不想把自己摔掉。

二

小瑞既是我的初中同学，也是我的高中校友，他的学习成绩很好，在理科尖子班。他的学习成绩虽然很好，但是他却算不上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学生，因为他现在正与他的“爱人”如胶似漆着呢。他爱极了逞强，平日里也经常惹些是非，最后还是要我出面解决，那时的我经常这样说，你拉了屎，还让我给你擦屁股。虽然这句话不雅，但是我实在找不出比这句话正恰当的比喻来形容他了。

李奇是我的一个俊朗的兄弟——消瘦的身形，有棱有角的面庞，现在想起他的模样来，竟然觉得他有些像黄晓明呢。他很重情义，是一个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为人勉强算得上老实，不像小瑞一样爱逞强，可是他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女人身上。他的学习成绩一般，但是篮球打得很棒，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我和小瑞一直认为这只不过是他接近女人的一个渠道，因为每天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有很多女生都跑去操场看他打篮球，这着实让我和小瑞羡慕。

这天晚上的夜很安静，似乎把所有有关宁静的因素一起凝聚起来在此刻释放出来了。深黑色的夜空很美，有半只月亮照亮了它周边范围内的夜空，还有几颗不太容易被人发现的星星，搭配的极为协调，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熨帖的美。

下了第二节课，我站在教室门前，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月光透过教室门前的冬日里稀疏的槐树枝桠洒在我的脚下，露出寒霜一样的银光，我庄严肃穆地站着，沐浴在这片刻的宁静里，希望这纯净而皎洁的月光，洗净我往日里的所犯的错误所存储的罪恶。

小瑞和李奇的出现打破了这难得的静寂，李奇跟在小瑞身后，他们两个人的同时出现，犹如阴云遮住了明月一般的让我意识到又出事了，这仅仅是我出于直觉的猜想，还没有得到近一步的证实，但当我正想着的时候，小瑞开口了：

“呵呵，这么有雅兴啊！”

这句充满调侃意味的话，分明暗含着宁静之后的暴动，正与我的猜想相吻合。我接受了这暴动，那是一种义不容辞地接受，仅仅是因为我和小瑞，李奇的关系很好，所以我必须无条件的接受。

似乎是因为他们的出现打破了使我欣喜的宁静氛围，所以我再也没有耐性继续和他调侃下去，而是直奔主题，尽管小瑞之说了一句话，我的语气很疲惫：

“什么事儿啊，说吧！”

小瑞被我的直接的问话吓得猛然间不动了，这种不动不仅是举止上的，而且还包括了眼神和正准备启动的嘴唇。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不耐烦，但是他绝对不是知道，我的不耐烦不是因为他又出事而产生的，而是仅仅因为他们的出现打破了难得的静谧和我的自我陶醉。

小瑞在凝神不动的时候，我又补充了一句：

“因为女人吧！”

此时，小瑞晃过神来，诧异于我的猜测的准确性，于是笑了笑，说：

“我们班的一个男生，总是有事没事的就找菠菜（小瑞的女友），我看他不顺眼。”

“那好办，放学带他去操场吧！”

我一边这样说着，一边重新把目光转向夜空。

我想再去寻找刚才停留在我心里的感受，那感受对我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而且我还为此欣喜万分，它对我来说十分珍贵，我想紧紧地握住它，可是，我像一个迷途的流浪者，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为此，我有些沮丧。

小瑞听到我的回话，补充了一句：

“其实，也没多大事儿。那个人是我们班的化学课代表，看起来挺文静，个子不高，他很老实，没惹过事儿，胆子也很小，你吓唬吓唬他就行，别揍他了。”

小瑞的语气中透露出欣喜，那种欣喜无疑像迷途的流浪者找到了回去的路，可我却丝毫体会不到了。他好像还在劝我，那劝慰的话，掩盖不住难以被人察觉的骄傲，是在听到我肯定的回答之后才产生的吧，似乎还有些得意的成分呢，就好像此刻我已经把那个人训斥了一番似的。

一直站在小瑞身后保持沉默的李奇说话了：

“没事，他要是反抗，我就砍他！谁他妈让他贱呢！”

李奇的话在说到一半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摸出来一把砍刀，那刀身在月色笼罩下，发出白霜一样的冷冷的光，并且反射到我的眼睛里。

我笑了笑，是笑李奇有些小题大做了，我承认在我看到李奇拿出砍刀的时候，他眼里流露的目光跟刀子发出的寒光一样冷峻，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的刀子。我从李奇手里接过砍刀，拿在手里把玩，李奇站在我身边做起了解说员：

“这种刀，只要挨一下，不管伤口多大，绝对缝不合的！”

我看到刀刃上的一个个小小的锯齿，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砍刀，也是我从李奇手里拿在手里把玩的原因。在我彻底了解了刀子之后，我还给了李奇，并且笑了笑，说了很简单的三个字：

“没必要！”

李奇对于我的简洁和充满不屑语气回答，似乎不太理解，我看着他捉摸不透的眼神，解释说：

“多大的事儿啊，就你这样，没事儿也能整出事儿来，赶紧收起来吧！还有啊，以后再也不要带到学校里了，这要是被老师发现了，你先进去几天吧！”

我感觉李奇拿出砍刀让我看，并且说要砍那个时常“骚扰”小瑞女朋友的人，其实他本不想这么做的，他大概是在炫耀，倘若我真的说，好，你去砍他吧，他也未必敢动手呢。此时他需要的可能也是我一味追求的虚荣吧。

上课铃不早不晚的响了，它的响恰好可以结束我本不想继续的谈话，我撇下一句：

“放学操场见吧。”然后转身走进了教室。

三

我也说不清楚我此时此刻的厌倦的心情是如何产生的，是因为刚才他们俩的出现打扰了我，让我再也找不到那份宁静，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是我厌倦了这种打打杀杀的生活吗，还是时常会有的莫名的恐惧和不安所衍生的厌倦吗，还是……我坐在角落里反复思索着。

我早早地来到了操场，点燃了一支烟，坐在固定篮球架的底座上抽了起来。当我嘴里的烟恰好燃尽的时候，小瑞和李奇拉着那个人，一起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没有叫人，我感觉这种小事如果再叫人话，就显得我太无能了，当然，如果我叫来了人，架却没有打起来，反而欠了别人的人情，这种得不偿失的做法也是我没有叫人的原因之一。

在面对眼前这个看上去很怯弱的瘦小男生的时候，我深感疲倦，一种发自内心的厌倦，以极其极端的手段侵袭我的内心，我的话语中也充满了这种意味：

“以后老实点”

在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竟然是那么平和，就如同平日里和好朋友交谈时的一句玩笑话一样，一点也不具备威严和恐吓色彩，完全出乎了小瑞和李奇的意外，以至于我都被自己的语气吓了一跳，而我懈怠地竟然忽视了平时惯用的抓着别人领子说话这个动作。

小瑞和李奇看上去不肯善罢甘休，他们看到我除了刚才那句话之后就再也没有话可说，更别说动作了，眼里满是有些失望，于是他们决定自己解决。

小瑞替代我抓住了那个男生的领子，伸长了脖子，昂着头，露出凶狠的表情，对着眼前似乎正在打哆嗦的比小瑞矮很多的男生说：

“你怎么这么贱呢？”

那个男生的确在打哆嗦，或许是因为天冷的缘故吧，他说话的时候磕磕绊绊，颤音很浓：

“我没有啊！”

他在极力为自己开脱，很明显，他在以前肯定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我还在得意，我们三个人竟然就把他吓坏了，可是我没有看到李奇手里紧握着的砍刀，在寒冷的月光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

李奇把砍刀的侧面贴在那个不停颤抖着的男生的脸上，上下比划着。那个男生极力保持自己的脸不动，生怕刀刃不小心因为自己的脸的摆动而伤了自己，目光随着脸上的刀不停地游离着，嘴角咧出的弧度也越来越大了，我想，那应该是由自内心的恐惧所作出的本能反应吧。

我们都没有想到，那个胆小如鼠的男生，在看到砍刀在他的脸上摩擦的时候，竟然夺路而逃了，他用力甩开了抓着他的领子的小瑞的手，然后转身跑向人多的地方。那是一种极端的表现，说明他此刻已经害怕到了极点。小瑞和李奇似乎因为他的出乎意外的举动震惊了，一时间竟然没有了反应，当他们回过神的时候，那个矮个子男生已经跑出了很远，李奇挥舞着手上的砍刀，冲着男生跑去。

已经这个时候了，我还以为，李奇拿出砍刀不过只是想吓唬一下那个男生，可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动用了它。李奇逐渐缩小的和那个男生之间的距离，就在男生即将迈进宿舍门口的时候，李奇追上了他，并且在他身后砍了一刀。与其说是砍，不如说是划，或许说是划更恰当一些，因为那一刀并没有对他造成肉体上的伤害，仅仅是把那个男生的黑色羽绒服划破了而已，可那个男生在感觉自己后背挨了一刀之后，竟然声嘶力竭地惨叫了一声，那声音就好像他真的被砍了一样，仿佛自己的肉已经被豁开了一个大口。，但实际上他连一点皮外伤都没有，只是羽绒服的羽毛从身体里飘飞出来，像这个冬季里时常会在天空出现的雪花一样，洋洋洒洒，纯洁而且曼妙。

男生后来意识到自己没事，随即把自己从恐惧中拯救出来，李奇也没有再尾随那个男生进入宿舍，赶忙在砍刀揣进怀里，闯过一群宿舍门口的惊呆了的人之后，回到了空阔的操场上，而我此时，只是抽着烟，在操场上观望着刚才发生的一幕。

我和小瑞很惊讶李奇今天的举动，他的冲动仿佛让人感觉这个男生跟他有着深仇大恨似的，而并不是跟小瑞有过节。我和小瑞同样呆呆地看着此时正喘着粗气的李奇，一时间竟然没有了话说。

李奇看了看身后，在确定身后没有人之后，说：

“今天的事儿就算完了，咱们走吧！”

在我经历过的诸多次的打架事件中，还没有见过像今天这样的李奇所作出的举动。那个男生虽然没有受伤，可是他的羽绒服会将这件事情败露，败露是迟早的事情，随即我在心里又燃起了先前曾出现过的惶恐不安。这种莫名的不祥的感觉在我走到学校门口，也就是和小瑞、李奇分手的时候才逐渐消失。

四

事情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但是要比我预想的快。第二天早晨，当我在教室上早读课的时候，在我读到杨利伟获得香港中文大学颁发的荣誉理学博士学位的时候，班主任老师站在教室门口，对着我所坐的这个没落的角落摆了摆手，示意让我出去。我终于像是放下了沉重的报复，而内心时常会悄然而至的不安于惶恐，此时也全然不见踪迹了，我像是回归一样的走出了教室，走出了学校大门。

那次，是我第几次因为打架而被听课，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五

平日里的这些近乎成了家常便饭的打架竟然让我成了轻蔑任何人，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爱慕自己的人，不仅仅是轻蔑，甚至近乎冷酷呢。久而久之的轻蔑和爱慕让我变得倨傲，在十六岁的青葱岁月里，在听到别人对自己的恭维和喝彩以后，那种虚荣好像病菌一样不断分裂繁殖，蚕食着我的内心，在后来的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使我沉浸在难以自拔的痛苦之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