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
又一轮圆月,多么明亮啊.当她抬头仰望天边时,想起了远在浙江的丈夫.
几个月前,也是这样的一轮明月,她送丈夫赶去远方的火车.那时,他们的心情都很复杂,一边是难舍难分和对家的放不下,一边又是对外面世界的美好向往.月台上,临上火车了,他拉着她的手说:"让你多费心了,农活可以少做点,先将两个孩子看管好,学习一定不能放松."她一边点头,一边尽量忍着因离别而流出的泪水.她别过头去,装着看身后的远方,很轻松的样子.而当火车一声长"呜",她的泪水终于如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回来的路上,所幸,有那一轮明月相伴,才使她那刚忍受分离的心,不至于太孤单.
从那时开始,她便有看月亮的习惯了。特别是圆月。电视上不是有一句说月亮的句子么,大意是说你所思念的那个人和你一样共有一个月亮.她吟不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原句,但思念却是一样的.圆月,不就是象征着团圆吗?她盼望着和丈夫能早日团聚的那一天.
七年前,一个有着小雨的天气.她提着简单的行李,毅然决然地走向了通往丈夫家的那条山路.背后是母亲伤心的泪水和父亲的愤怒:"你现在不听我们的,到将来流泪的那天别回来哭."听到这没有半点祝福反而是咒骂的话时,她恨透了父亲的绝情.按乡俗,女儿出嫁后的幸福,是从娘家那里开始的.那天,会有很多亲戚朋友前来祝贺,并说许多吉祥的话.这预示着将来到婆家幸福的开始和长长远远的延续.因为丈夫家穷得离谱,又在深山里,娘家人强烈反对.她却铁了心的要嫁给那个她第一眼见到便爱上了的深山男人.丈夫是学木匠,那时,经常在她们村做木匠活.也是那段时间,有了她的初恋.
后来,丈夫托人来提亲.父母对丈夫的本人还是相当满意的.但经过暗地里了解家世,却大所失望:家徒四壁,兄弟又多,都到了娶亲的年纪,一个个还是光棍.上又有年老体弱的双亲.这样的家底,不是眼巴巴地看着女儿往火炕里跳吗?父母坚决反对,没有商量的余地.而她,一个十九岁少女,在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美丽的爱情后,扔给父母一句掷地有声的话:"穷不可怕,只要人聪明勤快,不怕将来没有好日子过."她是父母的独女,又是晚来女,所以虽生在那种"重男轻女"的时代,但她从小得到的宠爱却多过几个哥哥.性格的倔强有几分源自父母从小的溺爱.双方僵持着.
在丈夫几次提亲都碰壁的情况下,她终于做出了什么都不要,只身去丈夫家的决定.这个举动,在乡里,是让父母和亲戚都脸上无光的行为.她心怀着对爱情的美好憧憬,狠狠地在每一个反对她婚姻的亲人的心上踹了一脚.她相信她和丈夫勤劳的双手一定会换来将来幸福的生活."你们等着看好了."她愤愤地想.
婚后,日子过得相当清贫.从小家境富裕的她,目睹丈夫家的生活,的确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苦闷.然而,因为有丈夫的呵护和痛爱,她心犹暧.不久,大儿子来到了这个世上.虽有许多欢乐,但对于家境不好的人来说,多一张口便多一份累赘.她坐月子所吃的,居然是当地盛产的嫩包谷粉.因与娘家人断绝了来往,加上她的清高,她不愿同娘家人求和.她想,苦,是暂时的.
两年后,二儿子又来到了这个世界.那时,他们的家底稍稍好些了.在他们幸苦劳动下,终于有了一间属于自家的小屋.但,眼前的一切,在父母眼里,又算得上什么呢?她想父母,有时都想得心酸,毕竟父母从前是那样的痛爱有加.就算是反对她的婚姻,也是因为爱啊.但,要强的她,一定要先让家底好起来,并且超过娘家和几个哥家,她才会理直气壮地回去的.她回去不是哭,而是要笑给他们看.为了证明她是对的,同时也让父母的心得到宽慰.
丈夫依然在邻村各处做着木匠活,她在家拖着两个儿子,独揽了家里的全部农活.农闲便去附近的茶场去打零工.如此的发奋,几年后,一座三层高的大瓦房高高矗立在那个偏远山村的坡坡上,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同时也招来了许多羨慕的眼光.她的心有几分慰藉,她果然没有看错人,丈夫人不但聪明,而且相当吃苦,更温暖她心的,是丈夫对她的痛爱.她曾想,只要有丈夫的爱在,就算再苦,日子也是甜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份爱的支撑,让她从那么苦的岁月里一路走来.她老了,因常年的家务和地里的重活.她才二十七岁,看上去却像三十多岁.但,容颜的苍老并不影响她那颗幸福而快乐着的心,看着两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和深爱着的丈夫,做为一个乡下女人,她,知足了.她感谢老天爷的厚爱.
九十年代的中国,改革的春风经过十几年的吹拂,也让这个贫穷而偏远的山村感受到了温暧.悄悄的,村里人的心在发生着变化.那些经常走南闯北的曾经穷得响当当的人,不知在外做了什么生意,回到老家都建起了漂亮的小洋楼,这在从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据那些闯荡的人说,在外面就算捡垃圾也好过在家好几年的幸苦劳作.
她和丈夫看着自家用好几年幸苦才建起却还没装修的楼房,再看看别人的洋房,听说捡垃圾都能发财,心有些动了.她想,凭丈夫的聪明和手艺,加上能吃苦,在外还不至于去捡垃圾吧.怀着一颗不安的心,她打听到浙江沿海一带正在进行大力开发,因大量兴建高楼,需要很多木工,技术好的话收入也是相当可观的.于是,考虑到要装修新房以及将要上学的两个儿子,夫妻俩终于决定,先由丈夫去外面闯荡一下看看,如果可以,便将目光放在打工上,如果不行,那就还回家继续从前的日子.
丈夫在外的日子,她度日如年,心空落落的.她有时甚至于有些后悔,不该因为太想过好日子而让丈夫出去打工.但,人的心,是随着周围环境变化而变化的.当大家都穷时,你也许可以安于清贫安宁的生活;而当大家都走在致富的大道上时,你,能不心动吗?她,向往富裕的生活并没有错.
不久,丈夫写信回来,告知平安.并说在外已找到活做,收入要比在老家时高出很多,生活各方面也不错.唯一不习惯的就是一到晚上就想家:想她,以及两个儿子.这封信是由在村子教小学的一位姓刘的老师读给她听的.当她听到"我特别想你和儿子"这句话时,脸色有些红了.丈夫在家时虽然很痛爱她,对她好,但从未说过类似亲密的话,就算是谈恋爱时也未说过"爱"之类的字句.乡下人的爱,简单而纯粹,没有城里人那种甜言蜜语.
又一个月过去,他收到丈夫在外打工的第一笔汇款:整整两千元.丈夫说除了在外的一些开支,如果一切稳妥,以后每个月都有类似的数目可寄回.她当然开心异常.同时憧憬着那个美好的未来.她不会写字,便又烦那个读信的刘老师代写,她口叙.因是别人代写,她不敢将她"我想你的"思念写在里头,而是大概交代了一下家里的情况,以及两个孩子,并嘱咐在外一定要保重身体等话语.一来二去的,她的信也就是这种模式了.乡下的女人,除了嘘寒问暧,除了用唠叨来表达心中的感情,她们还能用什么呢?爱着的那颗心却是一样的啊!
一有空,如果月亮也圆的话,她便默默地坐在三楼的阳台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如果有四楼,就坐在四楼的阳台上."她心想.因为她想将月亮看得仔细些:她想即然同共一轮明月,那么明月里可否映有丈夫的影子呢?多么天真而可爱的女人啊!
她嫁他已整八年,大儿子很快就要满七岁,二儿子也快要五岁了.而她自嫁后还没有回过一次娘家.她其实内心很想回去,毕竟那条通往娘家的路除了有点崎岖,并不是太远.步行一个多小时便到了,但于她,却似乎相隔千山万水.也许,是她内心复杂的心绪,寂寞了回家的心潮吧. 娘家人那边,也是一片冷漠相对.
等丈夫在外打工两年,装修好了房子,手头有了一定的积蓄,那时,再回家也不迟.她想.
九五年的腊月二十八,于她,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这一天,她收获了近一年的思念.她的丈夫从远方回来了.丈夫变得比以前胖了,皮肤也是白白净净的,人比在家时精神了许多.乡里人开玩笑地说:"在外一段时间,像城里人了."她听到类似的赞美,心里无比开心,尽管她变得比从前瘦了许多,皮肤也是粗糙而暗黑.丈夫除了给她和孩子买了新衣服,还特地给她买了一瓶护肤霜.他拉着她粗糙的手说:"在家风吹日晒的,擦点这个挺管用的."她含笑,低头.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春节一过,丈夫又要去那个远方的城市了,因为,在那里,有他们美好的未来可寻找.他们必须用无穷的分离和相思来换取那个臆想中美好的将来.于是,爬上三楼的阳台,仰望天边的圆月,又成了她日后生活的精神支点了.再过十二个这样的圆月,他们一家人又可以团员了.她在内心里一个一个地数着月圆的日子.沉重的农活,繁琐的家务,年幼稚气的孩子------她累,整日里疲惫不堪,但,她,能挺住.最难耐的,倒是来自心头的无穷的对远方丈夫的思念.更为难堪的是,村里有几个素质低下的光棍,一到晚上便会敲她的窗,用一些下流的话挑逗她.她无所动.她也曾风闻村子里有几个年轻的小媳妇,因丈夫常年在外打工,耐不住寂寞便同一些不正经的人瞎搞的事.她,不是这样的女人.肉体的欲望早被沉重的疲惫所代替,更何况,她是那么深爱着那个男人,怎么可能会做对不起他的事情呢?尽管有时窗外的声音让她心烦气燥,但,一介妇人,她能耐他们何?像这种不要脸面的无赖,如果搞不好惹恼了他,他反咬一口,反而说不清.所以,任由他们此起彼伏的轮流骚扰.她的办法便是换房间.她不敢将这一切告诉在外的丈夫,怕他在外担心而分神.
只有等待,待熬个两三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时,两个儿子也大些了,经济方面也好转了.让那些卑劣的行为滚到一边去吧.她仿佛用手触摸到了那个美好的未来.
以后的每年腊月,是她最盼望的日子,那是千千万万个在外打工的人的归期.那里面,便有她的丈夫.多少亲人望眼欲穿啊.
整整八年,他们过着聚少离多的日子:她家的房子装修一新,又一次成了那个山坡坡上的一道亮丽风景.两个儿子品学兼优,成了她最大的骄傲.然而,她在这八年里,付出的,是全部的心血和精力.她曾为了多挣点钱抽空去更高的山顶摘粽叶而摔伤过;她曾披星戴月地去茶场打工;她为了孩子能有个好的身体,总是想办法弄一些有营养的东西给两个孩子吃,自己却舍不得多吃一口......
可是,可是......
她坐在我的对面,声泪俱下.用一种极为悲伤的神情承受着半个小时前所知道的真相---其实,她在几年前早有所怀疑,只是需要一个佐证而已.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在四年前吧,丈夫开始慢慢地有所变化.女人的心,是最为敏感的.一年一次的相聚,丈夫对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亲密了,有时,像蜻蜒点水般应付着她.她深信丈夫,从不将他往那一类人去想.更何况,十几年的夫妻了,丈夫一个人在外也挺不容易的,她怎么可能怀疑他呢?更何况丈夫的解释也是有道理的:竞争激烈,压力太大,所以没精神.她于是又不停地到处为他找补身体的偏方.
某一天,一直未来往的娘家大哥来了.她先是一愣,继而是欢喜:今天是太阳从西边起来了吗?
不是太阳从西边起来了,而是娘家那边也有在浙江打工的,看到了她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出双入对,形容不离很久了.她却一直蒙在鼓里.血,毕竟浓于水,再多的恨,也过去十多年了.父母听到传言后,便让大哥告诉她.
她很震惊:她深爱的那个人,会是那样的吗?可的确,最近几年丈夫有着某些微妙的变化:给家里打电话的次数明显少了,也很少问及儿子们的情况,最主要的,是给家里寄的钱少了.问他,他说因想自己包活做,所以手头需要周转资金.
原来,一切全不是这样,而是另一种残酷的事实.丈夫出轨,是妻子最大的心灵伤害,特别是这个妻子又深爱着丈夫.
她要找证据出来.
所以她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浙江,并通过老乡打听到了丈夫租住的房子.在丈夫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到来了.当时,是白天,丈夫还没下班.她因为心头藏着一个魔鬼,所以不管有失什么身份,粗鲁地用脚踹开那把锁,眼前的一切,足以证明.不明真相的人,以为是闯进了哪对夫妻的房间里:双人床,女人用的化妆镜,以及台子上面放着的高档化妆品,墙上放大了的亲密的二人照——那个女人依偎在丈夫的怀里,灿烂地笑着。。。。。。
她呆立,良久。
后来,她来到了租住在对面的我的家里。想最后一次求证。我也是一惊:我以为他们是一对真夫妻,原来你......可是,我并不了解他们,虽然同住一栋楼,但彼此很陌生的,所以......我不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
我同情她,但却无可奈何。
其实,那个女人早在四年前就和她丈夫在一起了,宛如一对恩爱夫妻。但,我不能在一颗流血的心上再撒上一把盐。只得安慰她。也许,是女人彼此的心本就相通;也许,是她突受打击的心需要来自同性的抚慰;又也许,我使她有一种虽陌生但与生俱来的信任,她含泪向我讲述了她与她夫的始末。
她说,她从未想过,她苦苦等待的,会是这样一种结果。
她的心千疮百孔,我无法医治."他在太阳下山前会回家的."我小声地说.也许,是想提醒她接下来如何面对她丈夫和那个女人亲热的回到那个租房.
几个小时后,对面房间里一片混乱:两个女人的混战,一个男人的无奈,还有就近的围观者......
那晚,又是一轮圆月,我不知道,那个苦苦等待的女人是否也在看着月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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