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的时候,也是在这么一个宁静的秋天,一些弯弯曲曲的石板路,和另一些弯弯曲曲的泥巴路,蜿蜒曲折地把我们送到了离别的渡口。那时,在懵懂的心灵里,根本没有离别的概念,也不知道别离的滋味,只觉得面前高大的客轮很好玩,只想登上去坐着任凭水流把我带向何处。
我知道,这儿已经没有了我的家,父亲不在了,母亲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一部分还了债,一部分拿去新的地方安家,吴麻子买走了我家推磨用的石磨盘,张桂子买走了我家装谷用的大木桶,还有王和子买下了我家屋顶上所的椽子和檀条,说是拆去可以修一间不错的大偏房......
我的老师知道我要走了,送了我十六个大大的练习薄,说给我去新的地方好好写作业;我的同学不知道我要走了,他们什么都没有给我送,这也不能怪他们,因为那时我们都还小,都还不懂事,还不知道离别是怎么一回事。
遥远的记忆里,我总会想起那个叫梅的女孩子。她是我的同班同学,她家就住在离我家屋后不远的一个小山坡上,上学时,她有时走泥巴路,到我家来邀我;有时走另外一条石板路,在路口的汇合处等我。
有天,她从书包里拿出一片树叶来,毛茸茸的,也不知道是长在什么树上的叶子,她让我把叶子夹进书页里,说是不久之后这片叶子就能变成一根漂亮的绿毛线。第二天,她把她那片叶子变的绿毛线拿给我看,我信以为真,把那片叶子夹在书里放了好久,眼巴巴地等着它变成一根我想要的绿毛线,但最终叶子还是叶子,并没有变成我想要的绿毛线。
她家的屋子前面有一泓清清的山泉水,平时,姐姐总带我去那儿洗衣、洗澡、也洗头。不管严寒,还是酷暑,那泓泉水总是满满的,从不断流,清亮亮地映照出空中的蓝天和白云。
山坡上落满松子,那些矮小的灌输丛里,结着一些红的、黑的、紫的说不上名来的果子。姐姐在泉边洗涮的时候,我就跑上山去,捡那些落在地上的松果,或是摘那些长在树上的野果。梅不知道我在她家附近,我也不敢喊她,因为她家有一条大黄狗,我害怕狗,记得有次我被一只狗追赶,吓得我一下子滚进了路边的水塘里。
不上学的时候,我们一起上山去割牛草,或是给猪打青草。我家门前的山坡上,有的是牛草和猪草,但山坡上埋着几个古老的坟墓,也不知是哪个年代的。故乡的坟墓,不像别处,只起一个圆形的土堆就成,而是土堆后面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远远看去,活像一只要飞的蜻蜓。这些坟墓的前面,一律用青砖砌成,青砖上面还雕刻着一些大小相同的人儿,他们面貌不同,姿态各异,在青砖上面跳着、笑着。人多的时候,我还敢朝着青砖上多看几眼,觉得既新奇又好玩,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只能飞快地从坟前跑过,我害怕一个人面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坟墓。
草打完了,时候还早,一些调皮的男孩子就会跑到豆田里,扯几把黄豆来烧豆子吃,或是跑到人家的房前屋后,趁主人不注意,摘几个柑子或柚子来,大家分着吃,但这样的机会不多,往往是果子没摘到,就被主人提了棍子赶得飞也似的逃。
夏天的午后,家人都休息了,院子里悄无声息,我习惯地穿过两丛竹林,跑到离竹林不远的一片草地上,捡那些雪白雪白的蜗牛壳,或是捉那些蹲在大石头上唱歌的成对的蚂蚱,蜗牛壳好捡,一会就能捡一大堆,而蚂蚱却不好捉,因为蚂蚱长着两条厉害的锯齿腿,把手锯的生痛,我一个人在野地里,捉了放,放了又捉,最终没能捉到一只会唱歌的蚂蚱。折腾累了,我才不甘心地拖着两条疲惫的腿回家。
离开故乡的头几年里,不知道想家是怎么回事,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总爱在梦里回家,多少年来,故乡的一草一木,早已在记忆中,绘成了一幅永不改变的图画,沿着那些熟悉的风景,向家的方向走去,走到屋前,迎接我的,总是那几座高高的、古老的坟墓,黑黑的,挡在家与我之间,我越不过去,走不进多年不见的家,只能远远地站着,朝家中观望:家还是那个家,屋还是那个屋,场院还是那个场院,树还是那几棵树,可是一个人也没有,空洞洞的,了无生趣,我只好一次次失望地离开。
随着葛洲坝水电站的兴建,长江水位的上涨,山峡库区的大批移民,我才在电视上,看到到了当年那些拖儿带女、手提肩背的父老乡亲们生离死别的场面,才理解到离别竟是这样的悲壮和凄凉。我是山峡早期的移民,一个永远被故乡流放的孩子,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那个留有我纯真和快乐的久别的家园?
身在异乡,我常常在李白的《静夜思》里,在林清玄的《红心番薯》里,在余光中的《乡愁》里,在席慕容的《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里,流着与他们同样思乡的泪,想家的时候,我只能躲进一切那些有关故乡的美好的诗里、美好的歌里、美好的故事里,久久留连不愿出来。
柏拉图说:“人的灵魂来自一个完美的家园,那里没有我们这个世界上任何的污垢和丑陋,只有纯净和美丽。灵魂离开了家园,来到这个世界,漂泊了很久,寄居在一个躯壳里面,它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忘记了家乡的一切,但当看到、听到或感受到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时,它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动,它就觉得非常舒畅和亲切,它知道那些美好的东西,来自它的故园,那些似曾相识的东西唤醒了它的记忆。于是它的一生都极力地追寻着那种回忆下的感觉,不断地朝着自己的故乡跋涉。人的生命历程就是灵魂寻找它的美丽故乡的归途。”
而我的归途,是不是也要等到我的灵魂离开了这副肉体的躯壳,穿越了那个黑暗的坟墓之后,才能回到那个我日思夜想的、心心恋恋的、永久而又美丽的故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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