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回到了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带着星星点点的记忆,带着丝丝缕缕的牵挂,带着浓浓淡淡的思念,在这个天香云外飘的季节,我终于,又回来了。
但是,我真的能叫回来吗?其实,我不是归人啊,我只不过是这里的一个过客,一个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客人而已。这里,虽然承载了外婆一生漫长的时光,虽然洒落着外婆曾经辛酸的血汗凄苦的泪水,虽然见证了外婆坚韧而乐观的性格,虽然也曾聆听了我童年游戏中银铃般的欢笑,但是,尘归尘,土归土,外婆的离去,终归,让我,只是这里一抹过眼的烟云,曾经,不着痕迹地飘来,然后,又不留痕迹地飘走。
不是吗?穿行在纵横交错喧嚣繁华的街道上,我睁大迷茫的双眼,贪婪地搜寻着曾经深深烙刻于儿时岁月折痕中的,那些熟稔温馨的角落,那些迎着轻拂脸庞的风,一趟又一趟穿行而过的巷子,还有那些无声流淌在血脉中的某种情感的终点。但是,失望复失望,街道,是陌生的街道,商铺,是陌生的商铺,幼时我曾无数次穿过的布满青苔悠长狭窄的小巷子,那些小巷子古旧泛黄的名称,那个在我身上流淌着她的血脉的那个人,我却怎么也搜寻不到了。这里,还是曾经的那片土地吗?
只是啊,那一城或浓或淡的幽幽桂香,一如这片土地昨日时光的逆流。恍惚间,街道,还有那些擦肩而过的人们,犹如黑白老电影般,在我眼前放映着。浸润于桂的香甜中,儿时坐在青色瓦当的屋檐下,吃着甜甜的桂花糕,看来来往往赶集的人群从门前经过,糊了一嘴桂花糕白色的残渣,外婆扯过围裙的下摆,轻轻地为我擦掉。外婆也站在屋檐下,和路过的卖菜农人,一番讨价还价后,最后捏一把新鲜水灵的蔬菜,迈着小脚,蹒跚着跨过光滑的门槛,走进昏暗的屋内。从屋顶的亮瓦,投下的一束光柱,正好打在外婆矮小的背影上。桂的芬芳,唤醒沉睡于记忆深处某些琐碎而繁缛的细节。让我知道,我,确实已实实在在地站在这片土地上。我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迷朦的水雾,霎时模糊了我的双眼。难道,这片飘香的土地,因了外婆的离去,便将我无情地抛弃了?还是,本是过客的我,早已将它抛弃了?
当我来到了宝光寺门前的那条街上时,却依旧迷路。陌生的过客,在陌生的街上,向陌生的人们,打听曾经熟悉的地方。可是,那一不小心,就烙疼我脚底的,是不是曾经是外婆小小的脚印啊,今天我的脚印,是不是又正好印在了外婆的脚印之上?随手在空中抓来的一片风中,是不是还挟裹着外婆发油的清香啊?照壁上那个偌大的红色的“佛”,是不是还残存着外婆清晰的指纹?那袅袅升起的香烟中,是否还曾飘荡着外婆一心向善皈依拜佛的虔诚啊?那些神态各异苦渡众生的菩萨们啊,就这样,也把我的外婆,渡到哪去了?是渡成佛前的一朵莲,还是佛祖手中的一颗珠?
古木参天、浓荫蔽日的桂湖公园似乎已成了商业的奴隶。当初花两元钱便可斜倚古色古香的廊柱,静听雨打枯荷的光景,早已不复存在。三十元一张的门票,不可商量地将我们拒绝在它的门外。在它的眼里,没有归人,也没有过客,只有利润。站在公园外高高的城墙根下,展眼望去,记忆中那一畦畦绿油油的菜地,早已没了踪影,成了旧城改造后这里的免费公园。当初,顺着城墙下一条小河沟旁窄窄的田间小路,一直往前走,再穿过一片修长的竹林,轻轻推开一扇矮矮的竹篱笆的门,就可以来到外婆的后院。婆娑的枝叶,投下斑驳的光影,外婆或许正站在后院光滑的石板前刷着衣服,发油的清香,又在秋日的空气中缓缓弥散。我曾无数次地在梦中梦见这条田间小路,在梦里,我走啊,走,却总是迷路,怎么也回不到外婆的家。想想,是啊,这条路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甚至,现在站在这里,月迷津渡,我连方向都无法把握,又怎么能回到外婆的家呢?归去来兮,老屋已拆除,我们,又何处归?
是的,我终于,又站在这片魂牵梦绕的土地上,用一城秋的幽香,将过往的记忆,细细地打捞。
但是,今天的我,匆匆来过之后,旋即又将离去。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其实,谁,又何尝不是过客呢?我们都不过是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匆匆地行走在每一个花开花落的季节。或许,在某一个花瓣颤颤绽放的清晨,或许,在某一个月华如练暗香浮动的夜晚,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细细感悟生命之时,又会平静淡然地离去。这般想着,连生于斯长于斯最后长眠于斯的外婆,最终,也只是这片深厚的土地上,一个匆匆而过的客人。轻轻地挥挥手,不带走任何一片云彩。世界,依如我们没有来过一般,风柔,云薄,斜阳长,一池残荷,半城幽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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