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站在我面前,弓着因为疲劳而不断颤动着的上身,双手按在微屈的膝盖上,吞了一口吐沫,说:
“他们那边......人很多。”
我站在教室门口的走廊尽头一动不动地问:
“有多少?”
高德华慢慢地缓过了劲,也就把身子直立了起来,可眼神里还多少流露着畏惧,他把目光凝聚在我身上,似乎是在寻找一种依靠或者寄托,然后用期待地语气回答:
“大概有五六十人吧!”
我胸有成竹地微微笑了笑,仍然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我觉得似乎只有这种不动声色,喜怒不溢于言表的镇定,才能安抚此刻不仅是我的还有大家的忐忑不安的情绪,接着又以微笑的姿态点了点头,那微笑与其说是一种畏惧过度而产生的惶恐不安,不如说是丧失了斗志之后的无奈,可我此时的微笑绝不是以上的两种情绪,而是另外一种决然不同的态度,一种目中无人的孤傲和蔑视。我的态度很明确,因为我们的人比他们的多,所以我丝毫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高德华似乎没有读懂我脸上的微笑的含义,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而欲言又止。当我决定了不再站在原地不动转而慢慢地向操场方向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从来都是胆小如鼠的高德华,似乎预感到了一场恶战即将爆发,所以,他以商量的又像是规劝的语气,并且压低了声音说:
“哎,要不然咱别去了,道个歉算了。”
我知道,他故意压低的声音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对好面子的我只能用这种语气和声调,而且作为熟识我性情的高德华也会根据我的性格判断,决定说什么样的话,不然当着众人的面说那样的话,我非得大发雷霆不可。对于高德华惯用的语气我已经厌倦了回答,权当没有听到,只顾着向操场走去。我的默不作声要比做出类似于——你不去就呆在这,我们去——这样的回答,显得更为严肃,以显示出事情的严重程度也非比一般。
高德华没有得到我的回答,反而忧心忡忡了,但他还是出于哥们义气跟在了我身后的人群里。从他缓慢地步调中,我读出了几分和我心中一样的忧虑。
在去往操场的很短的路上,我们纷纷点上烟,放在嘴边叼着。我们在路上就把烟点上,而不是到操场后再点上。当我们出现在王海龙面前的时候,我们的烟刚好燃到一半,我要让王海龙知道,我们的烟不是为了去见他而故意点上的,而是我们本身就有这种恶习,这种恶习能为我们的出现增添几分神秘色彩,或者使我们原本就不怎么好的性质变得很坏,以让他在心里产生畏惧,从而能在某种气势上压倒他们。
当我走到操场,见到王海龙的时候,我们都用同样鄙视的眼神望着对方,而不是正经的看,是只瞟一眼随即又轻蔑地把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的那种,那无疑在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瞧不起你。
我取下嘴边的烟,抖了抖烟灰,吐出白蒙蒙的烟,说:
“怎么办?表个态吧!”
王海龙似乎并没有因为我点着烟而产生那种我期望的畏惧,反而以不屑地语气回答:
“哼,你说怎么办?”
他肯定已经畏惧了,只不过也像我一样,不把那种情绪流露出来罢了,看来,这次我们胜了,我在心里这样想。
我回头扫视身后的人群,我们这边大概有一百多人,而且,跟我关系不错的二十几个人手里还拎着钢鞭锁,这样一来我还怕什么,就算真的打起来,我们不占下风。
“喂,知道什么是先来后到吗?是我先找的她!你算哪儿根葱啊,在这儿捣乱!”
当我说出这句不仅充满挑衅而且满含讽刺意味的话的时候,我心里就已经后悔了,虽然他的态度比我预想的要好很多,一开口并没有说粗口和肮脏的字眼,可我所说的话无疑比那些肮脏的字眼更加刺激了他。当然,在我说这句话的同时,我看到他身后为数不多的人,心里多少有些胜算了,才鲁莽地脱口而出这类似于口头禅的话。
王海龙开始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满是凶狠,继而是惊奇,最后我在他眼里读出了两个字——无奈。如果他的态度也是如此强硬,那这次火拼是无可避免的了。
王海龙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人群里就走出来一个人,我一看,原来是龙群——一个平日里和我关系不错的朋友。他从哪边的人群里走出来的,我没有注意看,大概是一直站在一旁观看吧。学校晚自习刚刚放学,很多学生迟迟没有离校,推着自行车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热闹。我猜龙群肯定认识王海龙,不然的话,我有事而他却站在一旁不过来帮忙,如果被我看到,他很难在学校里立足,而且会招来许多非议,说他不讲义气,名声就坏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龙群走过来,把我和王海龙叫到人群的一边。这样的情形出现,大家都知道,这场恶战估计没有发生的可能了,于是大家也都放松的交谈了起来,互相递着烟,而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人一看事情肯定没有高[chao]了,也纷纷骑车离开。我们把这种情形的出现称作“说和”,也就是官方说的调解。
两边的人龙群都认识,他很难做,只能把我们叫到一边,他说:
“怎么了,你们?都关系不错的,打什么架呢,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啊?”
我欣喜于这种“说和”的出现,原因有两个:一是不管在人数还是其他方面我都占上风,就算是没有说和,双方最终打起来了,我也未必会输,我可以借此机会大肆吹嘘,或者数落王海龙一番:二是我本心也是畏惧的,但是事情既然发生了,那么当事人就要承担后果,架没有打起来,可这件事毕竟还是发生了,人们会在校园里纷纷传说,并且在短时间内不会停止,直到下一次规模更大的打架事件发生,人们的议论才能在新一轮的议论中把此事掩盖或者遗忘,但到那时,我会名声大噪,而且会树立一定的威严,以及两种情绪所衍生的虚荣心会得到空前的满足。
一直占上风的我,似乎也占据着主动发言权,我回答:
“呵,有些人不知道天高地厚,跟我抢女人。”
王海龙听到我得寸进尺和更过分的话,掩饰不住内心的激愤,拧着双眉,恶狠狠地说:
“你说话能不能注意点儿,龙群可在这。”
就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的过分,可想而知王海龙此时愤懑的心情了。龙群站在我和王海龙中间,双手做了一个平静的动作,我们就没有继续斗下去。
龙群转过头来问我:
“荣磊,你说说,怎么回事啊?”
我把这次的发言权视为一种重视,龙群让我先说的原因可能很单纯,单纯到没有任何理由,仅仅是因为巧合罢了,他可能会先让王海龙发言,可是我把它复杂地理解成一种重视。我又点燃了一支烟,同时把事情的整个经过和盘托出:
“咳……也没多大的事儿,”
我刻意这样说,以显示我似乎经历了为数不少的场类似于今天这样大规模的打架事件似的,初衷还是让王海龙从心里对我产生畏惧,我深吸了一口烟,吐进空气里,接着说,
“我们班儿有一个女生,我可是跟我朋友打了赌的,三天之内追上她。是我先找的她,可他——王海龙——半路冒出来了,今天晚上,我一哥们在教室门口看到他来找她了,就告诉我,我就问他啊,这事儿怎么办?他说要办一办……我还没表态呢,他就这样说了,那我说好,这可是他提出来的。龙群,你说说,这事儿怎么办?”
龙群听着的期间一直在点头,直到我说完,他才停下,然后又转过头去问王海龙:
“是这么回事吗?”
王海龙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点了点头。他的默不作声使我又给自己加了一分,但是并没有把那几分得意表现在脸上,仍是严肃地板着脸。
事以至此,已经没有多少悬念了,根据学校处理类似事情的不成文的规则,这次的过错在于王海龙,龙群在学校里的名声还是不错的,说的话也具有一定的威严,多少是会有人听的,不管是什么条件,包括人数,气势,王海龙均不占优势,关键是他不在理,龙群说了一句其实并没有必要说出来的话:
“海龙,道个歉,握个手,今后大家都是朋友了。”
王海龙伸出手,表示他屈服于这种妥协了。我故意比他慢一拍伸出了右手,那种怠慢毫无疑问是我伪装出来的。握手的同时,王海龙终于说了:
“行,对不起,是我不对,我以后不找她了。”
我以获胜者的姿态和口吻回答:
“嗯”
很简单的一个字,也很复杂,复杂到它关系一个人今后在学校的地位和名声。
王海龙道歉时的语气跟他的目光一样,所流露出来的不情愿似乎也是刻意伪装的,但我不是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换做是我,我一定会庆幸,如果像今天规模的架真的打起来,后果可真的不堪设想,而我也想就此罢休了,因为此时我的虚荣心已经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龙群作为调和人要做到的几个原则跟福利彩票一样——公平,公正,公开——我们三个人又回到了人群中间,龙群故意把声音放大,说:
“今天这事儿是王海龙的不对,他已经向荣磊道歉了,今天的事儿就到这儿,大家没事就回去吧!”
顿时,人群里炸开了锅,人们开始议论开来,有的人又开始了叫嚣,那叫嚣声是那么虚假,明知道事情已经结束了,而重新挑起祸端,这种虚张声势的人,只会在事情结束之后才肯出声,就算这场恶心真的爆发,那么,在混战的人群中也未必也找得到他,天知道他跑去哪儿了。如果事后你问他,他肯定会这样回答:
“怎么没在,我一直都在,我还踹了一个胖子一脚呢!”
跟这样虚伪的人就没有必要争执了,索性不再结识,不再共事。
等到人群散开来,我和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走在回家的路上,偶尔会听到路过的人谈论晚上操场发生的“打架”事件——根本就没有打起来——听到的最多的是一惊一乍的感叹和所谓的“褒奖”。
不出意外,从第二天开始,学校里的课余时间经常能听到人们的议论,有时在厕所竟然也能听到,那种我所期望的虚荣心顿时涌上心头。
当然,纸里包不住火,事情最后还是败落了,尽管这场恶斗没有发生,但是其性质和影响是相当恶劣的,最终,这场“演出”的导演,也就是我和王海龙,包括剧务,服装,道具,灯光,甚至场记,都被学校开除了学籍。
直到我背着我所有的课本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我依稀听到远处教学楼上传来的关于那天晚上的,关于我的议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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