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八呢,既不是一千八日元,也不是一千八美元,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千八百块钱人民币。而且是年均收入,也就是说是一个中国公民的家庭所有人一年的收入加起来的总和。时间定格在二十一世纪初,地点是南方你能想象得到的最繁华的城市。当然,我们只是处在繁华城市的边缘,但相对于我的故乡,这里也勘称繁华了。我肯定不会听错的,虽然我在睡午,也丝毫不想听到这些老生常谈的话,但他们在大家挤在那么小的房间里讨论,绝对是人声鼎沸,肯定会打扰到我的清梦了。随口说了句:“一千八啊,就是捡垃圾都不止这个数吧。”也怪我说话直,当场引起了公愤:大家都那么填,放之四海而皆这样填的云云。填什么呢?且听我慢慢道来。
我们这么一小拨人呢,正是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本科呢,革命建设的正规军,社会的栋梁,人民的希望。其中不乏党员作为我们的带头人,简直是热气方刚,有识之士,满腔热血,恨不得马上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当中去。不过没办法,离毕业还剩最后一个学期。现在还处于培养的最后阶段,得好好保护,像花店里娇嫩的花朵,没出售之前得好好呵护,化肥是有的,清水是有的,现在一直都有,以后不知道有没有了。等出售之后呢,命好的放在宽敞舒适的办公室,还有专门的小蜜浇水;命不好呢就放在大厅门口角落或者是公园里,一不小心就被踩死了。当然,这是后话了。现在说的是我们的贫困助学金,年年都有,这也多亏了国家领导对我们的关怀,好不感动。纵的说来从焚书抗儒到废除八股直至今天,我们这些拿着笔杆子充汉子的文弱书生得到的待遇是史上最好的;横的说来从财大气粗的北美大陆到贫穷落后的非洲大陆,我们的待遇不是最好的,也算是上乘了。这助学金呐,是老百姓一分一分攒下来的,然后以税收的名义交了上去,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古之中外当政为官之根本。现在用在了我们的这些有用的人民当中,每每想到这,倍感欣慰。
现在的问题是不是每个学生都有助学金的。对了,是贫困助学金,我们也都不是每个人都是贫困的。用钱要用在点子上,打蛇还打七寸呢。想想达姆时代,读书还全免呢,好不羡慕。不过我们的国家现在才起步没多久,各方面都要用钱,西部开发要钱,重建灾区要钱,改善医疗条件要钱,外面援助贫困兄弟国家更需要大钱,所以上面当家的也是会省钱的。这样很好啊,我妈常说,节俭的孩子才是好孩子。况且现在的我们都有那么多的助学金,也可以知足了。尽管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拿,但同学嘛,同窗几个春秋,几度夕阳,睡在上铺的兄弟更甚兄弟。所以都有得商量。虽然谈钱伤感情,但总比谈感情伤钱的好。名额是那么多,不,应该说是那么少,最好是给到最需要帮助的人当中去。
什么是最需帮助的人呢?这话题太大,不敢扩大,但又不舍得不说两句。看到四川灾区一片片倒塌的房子,那里的人民是最需要的人;看到西北地区光着脚丫跋山涉水去上学的孩子,那里的人民是最需要帮助的人;看到一群群排着长队等着就医的农民工,那里的人民是最需要帮助的人;看到成千上万黑压压一片的职业招聘会,那里的人民才是最需要帮助的人;看到街上起早归晚四处奔波的小贩,那里才是最需要帮助的人;看到病榻上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样而家属还在外面东挪西凑,那里的人民才是最需要帮助的人;看到一件件冤案而家属无奈于一方霸主只好忍气吞声,那里的人民才是最需要帮助的人;看到那些无所事事整天喝闷酒的下岗工人,那里的人民才是最需要帮助的人。而我们,在这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的象牙塔里,我的兄弟姐妹,拿什么衡量我们的贫穷呢?拿什么证明我们是最需要帮助的人呢?
没有。一切都是那么的虚无。抓不住,无法衡量。寒窗苦读几十年下来,当初拾金不昧的纯真早已是童年灰色的记忆。有的人说,外面的社会有太多的美好和追求,也有太多的不公和无奈,所以,早点在校园里学会那么一点,出去以后就不会被折磨得体无完肤。说的极是。要争,争属于自己的,即使不属于自己的也要争。小沈阳都说了:走他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我家穷,穷得连衣服都买不起;我家更穷,穷得连鞋都穿不起,更有甚者,我家穷得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了。风声,雨声,吵闹声,声声入耳。
那是前两年的事了。记忆犹新。还是这该死的助学金。
大家都有意见,什么意见呢?凭什么给他不给我?从宿舍里吵到班里,从班里吵到级里,从级里吵到系里,从系里吵到教务处;从同学吵到舍长,从舍长吵到组长,从组长吵到班长,从班长吵到级长,从级长吵到校长;从男的吵到女的,从兄弟吵到姐妹。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百年一遇的奇观。舍长没办法了,就找班长;班长没办法了,就找班主任;班主任没办法了,就找年级书记;年级书记没办法了,就找院书记。书记要去出差开会,没时间,你们看着办吧。好了,公文下来,曰:你们看着办。呵,这道迟来的远水,多少也扑灭一点这疯狂的近火。最后班级研究决定,按学习成绩来划分。虽然这样有所违反国家规定,但就诸多衡量标准来说,这无疑是目前最公正的。既然无法衡量我们的贫穷,尽管我们历尽沧桑,那么就按学习成绩来吧。同意的举手,结果除了小部分心里没底的外,大部分都同意了,我还记得我举双手同意的。小数服从多数嘛,历史准则。
在那个风高夜晚的晚上,我们聚集到了一个小教室,把别班来自习的同行都赶了出去,然后就开起了会。这样的情景,酷似“小冈村”那个会,那是个奇迹,是个神话,而我们呢?也照样把窗关得死死的,苍蝇也飞不进来。苍蝇也够笨的,门底下的缝隙分明是可以爬进来的嘛,怪就怪它太懒,贪图方便快捷,就知道飞,结果错过了这历史的一幕。会议开始了,班委举办,班党员主办,班长和班团书记协办。方法就是得了国家奖学金的不得参加本次候选,助学金有三个级别,凡是学习成绩在年级平均分以上均可报名参加。碰巧的是我刚好达到条件,又碰巧被选上了,是三等助学金。也许是人品好吧,虽然我不相信人品。其他没什么人品的,也只好抱头痛苦了,那惨烈丝毫不亚于开放初期来深圳参观的内地官员的撕心裂肺的哭。三等也不少了,一千几呢,不过不是一千八。此一千非彼一千,大家别急。对于我来说,甚至于我的母亲,那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以至于后来我还是没有丝毫的内疚的。此话怎么讲呢?
我在家排行老三,上有一姐一哥。家住农村,父母白手起家,有几分薄地,辛苦一辈子,姐弟三个是这个家几十年最大的收获,无奈母亲得病,父亲奔波在外,没固定的工作,几分薄地也就荒废了。我能上大学,实属奇迹,绝对是奇迹,因为我们家包括我大伯小叔他们,也仅有我一个人上大学。后来大哥为人师长,小学里教书去了,工资从最初的六百升到八百,再到一千,去年升到了一千二,再到后来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没怎么补贴家用;姐嫁到了远方的城市,在热闹的平民市场经营着巴掌大的地方,过年过节的总给妈些钱,估计也就存下来供我读大学了罢。我家的情况暂且说那么多,再多的话就跑题了。总之,我称不上是贫穷的,但我拿了那一次助学金是问心无愧的。
自那事以后,同学间的隔阂也就多了起来。再后来便是班里分崩离析,拉帮结派了。每每那个时候,便多了些许任人唯亲。结党营私起来那可是有一套。我是中立民主人士,也没什么宗教信仰,有好处的时候也不会轮到我了。有时我还深有感慨,学校的职责就是教会学生怎么处世。若是出去了,耍起关系阴谋来,个个都有一套,不爬输,不要脸,一定要争,环市四周,分明是个小社会嘛。如是也,还担心学生什么出路呢?想到这些,我倒是不胜悲凉起来,说个谎话逃个课帮舍友上课答个到都会难受一阵子的我,觉得对不起我的老母亲哟。
这次和往常一样,也是没有我的份的。不是我沉默寡言不和人交往说别人坏话,做伤天害理之事,只是看到什么就说什么,尤其是那种有失公允的事,我是不费余力照说不误的。久而久之,什么好事也就与我无关了。比如吧,人家在房间里聊他们的助学金,根本不关我的事,甚至连开会都没有了,又何苦来一句:一千八啊,就是捡垃圾都不止这个数吧。说起这一千八,还真是有话说了。
一千八是什么概念呢,是我们这边普通农民工的月工资,是普通员工月工资的三分之一,是白领月工资的五分之一,领导月工资的十分之一,是老板月收入的几十分之一,是一些家庭的月工资,是一些家庭的季工资,也是一些家庭的年工资,更是一些家庭几年的工资。大城市里的人们把它当零花钱来话,偏远山区把它当救命草来抓。
一千八可以买可以买一百箱泡面,可以买一千斤米,可以供偏远的小孩读完小学,可以在农村建个小房子,地皮木头工人自备,可以买一百件便宜的t桖,买一件杰克琼斯,可以买一部手机,可以买半部dv,但不散卖,可以买轿车上坐椅上的坐垫若干,可以在大酒店里吃一顿饭,也可以买大城市里房子上的几块瓷砖。想不明白我说的话,就去买很多包烟边抽边看,两块一包的也有,两百一包的也有。任君选择。
助学金不是那么容易拿的,得填资料上交,贴相片。有的人有高见,早早备了一大叠两寸彩照,等着贴个淋漓尽致,好事还是有的,好事还在后头。重要的是把家里的家庭背景说清楚,年均收入可谓是重中之重了。得说清楚,交代清楚,有必要的时候划清界线。当然,界线很明了了:拿助学金的是穷人,没拿助学金的是富人。当然,在这个班里,我们还是好哥们,还是睡在上铺的兄弟。不知道他们抽不抽烟,反正我是从小不抽烟,这倒把我害苦了。年均收入大家统一填一千八。多好看多吉祥的数字。听从指挥,也都填了上去。最后有同学犯难了:这联系电话怎么填啊?要填我手机号吗?填上去不是自煽嘴巴吗?手机都有了还算是贫困生吗?这倒是个问题。我又插了一句,反正是睡不着:“填村公所的电话,这样最合理了。”又怪我多嘴了。
一千八,是很多家庭没有的。但捡垃圾一年也可以捡一千八啊。在农村山村,在城市的最底层,年收只有一千八的家庭确实是有的。地区发展不平衡嘛。在一千八收入的家庭里,算是多数了,等子女读完小学,又少了一部分,以此类推,初中,高中,中专,专科,本科,一路走来,像是进化论一般,我是这样走来的,拿淘汰的惨烈是无法想象的。可想而只,年收入一千八出来的大学生比我们的国宝熊猫还珍贵。既然那么珍贵,为什么还要为了毕业的工作而忧心忡忡呢?
大家都填上了一千八。这一现象比人类登月还奇观。
据我所知,现在全国年人均收入也有两三千了,就连我们贫穷的广西,低保也将近一千了。这些就不展开说了,因为地区是不平衡的,免得地处偏远山区的朋友有话要说。去掉一个最高分,一部分百万富翁;去调一个最低分,另一部分温饱线上的人们,中间的也应该是按月来算而不是年吧。要不然要是年均年均的,算都不好算。人家外国还按周算呢。周薪多少多少,多熟悉的字眼啊。
收入一千八,不单是我所见的一千八。虽然不是那么真正的一千八,但足以看出一些社会的端倪来。现在我们是和谐,发展的,和平的,也是有发财的,但贫穷呢?无奈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在这繁华的外表下,埋葬了许多形式主义,许多丑陋和黑暗。当然,我们是社会的人,应该看到美好的一面。我试着是适应这一切。毕竟我们比非洲难民幸福多了。我们没有牛奶,但至少我们有粥的。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么平凡通俗的一句话,却又是多少人的心声啊。希望少一些表面上的东西,多一些实际上的东西。水之载舟覆舟,古之恒理也。
寥寥文字,不足挂齿,饭后谈资,如斯也。
2009年10月26日于深圳 李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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